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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到第二个小区时,迎面走着一个圆鼓鼓的身影,是个穿羽绒服的女人,怀里抱着两袋面包,她“啊”了一声,停住傻傻地看着我。
她的左脸有斑斑点点的烫痕,左鼻翼少了块肉,疤口凝结,把整张脸扯得走形。从羽绒服上,我认出她便是昨晚我自后面拥抱的女人,一抱之间,我给予她高度评价,不料正面却如此丑陋。
可能是她小时候被开水烫坏,或者长大后遭流氓残害。我无心多想,经过她向前跑去。跑出二十几米,回头看她还呆呆立在原处,想到昨夜自后面抱她时胸口的舒畅感受,不由得又跑回去,自后面将她抱住。
她奋力挣脱,跑入旁边的楼门。
我拾起地上的面包,追进去。
楼梯上层响着她的脚步声,频率稳定,然后响起一下剧烈的关门声,很容易判断出楼层。我登上那一层后,见有两个弯道,共有二十户人家,实在分不清她进了哪家。
我已萌生退意,一声清脆的门锁弹开声响起,转身见打开了一道门,她脱了羽绒服,穿着暗紫色毛衣,把两个垃圾袋放在门口。
我冲上去,她惊叫一声,缩回身子,要关上防盗门。我忙说:“我是给你送面包的!”她:“……啊,谢谢。”我进屋把面包放在桌上,礼貌地告辞。她神情慌乱地送我到门口,我低头开锁,没能打开,她凑过来开锁,恰好挤入我怀中……
她母亲早逝,她和父亲居住在一起,她父亲每晚去邻近小区跳“红扇舞”。她父亲回家时,我俩已穿戴整齐。她送我下楼后,又一路送我出小区。
我问她为何能容忍我的流氓行为,她说她很久没被男人抱过了,觉得很舒服,我与她是萍水相逢,两不相欠。
我则觉得自己完全失控,不顾父母大事和比武之约,竟在半路上出了情事。羽绒服女人面部丑陋,但和她走在一起,我有着巨大的甜蜜感,甚至不愿加快脚步。
走上大街,已是十点钟,来不及回家劝说父母,想到他们的行动在明日,在明日早晨劝住他俩尚且来得及,于是我向地铁站奔跑,选择先去比武。
自和平门坐到雍和宫,是十点四十分,地铁里已少有乘客。我走了几个来回,并不见K的身影。站台上共有八个垃圾桶,一个戴口罩的矮小女人正侧身把整条胳膊伸进一个垃圾桶中。
我靠在柱子上,百无聊赖,只好看她。当她掏到第二个垃圾桶时,我感到背后有了压力,急忙反身亮拳,护住周身要害。
K从柱子后绕出来,眼光深邃,盯着远处掏垃圾桶的女人,问:“你觉得她怎么样?”我无言以对,转头看去,见那女人掏出了一个带皮套的酒壶,显得身心震动,扯下口罩,把酒壶捧在手里,宝贝一样地看着。
因距离远,我看不清她的脸,大致圆圆胖胖,就说了句:“不错。”K的眼角泛起长长的鱼尾纹,欣慰地说:“我注意她很久了。”K说女人掏出的东西是外国洋酒的酒壶,特殊金属铸就,卖到废品收购站可以得许多钱,是他提前放进去的。
他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关心着她。他说如果他比武幸存下来,还会继续在垃圾桶放欧洲酒壶的,让女人对现实产生魔幻感。
听得我哈哈大笑,他也眯眼笑了。笑声止住后,我问:“为何咱俩比武,非要死一个呢?你我并无仇恨。”他答:“不是仇恨,是武功。以你我现在的水平,只要比武,必有伤亡。”我:“我们可以不比。”他:“不可能不比,我抛弃一切追求武功,很想知道我所做的究竟有没有意义。抱歉,拿你作验证了。但只要你的武功高于我,便可以拿去我的性命。”末班车到站后,K痴痴地看了捡废品女人一眼,引我进入车厢。
他嘱咐我,当车行驶到最后一站,所有乘客下车后,车会离开乘务轨道,开往调度总站,这段路程会关掉车厢内的灯。
他说:“目不视物的情况下,比武没问题吧?”我点头,他露出满意笑容,说:“很好,你我先各自休息,灯灭便动手。”说完钻入座位底下。
车厢内无其他乘客,车轮摩擦铁轨声十分清晰,独自坐在长椅上,有了凄凉之感。我想如果我存活下来,将选择K的生活方式,以捡废品维生,全副精力投入到练武中……那么,北京的地铁将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如果我存活下来,我会阻拦住父亲,劝他忘记那个癫狂的时代,宽恕一切人,满足于吃喝,活够自己的岁数……那么,他逐年渐长的退休金,将让我有了生小孩的可能。
如果我存活下来,我将深入研究针灸,治好弟弟,让他可下地行走,成为一个健康的青年……或者,让他搬出吕祖庙大殿,住回家里。
如果我存活下来,我会尽我全力,为羽绒服姑娘筹集去韩国整容的费用,让她成为一个美女……或者,找到当年残害她的流氓,以龙形搜骨的手法逐一杀死。
如果我存活下来,我将继承二老爷的志愿,在最繁华的商业街区,建立一座巍峨的国术馆……或者,在火葬场中兢兢业业,结帮拉派,成为一代火葬场厂长。
想得我心神大乱,猛地睁开双眼。必须做点什么,止住奔如江河的念头,否则灯黑后必败无疑。我看到侧面坐椅上有一张乘客遗下的报纸。
拿过报纸,跷起二郎腿,摆出悠闲姿态,看了起来。看到了冥王星的消息,如下:
“冥王星在1930年被发现,成为太阳系的第九颗行星。其表面温度为…200℃左右,直径为2274千米。由于太阳系中有七颗卫星都比冥王星大,2006年8月24日国际天文学联合会大会作出决议:
冥王星不再被视为行星。”
我暗叫不好,理想之地贬值了。接着身体发生微妙变化,小冷小热几番后,我的手变得形状模糊,以为是眼花,低头见双脚已消失,于是任由双手在空气中融化,想:“看来毁容女子是极品女人,真是世事不可预料。按照针灸老先生的理论,加上前面的彤彤,刚好凑齐两个,真的要去冥王星了么?”此时灯灭,四下漆黑,有什么自座位下蹿出。
我还有一场比武。
后记 那时,我在做什么
「徐皓峰」
基督说他胜了,但《新约》明明是一场败迹,我们并不知道他胜在哪。《旧约》里有答案,说凡人无法知道上帝的胜利,因为我们不知道其运作过程,我们看到的仅是开始。
2006年,我整理的《逝去的武林》出版,崔永元说此书感动了他,做了一期谈话节目。节目现场,他好奇我写书时的情况,我没说,他点到即止,没有再问。他是敏感的人,尊重谈话者。但对于“那时”,我后来意识到,起码对自己要有个解答,那是我无法跳过的时间。那时我放弃了工作,企图当个作家。我被批评“太天真了”,但不天真又怎么办呢?我自十五岁起修习艺术,得意于自己的灵性,可这个职业令我迟钝,如果体验生活要付出如此大的代价,那么我就不体验了。
我怕变成个我不喜欢的人,但当时看起来似乎趋势明显,所以拒绝了工作和人际,回家写作了。
我给家庭带来了很大不安,作为长子,没给父母以希望,只顾得上自己的希望。我写小说是自发的,得到的第一个指导是:“不要在形容词上雕琢,把功夫下在动词上。”这句话是魏心宏教我的,令我自此有了文感。我的第一篇小说在他主编的《小说界》上发表,名为《1987年的武侠》。他告诉我,编辑部内评这小说是“开了一派,此人挡不住”。
仿佛一个喜剧,给了我莫大鼓励。但是,我自己把自己挡住了。
那篇小说是超水平发挥,其实我是个很少看小说、没有文学素养的人,在我准备以写作为生的奋斗期间,再没有出现过像样的作品。我呈上我的“力作”时,魏老师看得很累很痛苦,说:“不太像中文。”我寄给他的作品,他都回信评述分析并打电话详谈,这种交流令我对自己的作品有了审视能力。以前写小说写完了就完了,自己痛快了就行了,如今方才知道这是件漫长大事。可能是要补我的文学基础吧,他建议我在以往的作家中寻找师承,在一个脉络上写作,因为人类是一条长河。这样,我才开始读文学名著,很认真地给他去信,述说我准备接某大师的脉了,并论证其合理性……我有过多次论证,成了一笔糊涂账。
他鼓励我说:“不错,像你这样思考的人,不太多。”作为一个写小说的人,开始读名著了,总是值得鼓励吧。我想他该对我很失望。他表态:“我从来没怀疑过你的才华。”但在纯文学创作上,我提笔艰难,于是转而写了两年的传奇文学,这是练笔,更重要的是对一个作家来说,需要不断地有作品,否则真会坚持不下去。
我成了一家传奇文学杂志的主打作者。我给魏老师去信,说我准备接《三国演义》的脉了,他说:“这种思考,是有益的。”但后来杂志社改变了宗旨,作品以国民党秘闻为主,我不了解蒋介石,就中断了我的传奇文学生涯。
我便是在这个生活和精神都很困窘的阶段,整理了《逝去的武林》这部口述历史,然后结束居家岁月,出门找工作了。因为那时得到一个教训:你可以清高,但你要有钱,你可以不在乎自己,但你有亲人。当亲人需要你帮助时,你却无能为力——世上最难过的事,莫过于此。
一次我去见几位读者,他们说:“你写的都是你经历的吧?”我说:“是我编的。”他们都很沮丧。我说:“对不起,我向你们保证,那些事一定会在我的生活里发生。”他们哈哈一笑,原谅了我。
读者需要重量,不希望读到的只是你想的,希望是你活的。而对于作者,写小说很可怕,你写的东西会要你负责。小说不是体验也是先验,你写的迟早会找上你。
在我二十六岁的时候,爱死了王小波的《黄金时代》,这篇小说在我脑海里转化成电影,循环播放。随后生活就有了压迫、激情和逃亡,幸好没有危险。经过一番折腾,我觉得自己开始喜欢这篇小说时只读懂了三分,现在读到八分了。上帝总是折磨为他付出的人,因为他们还没有理解他。
我在年过三十时,一个推崇王小波的文学团体——“王小波门下走狗大联盟”盟主欢乐宋找到了我,邀我加入,缘由是一个读者把我的小说放到了他们的网站上,他觉得小说华丽而浪漫,对路子。我自己觉得这一切的背后有一个更深的缘由——那是我二十六岁时的经历。随后便跟着这个团体一块出书了,但我不再华丽浪漫,文风逐渐刻薄。
有作品面世,很重要,生命是需要有参照物的,两年出一本书的频率,让我倍感惬意。你的过去总会找上你,我写过传奇文学,多年后,邓景异、程然夫妇给予了我出传奇文学的机会,写了《道士下山》。
此书在土豆网上被夏邦评为“可以在武侠小说史上留一笔”。那是我向几位九十岁老人采访来的,有民国江湖的实情,这是读者需要的“重量”。我自己的乐趣,则是尝试把武侠小说散文化,融入对传统文化的体悟,不注重情节的惊险,而注重局面的意境。
景异容我作这样的冒险,确有魄力。《道士下山》创出了口碑后,我就有朋自远方来了。梦天便是个喜欢《道士下山》的人,他买了几十本送给自己的朋友,邀我出续集。续集名为《大日坛城》,延续《道士下山》中的人物,写的是围棋。
吴清源说围棋本是武道,我便将其扩充为武侠小说的题材了。
赌牌和围棋都是桌面上的决斗,原本没什么动作性,香港电影发展出了拍赌牌的技巧,但没法用在围棋上。围棋的决斗该怎么写?看我的尝试吧。
《逝去的武林》一书也有续集,名为《逝去的武林——高术莫用》。《逝去的武林》的读者们对书中多次提到的民国武学——象形术感到好奇,续集主干便是对象形术的系统诠释,支干是李仲轩的家史,见证了新时代中旧式世家子弟们的生活,是我的母亲和弟弟采访、整理而来。
以上是我的口述历史和传奇文学的计划,但何时再作一部《国术馆》这样的小说?我很惶然,即便是《国术馆》,也是我兜了一个大圈子才写出来的。
为什么会有小说?因为有的事无法口说。口说了,就离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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