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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索,我不,我不……”
“用不着试图理解它。接受它吧。我生活在这个世界以外的另一个世界。对我来说,这两个世界完全一样。我不需要别人的扶持。我能看见周围的每一个动作,我能看见你脸上的每一个表情。我没有眼睛,可我看得见。”
史帝加使劲摇摇头,“陛下,我们必须隐瞒您的不幸……”
“我们不必向任何人隐瞒。”保罗说。
“可法律……”
“我们现在遵循的是亚崔迪家族的法律,史帝加。弗瑞曼人的法律规定将瞎子遗弃在沙漠里,但这条法律只适用于瞎子。我不是瞎子。我的生活是一种重复,重复着善恶决战的那一幕。我们生活在时代的转折点,一举一动都将影响我们之后的无数世代,我们各有自己扮演的角色,让我们演好自己的角色吧。”
史帝加沉默了。在这突如其来的寂静中,保罗只听到一个伤员被人扶着从自己身边走过。
“太可怕了。”伤员呻吟道,“那么猛烈的火焰,铺天盖地。”
“不要把这些人遗弃在沙漠里。”保罗说,“你听到了吗,史帝加?”
“听到了,陛下。”
“给他们全部装上新眼睛,费用我来付。”
“是,陛下。”
保罗听出了史帝加声音里的敬畏,这才接着说:“我到扑翼机的指挥舱去。这儿你来负责。”
“是,陛下。 ”
保罗绕过史帝加,大踏步朝街那边走去。他的幻象告诉了他周围人们的每一个动作、脚下的每一片凸凹不平的土地、他遇到的每一张脸。他一边走一边发出命令,指着他的随从,叫出他们的名字,召见重要的政府官员。他能感觉到人们的恐惧和害怕的低语。
“他的眼睛!”
“可他在瞪着你,还叫出了你的名字!”
在指挥船上,他关闭了自己的屏蔽场,走进驾驶舱,从一个目瞪口呆的通信官手里拿过话筒,迅速发布了一连串命令,然后又猛地把话筒塞给通信官。保罗叫来了一名武器专家,此人是热情洋溢、才华横溢的新生代之一,这批人只隐隐约约记得一点点儿时在穴地的生活。
“他们引爆了一颗熔岩弹。”保罗说。
短暂的沉默后,这人说:“我已经知道了,陛下。”
“你自然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熔岩弹的能量只可能是原子能。”
保罗点点头,这人的脑子这会儿一定在急速飞转。原子武器。立法会明令禁止使用这类武器,违禁者将遭到大家族的联合剿杀。大家将抛弃古老的家族世仇,共同对付原子武器带来的恐怖和威胁。
“制造这种东西不可能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保罗说,“你要组织人手,带上合适的装备,找到熔岩弹的制造地点。”
“我马上去,陛下。”这人用惊恐的眼神看了保罗一眼,赶紧离开了。
“陛下,”通信官在他后面怯怯地说,“您的眼睛……”
保罗转身走进扑翼机,将通讯装置调到自己的频段,“把加妮找来,”他命令道,“告诉她……告诉她我还活着,马上就会和她见面。”
现在,各种力量都已经启动了,保罗想。他在周围浓重的汗味中闻到了恐惧。
第十九章
他离开了阿丽亚,
离开那孕育天堂的子宫!
神圣啊,神圣啊,神圣啊!
如火沙般凶恶的敌人联合起来
对抗我们的主宰。
他能看见
即使没有眼睛!
即使恶魔降下灾祸!
神圣啊,神圣啊,神圣啊
这个难解的谜团,
他解开了
成为殉教的人!
——《穆哈迪之歌:月亮的坠落》
整整七天高热辐射似的疯狂骚动之后,皇宫总算平静下来了。早晨的时候,人们开始出来走动,聚在一块儿窃窃私语,步履又轻又慢。也有人跑来跑去,样子非常奇怪:踮着脚尖,步子却急匆匆像逃命一般。一支警卫部队从前院进来,引起一片疑惑不解的表情。这些新来者响亮的脚步声、四下布防的动静、摆弄武器的声音,无不引得大家紧皱眉头。但没过多久,新来者也感染了这里鬼鬼祟祟的气氛,开始蹑手蹑脚起来。
熔岩弹仍然是人们议论不休的话题。“他说,那种火焰是蓝绿色的,还带着一股地狱的气味。”
“爱尔帕是个傻瓜!他说宁愿自杀也不要特雷亚拉克斯人的眼睛。”
“我不想谈论眼睛的事。 ”
“穆哈迪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叫出了我的名字!”
“没有眼睛他怎么看见的?”
“大家正打算离开这儿,你听说了吗?人人都觉得害怕。耐布们说要去梅克布穴地,召开一次大会。”
“他们对那个颂词作者做了什么?”
“我看见把他带进了耐布们开会的房间。想想看,柯巴居然成了囚犯!”
加妮很早就起来了,是被皇宫的寂静惊起的。她发现保罗正坐在自己旁边,那双没有眼睛的眼窝盯着卧室墙壁的某个地方。熔岩弹对眼睛的特殊组织造成了巨大的伤害,被毁的肌肉只好挖去。针剂和外用油膏挽救了眼窝周围生命力旺盛的肌肉,但她感到,辐射已经深入,其危害范围已经不止于眼睛了。
她坐了起来,突然觉得饿得要命。她狼吞虎咽地吃掉了摆在床边的食物:香料面包,一大块奶酪。
保罗指指食物,“这方面,亲爱的,实在是没法子的事,相信我。”
直到现在,当那双空空的眼窝对着加妮的时候,她还是禁不住有点害怕。她已经不指望听明白他的解释了。他那些话未免太奇怪了:“我接受了沙漠的洗礼,代价就是,我丧失了我的信仰。现在谁还做信仰这种生意?谁会买,谁又会卖?”
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慷慨地为所有和他同遭不幸的士兵买了特雷亚拉克斯人的眼睛,但他自己却不用,甚至拒绝考虑。
加妮吃饱了,从床上溜下来,瞥了一眼身后的保罗。他的模样很疲惫,嘴唇闭得紧紧的,深色的头发一根根竖着,凌乱不堪,显然没睡好觉,表情阴郁而冷淡。对他来说,睡眠似乎没起到恢复体力的作用。她转过脸,悄声说:“亲爱的……亲爱的……”他伸出手,把她重新拉上床,吻着她的脸颊。“快了,就要回到我们的沙漠了。”他悄声道,“只要把这儿的几件事办完就行。”
她为他话里的决绝之意颤栗不已。
他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呢喃道:“不要怕我,我的塞哈亚。忘掉种种神秘,接受我的爱吧。爱不神秘,它来自生活。你没有感觉到吗?”
“我感觉到了。”
她一只手掌按在他的胸脯上,数着他的心跳。他的爱唤醒了她内心的弗瑞曼灵魂,让它奔腾不止,汹涌澎湃,狂野不羁。它无比的力量吞没了她。
“我许诺你一件事,亲爱的。”他说,“我们的孩子将统治一个无比辉煌、无比伟大的帝国,跟这个帝国相比,我的帝国将不值一提。”
“可我们只能拥有现在!”她反驳道,竭力压下一声无泪的呜咽,“还有……我觉得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我们永远在一起,我们拥有永恒,亲爱的。”
“你或许会拥有永恒,可我只有现在。”
“现在就是永远。”他拍了拍她的前额。
她紧紧靠着他,嘴唇吻着他的脖子。压力搅动了子宫里的胎儿。她感到它在踢她。
保罗也感到了。他把手放在她的肚腹上,说:“啊哈,宇宙的小统治者,再耐心等等,你的时间就要到了。可现在的时间是属于我的。”
提起她肚子里的孩子时,他为什么总用单数?难道医生没有告诉他吗?她搜寻着自己的记忆,惊奇地发现他们之间从未谈到过这个问题。但他一定知道她怀的是双胞胎。她犹豫着想把这个问题提出来。他一定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她的一切。他的手,他的嘴……他浑身上下都知道她。
隔了一会儿,她说:“是的,亲爱的,现在就是永远……现在就是现实。”她紧紧闭上眼睛,以免看到他那双黑洞洞的眼窝,使她的灵魂从天堂被拽到地狱。无论他如何用神奇的异术诠释他们的生活,他的肌肤都是真实的,他的爱抚也是真实的。
起床穿衣,迎接新的一天时,她说:“要是人民知道你心中的这种爱……”
但他的情绪已经变了。“政治不能以爱为基础。”他说,“人民不关心爱;爱这种东西太难以捉摸、太无序了,他们更喜欢专制。太多的自由会滋生混乱。我们不能混乱,对吗?而专制是不可能打扮得爱意盎然的。”
“但你不是个专制君主啊!”她抗议道,一边系着自己的头巾,“你的法律是公正的。”
“啊,法律。”他说。他走到窗前,拉开帷慢,好像能看见外面似的,“什么是法律?控制吗?法律过滤了混乱,滤下来的又是什么?祥和?法律既是我们的最高理想,又是我们最根本的天性。法律经不起细看,认真琢磨的话,你会发现它只不过是一套理性化的阐释,合法的诡辩,一些方便人们运用的先例。对,还有祥和,但那不过是死亡的代名词而已。”
加妮的嘴抿成了一条线。她不否认他的智慧和聪敏,可他的语气吓坏了她。他在攻击自己,她能感受到他内心的矛盾痛苦。他仿佛正将一句弗瑞曼格言应用到自己身上:永不宽恕——永不忘却。
她走到他身边,视线越过他朝外望去。白天正在蓄积热量,将北风从高纬度地区吸引过来。风在天空上涂抹着一片片赭色羽毛般的云朵,隔出一条条透明天空,让它的模样越来越怪诞,不断变换着金色和红色。高空中冷冷的狂风卷裹着尘沙,扑打着屏蔽墙山。
保罗感到了旁边加妮温暖的身体。他暂时在自己的幻象上拉下一道遗忘的帘子。他想就这样站着,闭上眼睛。尽管如此,时间却不会因为他而停止。脑海中一片黑暗——没有星星,也没有眼泪。他的痛苦融化了所有感情,只剩下惟一的一种:惊讶。宇宙压缩成一片音响,这些声音使他震惊不已。他的感官消失了,一切只能依靠他的听觉,只有当他触摸到什么物体的时候,可感知的宇宙才重新回到他的身边:帷慢,还有加妮的手……他发现自己正仔细聆听加妮的呼吸。
世间存在能给人带来不安全之感的东西,可当这种东西还仅仅是一种可能时,这种不安全感又从何提起呢?他问自己。他的大脑里堆积着太多支离破碎的记忆,每一个现实的瞬间都同时存在着无数投影,存在着大量已经注定不可能实现的可能性。身体内部看不见的自我记住了这些虚假的过去,它们带来的沉重负荷时时威胁着要淹没现在。
加妮倚在他的手臂上。
她的抚触使他感受到了自己的身体:在时间的旋涡中沉浮的躯壳,还有无数瞥见永恒的记忆。窥见永恒就是暴露在永恒的反复无常之下,被无数个维度挤压着。预知似乎能让你超凡人圣,但它也在索要着代价:对你来说,过去和未来发生在同一时刻。
幻象再次从黑暗的深渊中冒了出来,攫住了他。它是他的眼睛,引导着他身体的动作,指引他进入下一个瞬间、下一个小时、下一天……直到让他感到自己早已经历过未来的一切!
“我们该出去了。”加妮说,“国务会议……”
“阿丽亚会代替我的。”
“她知道该怎么做吗?”
“她知道。”
一队卫兵冲进阿丽亚住所下面的阅兵场,由此开始了她的新的一天。她朝下面看了一眼,那是一幅疯狂混乱的景象:人们在大喊大叫,吵嚷着威吓的言词。她最后终于明白了他们在干什么,因为她认出了那个囚犯:柯巴,那个颂词作者。
她开始洗漱,不时走到窗口去瞧瞧下面的情况怎么样了。她的视线不断落到柯巴身上,竭力将此时的这个人与第三次阿拉肯战争中那位满脸大胡子的剽悍指挥官联系在一起。但这是不可能的。现在的柯巴已经变成了一个衣饰雅致的漂亮人物,穿着一件剪裁精致的帕拉图丝质长袍。长袍一直敞开到腰间,露出洗熨整洁、漂亮精致的轮状皱领和镶有滚边、缀着绿色宝石的衬衣。一条紫色腰带束在腰部。长袍肩部以下的深绿色衣袖精心剪裁成一段段皱褶。
几个耐布来了,看他们的弗瑞曼同胞受到的待遇是否公正。他们的到来引起一阵喧嚣。柯巴激动起来,开始大喊自己是无辜的。阿丽亚的目光扫视着这一张张弗瑞曼人的面孔,试图回想起这些人过去的模样。但现在遮蔽了过去。这些人已经全部变成了享乐主义者,享受着大多数人难以想像的种种愉悦。
她发现,这些人时时不安地朝一扇门口扫去,门里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