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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真智子的呼吸中能闻到药味,义男也没有指望她睁开眼睛。突然,义男好像从比实际年龄老得多的真智子的脸上看到了死去的孙女。
“好了,我去去就回来。”
说完,义男走出了病房。他下了楼,还没有一个来看病的患者,他用大厅里的公用电话又给前烟滋子打了个电话,但还是没有人接听。义男摇了摇头,他又按记下的《日本文献》的号码打了过去,这次是电话响了五下后有一个男人接电话了。从他的口气中可以听出他很奇怪这么早会有人打电话。义男报出了自己的名字,说想去谈一下有关摄影杂志的事情,那个男人听了以后很惊讶。虽说这并不出乎自己的预料,但听到这个男人惊讶的语气,义男还是有点生气。记者就应该和我这个卖豆腐的老头不一样,他们不应该对什么事情感到惊讶。义男一边嘟嚷着一边向车站走去。
那位接电话的年轻男人在飞翔出版社的《日本文献》编辑部里等他,这位男人脸有点浮肿,头发乱糟糟的,他说社长手屿马上就过来,让义男在这里稍等一会儿。他让义男坐在房间角落里的一把椅子上,自己也没有闲着。屋里面乱七八糟,墙上有被烟熏过的痕迹,垃圾箱里装满了垃圾,椅子和桌子底下也堆满了书籍,角落里还放着一个睡袋。杂志社要这种东西干什么用?
刚才那位男人可能是熬夜了,显得很疲惫,他坐在离义男最远的一张桌子旁正忙着什么。时不时地偷偷看一眼义男,他的表情好像是在笑又好像很迷惑。义男感觉到他在看自己,所以,义男便和他搭话。
“你知道摄影杂志的事情吗?”
那位长头发的男人抬起头看了看四周,编辑部里没有别人,只有自己一个人。他才意识到义男是和自己说话,他很不情愿地看着义男说:
“这个……就是你刚才打电话时说的那件事吗?”
“是的。”
“我昨天晚上值班,什么也不知道。”
“是这样的。”义男低下了头。
义男当然不是责怪他,但这位年轻男人好像是要解释什么似地急忙接着说:“不光是我,我的同事中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估计现在是电话响了也吵不醒他们,大家都熬了一夜。”
“独家新闻都只能在夜里完成吗?”
长头发的男人挠了挠头,“我们不是以独家新闻为主的杂志,所以,我们不会有这样的事情。”
“噢,是这样的。”
“但是,大家还是工作得很晚,非常忙。”
“我以为你们和普通的公司一样,八点钟应该有人上班了,所以才来打扰。”
“我们一般是下午才有人在。”长头发的男人笑着说。
“前烟也是这样吗?”
“她——我和她不是一个部门,所以不太清楚。”
长头发的男人和前烟有什么不同呢,义男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
“我从早上就一直在给前烟打电话,但总是没有人接,和她联系不上。”
“是吗,她可能在睡觉吧。”这位男人觉得有点纳闷,“听说昨天晚上特集班举行新年会了。”
“新年会?”
手屿社长还是没有来,义男看到这位长发男人正在整理熬夜所做的工作,想马上就回去。但又不能把来访的义男一个人留在这里,所以他显得有点犹豫。
义男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情不自禁地说了出来:“我所看过的这本杂志不光是写了前烟,还把连载前烟报告文学的你们的杂志社也说得一无是处。”
“是吗?不看文章我也能想象得到。”
“你不生气吗?”
“我们已经习惯了。”
“噢……”
“手屿社长来了之后可能会谈这件事,你在这里稍等一会儿。”
既然要等就无所谓等多长时间,他觉得无所谓。
“对不起,我可以再给前烟滋子打个电话吗?”
“啊?我?你可以用我们的电话打。”
“你们的电话看上去很复杂,我不知道怎么打。”
那还是七八年前的事情,自己家里的电话坏了,换了一部新的电话机,义男费了很大工夫才记住电话机的使用方法。这里的电话的按键很多,看上去操作也很复杂。
长发男人马上显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有呼叫识别系统,很简单的……”
“对不起。”
“前烟的电话号码——在哪里呢——是这个吗?”
他在周围的桌子上翻来翻去,好不容易拿出电话打了起来。他一听,马上说:“还是没有人接听。”
他好像一下子松了口气。义男谢了他之后便不再吭声了。
听木田说,《日本文献》是一家追求社会正义和真实的硬派杂志,但它的所谓社会正义和真实中并没有考虑到不知道什么是呼叫识别系统的老人,也没有考虑到早上四点就起床干活的豆腐店的主人。义男自言自语——来自己根本不熟悉的杂志社这种地方,自己本来就有点紧张,所以,有一点事情,自己也会生气,因此,一定不能生气……
但是同时他又在想,认真工作的人坐着挤满人的电车到公司来,无论前天晚上睡得多晚、工作很忙非常疲劳,但在上班时间却睡大觉不接电话,或者是因为前一天工作得太晚,必须到第二天的下午才来上班,这样的单位能知道“社会”究竟是什么吗?他们所考虑的“社会”可能都不包括长年买义男豆腐的客人们。
自饭田桥风波之后,义男特地去买了《日本文献》杂志,拜读了前烟滋子的报告文学,因为它是连载的,所以从中间开始读肯定会打折扣。尽管如此,义男还是觉得写得都是别人的事情,他没有感觉到这是在写和鞠子被害一事有关的文章。
这并不是因为这部分连载没有出现鞠子的名字,也不是因为这部分连载没有涉及到义男所体验到的事情。义男之所以想读前烟滋子的文章,是因为在和她直接接触时,滋子给他留下了非常努力、真诚面对事情的印象。事实上,她写的文章是很认真的,如果是普通人一定会有切身感受的,但义男却没有这样的感觉。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义男也想不明白,他也找不到答案。但是,今天他坐在《日本文献》的编辑部里,他好像找到了答案。
义男之所以没有被前烟滋子文章打动是因为文章“什么也不理解”。栗桥浩美的内心世界、高井和明的自卑感、没有按自己想象的那样被社会接纳的人的梦想,文章用了许多词汇来描写这些内容,前烟滋子好像也完全理解了这些词汇的意义。但它们还没有触及有马义男的内心世界。
义男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让鞠子遭受如此大的伤害的人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他们为什么要杀这么多的人让死者的家人遭受巨大痛苦?他根本不明白,也无法去想象。所以,他特别想抓到罪犯本人去问问他们。
但前烟滋子明白,《日本文献》明白,他们又明白了什么呢?
从一开始这里就不是像义男这种人应该来的地方,这里是另一个世界。在这里所讲述的故事对住在这个世界的人而言是真实的,但对义男而言,则只能是虚构的故事。是的,无论前烟滋子如何热心,她也只能按她所理解的来写,最终,她写的文章还是“虚构的故事”,这里不过是生产“虚构的故事”的工厂。
高井由美子真的相信她的哥哥是无实之罪吗?还有必要去听她的想法吗?义男还拿不定主意。但是,前烟滋子正在写“虚构的故事”,所以,高井由美子去她那里也将以失败告终。
“让你久等了,你是有马义男先生吗?”
听见有人叫他,义男抬起头,只见一位个子不高、目光敏锐的四十多岁的男人站在自己的旁边。他穿着一件外套,没有打领带,白衬衣的领子是解开的。
“我是社长手屿。”
义男急忙站了起来。
“我是有马义男,今天早上看了摄影杂志后,想尽快见到高井由美子,所以就来打扰了。”
这位叫手屿的男人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眉毛略微动了一下。
“这样的报道发表后一定会引起轰动,一定会有许多人责骂高井,我想见见她,听听她的想法。高井和前烟的关系很好,你是前烟的上司,所以我想拜托你和前烟说一下,让我见一见高井由美子。”
在等待前烟滋子的这段时间里,这位叫手屿的社长也没有和义男说些有意义的话。他只强调了一点,那就是他不是前烟滋子的上司,所以他不能向前烟滋子下达义男所要求的命令。前烟滋子是一位自由作家,如果她不喜欢手屿社长的建议,她完全可以采取别的办法,甚至可以把她的稿子投给其他的杂志社。但是,他有责任为义男和滋子提供谈话的机会,所以,他也只能把滋子叫起来,让她过来。
这位叫手屿的社长到现在为止还不知道发生在饭田桥旅馆的风波。如果像他所说,前烟滋子不是他的下属,那也是有这种可能的。他对前烟滋子的做法很是生气,但他并没有告诉义男自己生气的原因,这大概是手屿和前烟滋子之间的问题吧。
好不容易才赶到的前烟滋子头发乱糟糟的,脸上也没有化妆,两只脚穿的袜子的颜色也不一样。让人感到意外的是,和他一起来的还有那位受伤的少年,也就是塚田真一。这位少年收拾得干净利落,只是脸色有点发灰。想想当时的情况,他来这里也在情理之中。
手屿社长对前烟滋子把真一带来表示不满,在滋子想要说话之前,真一走了过来,他向在救护中心照顾他的有马义男表示感谢。他额头上的伤好像好了,贴着一块和肤色差不多的创口贴,因为有头发盖住,所以不注意看的话还真不容易发现。
“因为不知道有马先生的联络方式,所以一直没有机会向你表示感谢。”真一好像应酬似地认真地看着义男说,“非常感谢你对我的关心。”
义男摇了摇头:“没什么,只要你的伤好了就行。”
“你满意了吧?请你到外面去。”手屿像是在赶他走,“我确实是给你打了电话,谢谢你的帮助,但仅此而已。有马先生还有话要和前烟谈。” 塚田真一并没有让步的意思:“关于饭田桥旅馆风波,我也是当事人之一,我也可以进行解释。”
手屿的眉毛一动也不动:“有马先生不只是为了这件事而来,所以和你没有关系,请你出去。”
真一眨了眨眼睛,好像在考虑该怎么回答,他的表情像是要保护前烟。虽然这孩子长得很结实,但不知为什么,义男总觉得有一种很心疼的感觉。这是一个很不幸的孩子,他失去了父母,平常只能自己一个人独自承受辛苦和烦恼。在这之前,他还没来得及考虑真一寄居在前烟滋子家的原因,也许是他已经没有可以依赖的亲人的缘故吧?因此,他非常感谢滋子并要为她拼命。
真一被请到外面的接待室以后,手屿社长非常严肃地把义男来访的目的告诉了前烟滋子。滋子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有马先生,关于这件事,我们不是在医院里就已谈过了吗?我认为有马先生和高井由美子见面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你们双方都会受到伤害的。社长……”她看着手屿,并辩解说。
“在高井由美子的问题上,我是犯了个错误,我也不想多解释,但是为什么有马先生也会卷入到这件事情中来了?”
“我没有卷进去,是我自己到这里来的。”义男平静地说,“我给你打电话,但总是打不通,因为我觉得手屿社长是你的上司,所以就来这里了。我只是想尽快见到高井由美子,否则,她会很麻烦的。警察也许会找她调查,像她这样的孩子,可能都不知道该往哪里逃。我不想让她变成这样,所以想尽快见到她。”
“所以——”滋子喊道,“所以我说不行,我已经说过许多次了。由美子正在做着她的哥哥是无实之罪的梦,而你则在做着要抓到杀死孙女的罪犯的梦,你们见了面,对双方没有一点好处。”
“有马先生并不是要解决问题。”手屿冷静地说,“他只是想听一听高井由美子的解释,你没有权利阻止这件事,因为你既不是刑警也不是律师。”
“社长……”
“如果不是在这次风波中见过高井由美子的话,有马先生也不会想起见她的。但既然见了面,有马先生一定是从中感觉到了什么,你只对因为不小心而引起这次风波而负有责任,但你无权阻止有马先生去见高井由美子。”
前烟滋子的脸一下子变白了,她不再说话了。从她乱糟糟的头发上,可以看出她的气愤与疲惫。
“有马先生之所以把这种事情拜托给你,只是因为你现在正在和高井由美子进行接触,他找不到别的办法去见高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