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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才能画出阴影呢?”黑问。
当外甥在听我讲的时候,我注意到他时不时地有点不耐烦。有时他会把玩他自己送给我作礼物的蒙古墨水瓶。偶尔,他会拿起拨火的铁棒,拨弄炉里的柴火。我有时会想像他其实很想拿起铁棒狠敲我的脑袋,杀死我,因为我要使绘画艺术远离安拉的观察点;因为我背叛了赫拉特大师们的梦想,以及整个的绘画传统;因为我哄得苏丹陛下答应了做这件事。有时候,黑则会正襟危坐好一段时间,目光不离我的眼睛。我想他肯定想过:“我愿意为你做牛做马,只要让我得到你的女儿。”有一次我带他到院子里,就像以前他小时候那样,试着像一个父亲一样给他讲讲树,讲讲落在叶子上的光线,讲讲融雪,讲讲为什么我们走得越远,房子看起来就越小。然而这是个错误:只证明了我们昔日的父子情谊早已荡然无存。如今,因为看上了一个老人的女儿而对他的那些错乱呓语采取容忍,这种态度取代了黑年幼时的好奇与好学。十二年来,他走过了许多国家与城市,这些国家与城市的凝重和尘土已经彻底融入了他的灵魂。他比我还要累,我可怜他。他的愤怒,我猜想,不只是因为十二年前我没有把谢库瑞嫁给他——这在当时是不可能的——主要还是我梦想的绘画已经超出了赫拉特大师们的风格,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他讲述着这些无稽之谈。也正因为如此,我不禁想像自己或许会死在他手下。
不过,我并不怕他。相反,我试图让他感到害怕。因为我感觉恐惧正适合我要求他所做的写作。“就像在那些图画中一样,”我说,“人必须要能把自己放在世界的中央。我的一位插画家为我美妙地描绘出了死亡。你来看一看吧。”
于是我开始向他展示过去一年来秘密委托细密画师们绘制的图画。一开始,他有点胆怯,甚至害怕。这幅死亡的描绘,灵感是起源于《列王传》众书册中家喻户晓的场景,比如说,西亚乌什被艾夫拉西亚布斩首的场景;或是鲁斯坦杀死苏赫拉布,却不晓得是自己的儿子;当黑明白主题是来自于熟悉的故事之后,很快便有了兴趣。在描绘已故苏莱曼苏丹葬礼的图画中,我使用了大胆而哀伤的彩色,采用了法兰克式的构图,并亲笔尝试着加上了阴影。我把利用云层与地平线交互产生的阴沉深度指给他看了。我提醒他,死亡是独一无二的,正如挂在威尼斯展览厅的异教徒肖像,每一个人都渴盼呈现独特的形象。“他们想要与众不同,他们是那么热切地想要这种效果。”我说:“看,看看死亡的眼睛。人们不是害怕死亡,而是恐惧那种想要独一无二、举世无双的强烈愿望。看看这幅图画,写出它的故事。让死亡说话,这里有纸和笔。你写出的内容我会立刻交给书法家的。”
他瞪着图画,沉默不语。“这是谁画的?”稍后他问。
“蝴蝶。他是所有人中最有才华的。多年来他始终深受奥斯曼大师的宠爱。”
“我曾经在说书人表演的咖啡馆里,见过这幅狗的类似画像,只不过比这更加粗糙些。”黑说。
“我的插画家们,大部分都在精神上效忠于奥斯曼大师及画坊,他们不相信那些为我的书所画的东西。当他们半夜从这里离开,我可以想像他们会到咖啡馆,对这些为钱所画的图画和我冷嘲热讽。苏丹陛下曾让一位年轻的威尼斯画家为他画肖像,这位画家是我费劲从使馆带来的。之后,他要奥斯曼大师用自己的风格复制了那幅油画。被迫模仿威尼斯画家的奥斯曼大师由此而迁怒于我,认为是我造成了他痛苦的折磨及让他画出了这么一幅令人感到羞耻的画。他一点也没错。”
整整一天,我给他看了所有的图画,除了最后一幅,那是我目前怎么也没能完成的一幅画。为了让黑编写故事,我对他进行了刺激。我跟他说了说各个细密画家的气质,并一一说出我付给了他们多少钱。我们讨论了“透视法”,讨论了在威尼斯的图画背景里,根据距离远近把物品缩小是否算亵渎神灵,同样地,我们还谈到了不幸的高雅先生可能是由于他拿的钱多遭妒忌或是由于愤恨而被杀的。
那天夜里黑回家的时候,我已然相信他将遵守承诺,隔天早晨会再来听我讲述我书中的故事。我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敞开的大门外;寒冷的夜里,似乎隐藏着某种不祥,让失眠而不安的凶手变得比我和我的书更为强壮、更为邪恶。
我在他身后紧紧关上庭院大门。我依照每晚的惯例,把我拿来种罗勒的旧陶水盆移到门后。回到屋内,正准备熄灭炉火上床就寝前,我仰头瞥见谢库瑞穿着一身白袍,像黑暗中的一缕幽魂般站在我面前。
“你真的确定你想要嫁给他吗?”我问。
“不,亲爱的父亲。我早就放弃结婚这个念头了。而且,我还是已婚的身份。”
“如果你还想嫁给他,现在我可以同意了。”
“我不想嫁给他。”
“为什么?”
“因为这违反您的意愿。我真的不想要一个你不喜欢的人。”
刹那间,我注意到火炉中红红的炭映射在她眼中。她的眼睛变老了,不是因为不快乐,而是由于生气。然而她的声音里没有丝毫不悦。
“黑很爱你。”我仿佛泄露秘密似的说。
“我知道。”
“今天一整天他听我说了那么多话,不是因为他对绘画的热爱,而是因为他对你的爱。”
“他会完成你的书的,这才是重要的。”
“你的丈夫有一天会回来的。”我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寂静的缘故,然而今天晚上我已经完全明白,我的丈夫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我在梦中所看到的一定是真实的:他们一定已经杀了他。他早已成为狼和鸟的腹中之物了。”她轻声吐出最后一句话,惟恐睡梦中的孩子们听见,说话的声音中含着一丝异样的愤怒。
“如果我不幸被他们杀害,”我说,“你要继续完成这本我为之献出了一切的书。你要发誓。”
“我发誓。但谁会完成您的书呢?”
“黑!你可以让他来完成。”
“您已经在让他做了,亲爱的父亲,”她说,“您不需要我。”
“没错,但他之所以服从我,是由于你的缘故。如果他们杀了我,他可能会因为害怕而放弃的。”
“若是那样,他就无法娶我了。”我伶俐的女儿微笑着说。
我究竟从哪儿看出她在微笑的呢?整场对话中,我只看得见她眼中偶尔闪烁的光芒。我们面对面,紧绷着腿站在房间中央。
“你们有彼此通信、互递暗示吗?”我忍不住问道。
“您怎么能想出这种事呢?”
好长一段折磨人的寂静。远方一只狗叫了一阵。我有点冷,打了一个哆嗦。此时房间已经变得一片漆黑,我们再也看不见对方,只能感觉到我们面对面地站着。突然间,我们紧紧相拥,用尽全力抱在了一起。她开始哭了,说她想念母亲。我亲吻并轻抚她那闻起来和她母亲一样的头发。我陪她走到她的卧房,扶她上床躺在熟睡的孩子们身旁。接着,当我回想过去两天的日子,我确信谢库瑞与黑曾经互通信息。
22我的名字叫黑
那天夜里我回到家,摆脱了女房东后——她很快就把自己当成了我母亲——进入自己的房间,在床上躺下,开始思念起谢库瑞。
就让我从那嬉戏般打断我注意力的声响说起吧: 十二年后的第二次到访,并没有现身。然而她却成功地让我感到了她的存在,就像是神秘地把我给围了起来,使我确信她一直在看着我,衡量着我是否适合作为她未来的丈夫,仿佛在自得其乐地玩一场逻辑游戏知道这一点后,我也以为自己一直看得到她。此刻我才清楚地明白了伊本·阿拉比的说法,他认爱情的力量让人看见他所看不见的人,这种能力就是想要感觉到看不见的人一直都在身旁的愿望。
我之所以推断出谢库瑞一直在看我,是因为我一直在听着屋里的声音,以及木地板的咯吱作响。有那么一阵,我确信她与她的孩子们正在隔壁一间面对着走廊前厅的房间里: 因为我听到了孩子们推搡、扭打声,以及在他们母亲皱起眉头瞪了两眼之后努力想要压低的声音。偶尔我会听见他们不自然地悄声交谈,声音不像是为了怕打扰到别人祷告而刻意压的,更像是娇作的,之后又听到了她们嘻嘻的笑声。
有一次,正当他们外公向我解释光线与阴影的神妙时,两个孩子,谢夫盖和奥尔罕走进房间,以一种显然事先排练的小心谨慎姿态,端着一个托盘,为我们送来了咖啡。这原本应该是哈莉叶的活儿,想必是谢库瑞安排的,为了让他们能够有机会从近处看看也许不久的将来就会成为他们父亲的男人,也为了能和他们一起聊聊这个男人。想到这儿,我就对谢夫盖说:“你的眼睛真漂亮。”接着,立感觉到他弟弟可能会有点嫉妒,就转向奥尔罕,补充道:“你的也是。”然后,马上从兜里拿出一片褪了色的丁香花花瓣,把它放在托盘里,再亲吻了两个男孩的脸颊。过一会,我就听见屋里传来了嘻嘻哈哈的笑声。
有时候我会好奇地想要知道那看我的眼睛是在哪面墙、哪扇门,甚至是天花板上某个地方的某个洞里,会看着那些裂缝、凹处或是不正常的地方作出各种猜测,会想像谢库瑞是如何藏身在那些裂缝后面的;也就在这些时候,我会徒劳地怀疑另外个黑点,为了证实我的怀疑是否准确,就算很可能冒犯滔滔不绝、没完没了述说着的姨父,我也会站起身来,佯装还在专注地听着姨父所讲的故事,带着一种脑子相当忙碌,或是表情相当吃惊,或是若有所思的神态,开始在房里来回地踱步,然后慢慢地接近墙上那个可疑的黑点,接近那个黑影。
发现在那被自己误认为是窥孔的地,并没有谢库瑞的眼睛时,我经常会失望透顶,接着心里便会涌起一股奇异的孤独感,会像一个茫然不知所措的人那样焦躁不安。
偶尔,一种强烈的感觉会突然涌上心头,告诉我谢库瑞正在看着我,全心全意地相信我就在她的视线中。这使得我不禁摆出各种姿势,努力显示更深沉、更强壮、更能干的模样,企图为所爱的女人留下好印象。稍后,我也会想像着谢库瑞和她的儿子们正在把我和她在战场上失的丈夫——孩子们失踪的父亲——进行比较。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脑中会想起姨父所讲的威尼斯的新一类名人。我渴望自己也能像他们一样,单单只是因为谢库瑞是从她父亲那儿听说了他们;这些名人,是通过他们写的书或是画的书页而成名的,而不像圣人是借由在修道室里所受的痛苦而成名,也不像她失踪的丈夫是靠用手腕的力量和锋利的弯刀砍下敌兵的脑袋而成名。这些名人,如我姨父所说,从世界上黑暗与神秘角落的力量中获得灵感,画出了精美的图画。这些精美的图画,我姨父见到了,而我没看见,因而他一直在努力地给他外甥讲解。我则绞尽脑汁地想像这些美的图画,但最终却什么也想像不出来,感觉自己受到了一种挫折,也感到了一种自卑。
我抬起头,发现谢夫盖又出现在面。看他坚定地朝我走来,我以为他要来吻我的手,就像在索格底亚那的某些阿拉伯部族和加索山区的切尔卡西亚部族,最年长的男孩不论是在访客刚抵达时要亲吻他的手,他自己要上街时也必须如此。我心不在焉地伸出手让他亲吻,正当此时,不远处传来谢库瑞的笑声。她在笑我吗?我一时手足无措,为了掩饰窘境,我捞过谢夫盖,亲吻他的两颊,仿佛我确实应当如此。这期间我一边向我的姨父笑了笑,以示我为打断了他而道歉,并表示自己没有不尊敬的意思;一边则认真地闻了闻孩子,想看看他身上是否残留有他母亲的香气。等我发现他已在我手里塞了一张纸片时,他早已转身朝门口走去了。
我把纸片紧紧地握在了手里,就像攥着一颗珠宝似的。当我确信这是谢库瑞给我的短信时,兴奋得几乎忍不住要对我的姨父傻。这难道还不足以证明谢库瑞是那么地想要我吗?突然,脑中意外地浮现出我和谢库瑞疯狂做爱的画面。我深深相信正在幻想着的那不可思议的事情即将发生,以至于我发现,就在姨父的面前,我的阳具开始不合时宜地勃起了。谢库瑞看到这一点了吗?我集中精神听姨父的谈话,以此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过了很久,当我的姨父准备向我展示他书本中的另一幅图画时,我偷偷打开散发着鹃花香的纸片,却发现上面没写任何东西。我不相信它是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