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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星期天”是她能找到的,音乐对人情绪产生极端负面影响的最典型案例,它导致死亡的人数,远远胜过了茨威格(如果真是这个原因的话)。当然,在这个领域还能找到一些其他的相关传说,比如莫扎特著名的“安魂曲”事件。他在写完“安魂曲”之后,就英年早逝了,他之所以会谱写“安魂曲”,是因为在一天的深夜,一位穿着斗篷,全身都被遮住的人上门委托。在许多的传说中,那个人就是死神。
韩裳发现人们对艺术的积极影响从不吝惜赞美之辞,对它的负面作用却视若无睹。
在她的记录簿上有一张表格,艺术的各个分类里,音乐的那一栏现在填上了“黑色星期天”,雕塑那一栏写着“大卫像”,文学作品则当然就是“茨威格”。在这些作品中,显然作品对人类情绪的极端撼动程度和它自身在艺术上被承认的价值并不一定成正比。米开朗基罗是无可否认的大师;茨威格在今天看来,离文学巨匠的程度还有着一段距离;“黑色星期天”和它的作者鲁兰斯·查理斯在音乐史中则完全没有地位。
文学作品里只列出茨威格似乎有些不够,毕竟戏剧剧本写作只是文学写作里的一个并不粗壮的分支。中国古代文学里有一个有趣的门类叫作“檄文”,常常有收到檄文的一方呕血三升之类的例子,但檄文的力量显然并不只是来自艺术。韩裳希望能找到一个办法,证实茨威格的小说作品也含有这样的威力。
在韩裳的表格里,还有空着的栏目,比如“绘画”。有什么样的绘画会强烈影响观赏者的情绪,乃至于令身体不适?韩裳的笔在手上盘旋了十几圈,然后写下“达利”。
这张表格的每个组成部分在她心里来回碰撞着,打碎、分析、还原、交错比较……她肯定在彼此之间一定有着某种联系,戏剧、音乐、绘画、雕塑,它们被不同的人以不同的方式表现出来,中间却隐藏着一个能相互谐振的音阶。所有的线索现在拧成一团乱麻堆在眼前,找出线头,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
23
严行健接到费城的电话,立刻就给他的这位学生空出了时间。
他知道费城的才华,一直为他毕业后当了经纪人感到可惜。如今听说费城要导一出大剧,算是回到了“正途〃,能再帮上点忙,这位快退休的老人觉得挺高兴。
上海戏剧学院位于市中心,正门口是一条不宽的林荫道。比普通中学大不了多少的校区更像个小花园,悠然藏在林荫道的一侧。左邻右里的建筑大多是数十年前保留至今带着古典气息的老房子,只要在周围慢慢踱会儿步,就能沾上点文化气味。不过现在情形已经不同了,学院后门口那条路越修越宽,后来还造了高架,每分钟都有许多辆车在天上地下呼啸而过。林荫道也不再僻静。
大多数学生如今在新校区上课,校园里的漂亮女人一下子少了很多。那个在市郊的崭新又宽敞的大校园,对于所有曾经在这个小园子里度过数年时光的学生来说,遥远而冰冷。费城慢慢绕了个圈子,才拐进一座小楼。
严行健的办公室狭小凌乱,这里所有办公室都差不多。费城自己去泡了茶,自在地在椅子上坐下。
“我恰好翻译过茨威格的小说,知道一些他的情况。”严行健的话让费城觉得找对了人,可是他接下来就说了句让费城吃惊的话。
“不过这个人,在文学史上是没地位的。这不仅是我说的,德国人自己编写的德语文学史上就是这样写的。”严行健的语气不容置疑,这让费城多少有些当头一棒的感觉。
“可是我看了很多对他的评价,说他是最好的中短篇小说家之一。”费城讷讷着说。
“举一个例子,如果我需要为我所翻译的茨威格小说集写序,当然要讲些好话,你知道的。”
严行健说着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却并不显得十分世故,“庆幸的是我没有写过有关他的序言或者后记。他在他的年代里一度声望很高,但是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往往需要保持一定距离,才能看得清楚。有太多名噪一时的作家被后人遗忘,他只是其中之一。”
“他并没有被遗忘啊,中国有许多茨威格迷,听说在国外的普通民众里,他的知名度很高的。”
“是的是的,我只是从文学史的角度说,他的东西没有什么太大的文学价值。”严行健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别的不说,光看他的行文,冗长重复,喜欢用过于华丽的词藻,照我看他的小说在形容词上面都能大刀阔斧地删一删。〃
费城忍不住也笑了,“这倒是,我也有同样的感觉。而且他在自传里还写道,会反复修改自己的小说,以求达到最简洁。我就奇怪,如果他这样子都算最简洁,那不简洁会是什么情况。〃
“一个人的自我感觉往往和真实情况相差甚远,这不奇怪。当然,也有一些时代因素。〃
“我看茨威格的自传里写道,他的戏在当时很受欢迎,你觉得他的剧本怎么样?”费城对茨威格的了解大半来自《昨日的世界》,这让他在提问的时候有些心虚。
“茨威格写得最好的是小说,连他的小说都不怎么样,剧本就更不值一提了。当然,我没有看过他的剧本,据我所知好像也没有中译本,可是在西方戏剧史,更小一点,在德国戏剧史里,都是没有茨威格名字的。二十世纪德国戏剧是沃尔夫、托勒尔和布莱希特。其中以布莱希特最著名,他开创了自己的导演学派,开创了新的剧式,影响了整个世界包括中国的现代戏剧。而在布莱希特之前的德国戏剧,是表现主义统治了舞台,茨威格写剧本,大概就是在这个时期。在这之前,是自然主义运动……”
严行健就像在上课一样,滔滔不绝地从表现主义自然主义一直上溯到文艺复兴时期的古典戏剧,以及更早的宗教戏剧和戒斋节戏剧。然后又从横向说了一通德语戏剧对欧洲戏剧发展的深远影响,回过头再强调了布莱希特的重要性。这样把德语戏剧的发展在费城面前来回捋了几遍,甚至列举了重要的演员和剧本,最终说明这样一个意思:你看,茨威格在这里面什么都没干。
费城当然早就了解严行健的谈话风格,但被这么结结实实地上了一课,还是有点懵。他理了一下思路,发现自称对茨威格有所了解的严行健,并没有说多少和茨威格有关的内容,只是对他进行了一个价值评定:即他是个被严重高估的作家。
得把话题拉回正常轨道,费城想。
“那么茨威格在当时为什么会这样受欢迎呢?”
“很大程度是因为他对人物心理的刻画很细微,特别是对女性心理,这给当时的读者耳目一新的感觉。实际上,这和弗洛伊德思想在欧洲的大行其道有关。弗洛伊德从最初的乏人问津、备受攻击到二十世纪初整个欧洲世界的追捧,奉为思想的先驱,伟大的导师。他的想法很有市场,也影响了当时的欧洲艺术。文学、绘画、雕塑,精神分析和力比多渗透了每个领域。比如说现在正在美术馆展出的达利,他以及整个超现实主义画派,就和弗洛伊德理论,有着深刻的关系。其实茨威格对小说人物心理的许多形容,只是他根据弗洛伊德理论进行的臆想,过分夸张,但很对当时流行的胃口。”
“弗洛伊德?”这个名字让费城想起了韩裳。
“没错。实际上茨威格和弗洛伊德的交往很深,也许比大多数人想象的都更深入些。”严行健搓了搓手,这个动作让他像个老顽童。
“我曾经查过茨威格的一些资料,有个有趣的猜想,你愿意听吗?”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眼睛里飘过一缕期盼。
“当然了。”费城说。他很好奇,这位老教授一向是个想象力丰富的人。
“茨威格在他的青少年时期就认识了弗洛伊德,他们当时生活在同一座城市——维也纳。在那个时候,弗洛伊德虽然已经有了名声,但影响还远不能和后来相比。想象一下,这样一种交往会是什么样的呢,一个热爱文学的年轻人,他敏锐地觉察到了弗洛伊德的伟大之处,并对他的理论崇拜不已。那么,他必然会把这套理论在自己身上进行实践,你知道,处于青春期的男孩,总是有着这样那样的问题。”
“必然的,茨威格会向弗洛伊德请教关于精神分析的问题,他会试着释梦,甚至如果他碰到了心理问题,会甘愿当弗洛伊德的病人,来验证这套理论的正确。热血沸腾的少年,总是迫不及待想为科学做出贡献。我想你应该看过茨威格的许多小说吧?”
“看过一些。”费城点头,他这几天恶补了不少。
“从他的小说看来,他简直对弗洛伊德的那套精神分析痴迷进了骨髓里。优秀的作家总是会在新的小说里寻求变化,可是他不,一遍又一遍地充当着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人门指南’。而且,就像我先前所说,他的一些对女性心理的分析,已经近乎走火入魔,那样的情感,实际上一个正常女人,是不会具备的。他在小说里把精神分析推到极致,并且不厌其烦地这么做。”
严行健停了下来,费城对他的习惯太熟悉了,知道他就要说出最关键的所在。
“你知道茨威格是怎么死的吗?”他问了个看似无关的问题。
“自杀。”
“他是服药自杀的,你知道他吃的是什么药吗?”严行健眯起眼睛,眼角的皱纹延伸到太阳穴。他得意的样子很天真。
费城配合地摊开手,以示自己一无所知。
“是巴比妥。这种药物有助于睡眠,过量会中毒,很危险。而巴比妥被更广泛应用的,是镇静和抗惊厥。也就是说,它是一种精神类药物。那么,茨威格是为了自杀而特意去买了这种药,还是他本身就长期服用巴比妥呢?”
“你是说,茨威格本身有精神方面的疾病?”
“没错,也许从少年时期茨威格就意识到了自己的精神问题,也许他最初并没有意识到弗洛伊德理论的重要性,只是作为一个病人,去看这位在维也纳城小有名气的心理医生的门诊。而后来他的小说,毫无疑问,这就是他释放内心压力的一种方式,他通过写小说对自己进行治疗,他的心理问题通过小说中的人物得到一定程度的缓解。怎么样,我这个猜想是不是很有趣?”严行健笑呵呵地看着费城。
“呃,是挺有趣的。”费城苦笑着说。
“哈,我在创造文学野史,不过,别太当真。”
“……我知道的。嗯,严老师,您听说过茨威格的诅咒吗?”快要告辞的时候,费城终于忍不住问。
“诅咒,什么诅咒?”严行健有点茫然。
“他在自己自传里提到过的,说每次他的新剧首演,都会死人。我挺好奇的,不知是不是真的。”
“我怎么没印象,呵呵,我们这样的人,看他的自传,大概都不会注意到这些方面吧,笑笑就过去了,没当真也就没往脑子里去。真的搞神神鬼鬼这方面的,也不会去看茨威格的自传吧。怎么,你相信?”
“呵呵……没有,我只是随便问问。”
24
早上八点多的时候,门铃把费城叫醒。他有些不情愿就这么爬起来,昨天改写剧本一直到很晚,才睡下去没多久。
第二声门铃响起,连毛团都跑到他床前低声叫着提醒他,费城才咬着牙翻身从床上坐起来,光着膀子踩着拖鞋一溜小跑到门口。还没完全清醒的脑袋里盘算着,该是收煤气费的来了吧,又或者是水费、牛奶费?
开门之前,他从猫眼里向外张望,顿时吓了一跳。
“你稍微等一会儿啊。”他叫了一声,跑回卧室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
“不好意思,我刚爬起来。”费城打开门,对夏绮文说。他的头发,乱蓬蓬的,有几簇强硬地翘着。费城很狼狈,招呼夏绮文坐下,就匆匆去洗漱。
把自己全都收拾完了,费城热了杯牛奶,又给夏绮文泡了杯茶。他一时忘记了夏绮文不爱喝茶,被搞了个突然袭击让他现在还有点乱。
夏绮文接过茶的时候说了声谢谢。
费城这才有闲打量她,妆化得比前几次浓一点.眼睛里的红丝让费城猜想,粉底下的脸色可能不太好,黑眼圈挺明显的。
“我来得太早了,来之前应该先给你打个电话的。”夏绮文抱歉地说。
“哦,没关系。”费城说着客套话,猜测着她突然上门的用意。他可不相信夏绮文是个这么冒失的人,一定是有什么事情。
毛团在一边走来走去,费城想起夏绮文讨厌猫,忙起来赶它。
“没关系,就让它呆着吧。剧本的改编还顺利吗?”
“挺顺手的,估计再有个一天就能干完了,到时候还想请你看一遍,提提意见。”
夏绮文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