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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颢不免一愣,随即点头苦笑,『儿臣当然记得。』
说起那件事,屈平倒不是很清楚的,因为当时他在北边办事,由于黄河决堤,误了归期。让他没想到的是因为没能按时回京,东方颢就担心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为了找他竟然大闹出宫。
至于东方颢是如何闹的,屈平后来问起,东方颢也总是遮掩着带过,于是屈平便也不再追问下去了。
此际李太后突然提起,让屈平不禁又回想了起来,听李太后的语气,显然是很了不得的一件大事了。
『皇上有时候确实是有点胡来。』屈平微笑着说道。
『这个颢儿啊,有时候任性的可以,好在还有屈太傅你啊,也只有你才治得了他。』李太后这时候接下去说着,并微微叹了一口气。
屈平淡淡一笑说道,『皇上现在已经长大了,他自有分寸,太后不用太过于操心了。』
『那就好。』李太后笑着转向东方颢,又说道,『颢儿啊,有些事为娘的也不逼你,只要你能做到这两点,母后就心满意足了。』
东方颢显然明白母亲指的“有些事”是什么事,要说以他的年纪,早就应该是后宫佳丽三千,也许连皇儿都应该有了。可如今他却仍是孑然一身,身边无一嫔妃,即使有臣下上奏提及此事,东方颢也一概漠视不理。
不过,虽说身在皇宫,可也有像李筠这样亲身经历过来,对于这些事早已看透了的女人,就因为这样,也许她才会这么说。
更何况——
李太后看了身旁的屈平一眼,然后又回头看了看东方颢。她不再多想,一切还是顺其自然的好,只是眉宇间仍然浮现出了一丝担忧的神色来。
幕三
屈平见到睿丘茗,是在这年的元旦朝会上。
这次的元旦,正值大雪初晴,由于地上泥泞不堪,白天开始便有许多当值的太监在举行盛典的厅前扫雪,让前来参加元会的官员们免去那湿滑之苦。
盛典一般从元旦前一天的夜色渐起开始,君臣同聚一堂,直到元旦那天太阳从东边升起的时候才渐渐落下帏幕。
才过戌时,宫中已是华灯齐放,处处燃起了燎火,真是火树银花,一派“庭燎晃以舒光,炽百枝之煌煌”的热腾景象。
此时,东方颢一身绛色绫袍,坐于那金銮椅上,衬的人神采飞扬。李太后坐于他左手边,群臣皆身着华贵的衣裳,依次向皇上和太后拜贺献礼。
等到献礼完毕,便是大型的宴会。宴席上,珍膳杂烩,各种各样的美味佳肴,堆得要从各色的盘盏中溢出来似的。于是,所有官员均笑坐一团,大块朵颐,中途举杯,更是你来我往,不久便已是酣态略显。
一边是灯火如火龙盘旋,飞丹流霞;一边是乐声不绝于耳,莺莺艳女,同舞笙歌,气氛好不热闹。
屈平贵为左丞相,此时向他敬酒的人自然也不在少数。
东方颢远远的便见他的眉已经微微蹙了起来,他深知,每到了这种场合,屈平最觉困扰。
因为朝中也只有他一人知晓,屈平其实不胜酒力。想到这里,东方颢便不禁扬起了唇角。
然后,屈平便见着了那睿丘茗。
『屈大人。』
一声叫唤,让屈平回过头。
只见一人笑吟吟站在他身后,一双丹凤眼,剑眉略微向上挑,唇红齿白,黑色的发随风轻轻飞扬,偏偏这样的样貌出自一名男子身上却令人不觉矛盾,端的是与众不同,俊俏异常。
果然是个不俗之人。
『原来是睿侍郎。』屈平不用想,也知道他是谁。
『早就久仰屈大人之名,却未能及时拜见,还请屈大人别见怪才好呀。睿丘茗在这里向屈大人敬一杯酒,就当作是赔罪,可好?』睿丘茗一手端着酒杯,另一只手放在了身后,一边说着客套的话语。
屈平微微点头,却没说话,只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算是回敬。
只是那眉又微微蹙起却不自知。
『屈大人可知皇上为何会将睿丘茗留下?』
『愿闻其详。』屈平漫不经心拈起一块点心,只拿在了手中,却是不吃。
『因为——』睿丘茗故意顿了顿,然后才说道,『皇上喜欢我。』
屈平听了此话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将眼光瞥向东方颢,东方颢黑幽幽的眸子也正望向这边,却不知是在看谁。
屈平回过头,对着睿丘茗淡笑着说,『既然皇上他喜欢你,你便好好伺候他,不用特地来告诉我。』
睿丘茗本来只是想试探一下屈平对于此事的反应,可不曾料到眼前的左丞相却是如此的无动于衷。
他心中暗自镇定,又道,『屈大人您误会了,睿丘茗只是觉得皇上和屈大人的关系如此亲近,应该早就告诉了屈大人您才是。』
屈平只是微微一笑,平淡地说道,『屈某对于一些小事向来是不甚关心的,皇上想必也分得清楚,睿侍郎你多虑了。』
此时睿丘茗才领略到眼前这位左丞相大人的深不可测及对待任何事的那份从容不迫的态度,可脸上那笑又微微带有着一种冷然的味道,威而不怒,自有那股神圣不可侵犯的风韵。
看着屈平脸上那抹淡笑,睿丘茗顿时觉得自己矮了那么一截。
『那倒是,丞相您心系天下,想必也是事务缠身,只是您真的是不理会皇上那——』睿丘茗眼神滴溜一转,突然俯下身凑近屈平的耳边说道,『断袖之癖么?』
语调甚是缠绵,神态亦是妩媚,他一说完便又退回。
屈平听了这话,又再度深深地注视着睿丘茗,眼神中含有一种打量的味道。
睿丘茗看屈平突然不再说话,以为是自己占了上风,他竟有些得意地笑道,『屈大人就不怕皇上的事被天下人所知,成为一个大笑炳吗?』
屈平看了他半响忽地又笑了,他悠悠地啜了一口香茶,在睿丘茗身上瞟了一眼道,『看来睿侍郎今日故意和我说这些是希望我对你有所安排吧?』
这睿丘茗此时得罪了屈平尚且不自知,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魏丞相一把扯过,换他上前来,脸上尽是笑,『屈大人说笑了,天下有谁不知道皇上只听屈大人你一人的话,只不过——』
魏奎元停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说道,『这世上——有一些事还是很难以预料的。』
『难以预料的,是人心。』屈平看了看魏奎元,笑着说道,似乎意有所指,又似乎不是。
魏奎元看着眼前这眼眸微阖且态度淡然的屈平,心中不由猛的一凛,睿丘茗不了解,可他又怎会不知道眼前这位左丞相真正的实力?
他不禁在心中暗骂那睿丘茗过早的泄漏了一丝端倪。
卯时未到,东方已是一片红光,隐隐显在那天际,甚是动人。
此时,群臣皆已酣态毕露,倒不见那引颈仰天望日的,竟都成了伏在酒桌上呼呼大睡的。
屈平并没有睡去,却也是倦了。
『秦儿,回府吧。』说着他便站了起来,感觉到额际隐隐有些胀痛,于是他抬手微扶,声音也透露着浓浓的疲惫。
『是。』秦儿是跟在屈平身侧的长随,听见他这话赶忙应声,并快步走上前去搀扶。
可却有人比他更快一步,伸手便扶住了屈平的手臂。
秦儿抬头一眼瞧见那手的主人,一时间竟愣住了。
屈平感觉到那气息,又看见呆愣着的秦儿,便知道是谁了。
『太傅就去我的寝宫歇息吧。』东方颢的语意甚是平和。
屈平抬眼看了看东方颢,也没有说话,只挥了挥手,示意秦儿退下。
『太傅的忍耐力还是这么好,真是令颢儿佩服。』东方颢的语调竟有些顽皮似的,完全不像是出自皇上之口。
屈平听了这话,微微有些苦笑,斜睨了他一眼说道,『我的酒量窄,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可朝中的人却都以为太傅是千杯不醉的。』东方颢的声音里带着明显促狭的笑意。
屈平只是微扬起嘴角淡笑,并不反驳。两人此时的对话竟又像是回到了从前,那般自然那般亲昵。
东方颢扶着屈平渐渐步出大厅。
沁凉的晨风拂面而来,散了几分酒气。隆冬的晨曦,泛着些许轻微的薄雾,旭日从东方缓缓升起,此际望去,景象竟是壮观异常。
转眼又是一个年头过去了。
两人此时皆抬首望向东方,似是对于来年有所冀望,又或许是回忆到了过去的种种,一时间也不说话,各自怀揣着心事出了神。
『走罢。』片刻之后,屈平低下头说道,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只是微微叹息。
东方颢侧头看去,屈平低垂着眼眸,唇角流露出些许孤寂的味道,心中不由也是一叹。
皇上的寝宫,是甚少有人能入得的,除了太后和一些打扫的太监宫女之外,也只有皇上自己了,也许现在屈平也能算上一个。
屈平却不在意这是谁的寝宫,倒是侵略席卷着而来的那浓重的睡意,让他这一刻躺倒在了柔软宽大的被褥上,下一刻便闭上了眼睛,几乎是立时睡去的,自是不知东方颢亲自为他脱靴,亲自为他盖被,甚至最后也和衣躺在了一边。
于是,到了醒来的时候便是微微一怔。
半撑起身体,看见了身旁的东方颢。阖着眼睑的那张脸没了往日的那股霸气,只显得平静异常,沉稳地呼吸着,睫毛竟有些微颤。
这情景,像极了几年前在那皇子府,眼前东方颢的脸容也恍惚和稚嫩的少年时光所重叠了。
他和东方颢并不是没有同榻而眠过,只是今时不同往日罢了。
可如今看着东方颢的睡颜,又似乎觉得时间从来都没有流逝经过,一分一秒都还在,还是属于他们的,他还是他,他也还是他。
不自觉地抬手拂去东方颢脸颊上的乌丝,屈平的脸上露出一抹疼爱的笑容——真的,已经有很久都没有将他当孩子看待了呢。
东方颢没想到自己一睁眼便能看见屈平的笑。
笑意溢满整个眼底,随着长长的睫散了出来,就落在了自己的眼前。那张脸的样子比初见的时候更加英气逼人,脸线亦是愈发的深刻,每一道都勾勒出的那绝对完美的弧度棱角的轮廓,使得他周身都散发着一股属于男人的成熟气息。
印象中,他的太傅从来都不曾大声笑过。
太傅的笑,有的时候是洋溢着满满温暖的淡笑,有的时候是微含着宠溺的轻笑,有的时候是被他的小花招骗过带着些许无奈的低笑,还有些时候是微微皱眉的苦笑……
如今在眼前的,也只是轻扬起那唇角,淡淡的且无声的笑。
而他,对于太傅任何的一种笑都是满怀着珍藏的心情的,就像拾到了那一粒粒晶莹剔透的珍珠,然后将它们各自串连收藏。
因为他的笑,实在太动人也太珍贵了。
屈平见东方颢醒了过来,笑容未减,仍然垂眸看着他。
『太傅……是否想起了颢儿的哪桩糗事?』东方颢亦笑着,他的嗓音早已有了男人的那种低沉,此时刚睡醒,含了一丝沙哑。
屈平听他这么说,倒真想起有那么些事,眼底的笑意不禁加深,口中却道,『倒也不是什么糗事……』
东方颢便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笑脸,又转而注意到了他自然垂落的发。
屈平的头发此时松散在了身后,散于床上被褥上,盘旋着纠缠着,就像那黑色的漩涡,无边无际,迷离了东方颢的眼眸。
他突然极想伸手过去,却终于还是没有动。
『还记得你十四岁那年淋的那一场雨么?』声音悠悠传来,带着点回味也似乎有着伤感。
东方颢又怎会不记得,那夜的雨似乎怎么也落不完,打在他的身上、脸上,竟是到了现在也能感觉到的那种生生的疼痛,可更痛的,却是当时的心。
『颢儿又怎会忘记?』东方颢的也是轻叹,可现在想来,何尝不是一种回忆。
『每次看见你躺在我的身旁,我便会回想起当时你在雨里的那一张脸来……』后面的话屈平没有说下去,他微微抬起眼眸,思绪仿佛又回到了那一个雨夜。
那是每年一度皇族举行的骑射大赛,原本应是东方颢稳胜的,可当天他却被太子原设计灌了一壶烈酒,结果便可想而知了。
因他输的惨烈无比,皇上对他也很失望,又得知他是喝了酒的缘故,更是将他狠狠地责罚了一顿,只让东方颢百口也是难辨。
屈平是深知东方颢的自制力的,而且,只要看那太子原在皇上身边一味添油加醋的劲,就知道一定是他搞的鬼了。
那天夜里,屈平听着外头的雨声,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心里觉得烦躁得很,总是会忍不住想起白天骑射场上东方颢那张煞白的脸,额上又满是冷汗,拳也是一直握紧,没有松开过。
那时的他一定是在咬牙硬撑。
且不说是喝了酒之后身体上的不适,更觉难受的,应该是他的心吧。
这时候家丁突然来通报说二皇子竟然站在门外,就是不肯进来。
屈平赶紧披上外袍出了房间。
外面是雷霆大雨,只那响声便已是震耳欲聋,屈平才从廊下经过院子,衣服已是濡湿了大半,即使有家丁一直在旁撑着伞,仍然挡不住那大风大雨。
来到屋外,他便见着了东方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