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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地设宴铺席,取窖酒十斗,所有仆役下人皆可随席而列,饮酒闻乐。另外,交于乐师歌伎的曲谱……”
“《后庭花破子》?”秋水问道。
我目中一阵刺痛,几乎流下泪来,闭眼冷声道:“不,叫他们唱《虞美人》!”
“万万不可啊,主上!”流珠惊呼之下,竟跪了下来,“上次于赵匡胤的宴席之上奏唱此曲,惹得他震怒,宋国诸臣也无不怨恨、弹劾,几乎引来杀身之祸!赵匡胤曾下禁令:再有闻唱‘一江春水向东流’者,弃斩于市。主上今日若再次命唱此曲,那赵光义又怎会放过您?请万万三思而行……”
我伸手轻轻扶起流珠,凝声道:“我如何不知。‘……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如此词句,道不尽辛酸悲痛,泣血控诉,最是动人心弦;若是任它流传于世,民心浮动,于宋室文治极为不利。——赵光义是何许人?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的,又如何会放过我?”
流珠恍然大悟,潸然泪下:“主上,原来您早已抱有死志……”
秋水惊愕之下欲言又止,只是止不住地落泪。
我微微一笑:“你们觉得心中悲伤么?我却觉得无比轻松舒畅。历尽劫波,终归涅磐,千年梦回,一枕黄粱……”
流珠、秋水决然道:“奴婢誓死追随主上。”
“不,你们不需要追随任何人,包括我。”我轻叹道,“你们应当有属于自己的生活,而非寄身于我。我已为你们留下一笔钱财,足以安渡半生,剩下的,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主上……”
“连我的话你们也不听了?你们是想令我死不瞑目么?”
流珠、秋水互相对视一眼,咬咬唇,黯然点头,泪如雨下。
我欣慰地笑了。
月高风定露华清,微波澄不动,冷浸一天星。
如此明朗的月夜,正适合把酒敬月、长歌当哭。我散发披衣立于中庭,举杯遥敬,北国的夜幕上悬挂着的,江南的月。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管弦丝竹之声萦绕着,回旋着,婉转如莺啼,清亮似泉泠,在这分外明朗的月夜流水般荡漾出去,随夜风愈飘愈远,愈传愈响。
“……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我知道,这一曲《虞美人》在一夜之间,便会传遍整个汴梁城。不,不止是汴梁,它会越过城墙,渡过长江,翻过重峦,直飞至江南水乡。中原大地但凡有乐音的角落,便会有我的“春花秋月何时了”,有我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多少年之后,当繁华成落叶,战士殁荒野,它依然传唱不息,永不消亡……
大门砰然而启,一队擐甲执兵的禁卫军涌了进来。
为首一人,紫衣金冠,正是秦王赵廷美。
不同于长兄的英武,也不同于次兄的清俊,他韶秀的面容上总是笼着一层薄薄的、若有若无的忧郁,连带笑容也沾染了黯淡的色彩。
他从侍卫手中接过一方蒙着黄绸的托盘,递至我面前:“郡公寿诞,皇上特赐佳酿,以贺千秋。”
我默默伸手一扯,黄绸滑落,露出一只玲珑剔透的羊脂玉瓶。多么符合那人的风格,连杀戮,也要裹上一层甜美的外衣。
我淡淡笑道:“谢主隆恩。”
赵廷美一怔,仿佛忽然间领悟到了什么似的,发出一声微不可察地叹息,转身便要离去。
“秦王殿下。”我唤住他,“李煜有一事相求。”
他缓缓转身:“且说。”
我定定地注视他,满溢执着而企求的目光:“还请殿下直言以告,德昭的后事如何?”
他面色一黯,垂下眼睑:“皇上因德昭夭殇痛哭流涕,悲伤不已,已命人好生殓葬,颁诏赐德昭为中书,追封为魏王。”
好个“痛哭流涕,悲伤不已”!我心下一声冷笑,“多谢殿下相告,李煜心中已再无牵挂。烦请殿下为我向皇上转告一句话:‘长恨此身非我有,而今归去乘月华。’”
片刻沉默后,他微微颔首,大步走出了庭院。
笙箫已没,歌舞已散,庭院中阒无一人。
我独自跪坐簟席上。
寂寞清秋,清冷月华由枝叶间洒落班驳碎银,为桌案上剔透的玉瓶印上繁复的花纹。残莺何事不知秋,横过幽林,遗落了一声轻呖。
流珠、秋水不知何时抱了琵琶、拈了洞箫,来到我面前:“主上,容许我们为您奏上一曲,权当是饯别时的柳枝词罢。”
我颔首,于是幽咽乐音中,流珠轻启朱唇。
流珠溅玉般柔脆的清歌,正是我未曾填完的一曲新词:“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我敛目叹息。
忽然一声铿响,琵琶弦断,洞箫声绝,乐音破碎如镜。
霍然睁眼,惊见流珠、秋水颓然倒地。我扑上去抱起她们,但见口鼻间血似泉涌,面色如纸。
“痴儿!痴儿……”
流珠艰难地喘息着:“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秋水已发不出声音,只能握着我的手,流转出一抹凄楚绝艳的眼神。
我抱紧她们逐渐僵硬凝固的芳躯,深深埋下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号。
正在此时,一阵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陡然停在我身旁。
压低的嗓音,带着点焦灼的意味,急欲得到证实似的喝道:“李重光!”
我缓缓抬起无泪可流的面颐,声音平静而空洞:“皇上若是担心我抗旨不尊,命人将毒酒灌进我腹中就成,何必御驾亲临。”
赵光义一把扯住我的长发,拖将起来,阴沉地冷笑着:“原来你还未服毒。也好,省得朕还得命人洗胃灌肠一顿折腾。朕真是被你气疯了,怎么忘了‘那一夜’的赌局呢?赐你死倒容易,只是你这一死,朕的乐趣便要损失不少——干脆将你锁在宫中作朕养的一条狗好了,省得又节外生枝,平添什么波澜。你觉得这主意如何?”
我强忍着腹内剧烈的绞痛,张口涌出了源源不断的乌血,“赵光义,可惜你永远也……办不到了……”
“该死!你已服了牵机?”如同一只被激怒的狮子,他大声咆哮起来,狂暴地摇撼着我:“给朕吐出来!没有朕的允许,谁都休想妄言生死——朕叫谁死,谁就得死,叫谁生,谁就休想一死了之,你听见了么?李重光,你休想这么轻易地死!”
暗红的血随着猛烈的摇晃更肆意地喷薄而出,白衣尽染霞赤枫丹,早已看不清原色,剧痛的同时,四肢末端无法抑制地抽搐起来。
牵机剧毒,一旦发作,足以教人痛不欲生。
赵光义用力摁住我颤抖的四肢,无法置信似的瞧着满手滑腻温热的血,暗紫深红,混杂着片片乌块,“重光……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与折磨你都能挨过,如今就这样轻易地死了?”
我大口大口吐着破碎的脏腑,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将体内的污秽尽数涤清,与这晦暗的人世作最彻底的辞别。
“重光!重光——”
“莫吵……我还有未完之词……”我的视线逐渐模糊,白的光黑的影,急速飞舞着,旋转着,捉摸不住,脑中忽地浮出几个清晰的字眼:“别时容易见时难……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是了,就是这一句了,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
刹那间,隔着一层云雾缭绕的薄霭,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的江南已近在眼前。草色烟波里,我乌发不簪,跣足奔跑,任由白衣素袍在风中飞扬。落花飞絮,流水浮萍,终也将回到魂萦梦绕的江南了!
柳下桃蹊,有人向我朦胧地微笑着:“重光,我一直在此等你,等了很久很久了……”
“我来了……”我含笑拉起那人的手,“走罢,烟花三月,南国正芳春啊……”
这是天上,亦或人间?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尾声
雍熙三年,宋再次发动北征。三十万大军分东、中、西三路攻辽,大败于耶律休哥、耶律斜轸手下,名将杨业被擒。
宋军全盘败绩,丧师近三十万,自此,再无力攻辽。
残月照窗,白银泻地,年近四旬的赵光义自梦中惊醒,汗透重裳。
“……皇上?”侍寝的妃子朦胧辗转,娇声轻唤。
他低下头,凝望着眼前似曾相识的容颜:白皙的肤,修长的眉,微挑的眼,与略显单薄的唇,仿佛糅合了江南的烟波清月、凝翠和风,令人未饮先醉。
她肖似他,却不是他。
那琥珀色的、满含愁郁的重瞳,他再未在任何人眼里见过。
怔忡了许久,他披衣起身,来到窗边。
月色如银似水。
他伸手,攥住两把似水月华,如同攥住两个逝去的情思与念想,紧紧地压在胸口,溢出一声无法抑制的幽咽。
宋至道三年,帝崩,寿五十九岁,谥神功圣德文武皇帝,庙号太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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