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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铭心知道,铭远顶着别人的笑话,只是为了要陪自己。
往年交增购,铭心一般是跟村里一帮小子搭伴走,烈日下众人挥汗如雨,脚下生风,重担在肩,却一路说说笑笑,见到姑娘家,不管认得不认得,就跟人开上几句半荤半素的玩笑。这样一路说笑下来,十多里山路仿佛变短了,肩上的担子也仿佛变轻了。今年铭心却总是独来独往,并且总也打不起精神。
这条熟悉的山路,小时候去赶集,常常与铭远一起走过;上了初中,每周回家或返校,也是与铭远一起从这里走过;铭远上高中,每到周末,自己迎到半路去接他,或送他离开家,也要从这里一起走过;而这一次,铭远去了遥远的省城,去的时候是两人同行,回来时,却只有一个懒洋洋的影子跟着自己了。以前铭远离开家,过上一周两周又会回来,而这一次,他去得那么远,自己却被锁在这深桶一样的大山里,今生今世,两人还能见上几回呢?铭心不敢去想这些问题,然而即使自己不去想,身边的一草一木,一弯溪水,或是一块岩石,却总会映出铭远的样子来。交增购这几天,一趟趟奔波在这崎岖的山路上,铭心感到累极了,累得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躺下去,再也不用站起来。
沿着小河蜿蜒前行,翻过一个小山嘴,有一道曲折的河弯,两岸绿树环合,岸边一片空地上,兀然立着一块巨大的岩石,这地方就叫“立石湾”。夏天,赶集的人经过这里,常常会在树阴下歇歇脚,到水边冲洗一下暑气,喝上几口清冽的山水,兴致好的时候还会下水游上一会。山里人没城里那么多规矩,不管大人小孩,下水总是光着屁股,见到女人来了,往河水里一沉,也就不会原形毕露了。
铭心与铭远过去也常常来这里游水,有一回铭心正游着,一回头,发现从侧面看过去,立在水边的岩石,竟象极了男人的那东西,于是大叫:“铭远,铭远,快过来,看一样好东西。”铭远游过来,顺着铭心的手指头看过去,脸上先是愕然,接着露出了笑容,嘴里却骂道:“死小子,你简直无可救药,成天都想着些啥?怪不得学习总这么糟糕。”铭心一回身,抱住铭远光溜溜的身子,涎着脸,道:“你没想,又咋晓得我在想?你学习好,学习再好也是人……哈,你这不要脸的,还想跟我装圣人,你那儿咋会不对劲了?”铭远想回击,却给铭心抓牢了把柄,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幽静的山林、清凉的河水、灼热的身体,铭远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刺激与冲动,身子挺拔得就象水边的岩石。然而铭远终究不是岩石,当铭心这鬼家伙憋住一口气,潜入水中,用嘴向他发起攻击时,铭远很快崩溃了。铭心冒出水面,乌黑的头发滴着水,闪着光,同样乌黑发亮的眼珠子狡黠地转来转去,被水泡得微微发青的嘴一咧,一个笑容将现未现。铭远一伸手掐住他的脸蛋,威胁道:“该死的,不许笑,你敢笑,我就撕破你脸皮。”铭心“哎哟”疼出了声,骂道:“好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我这么辛苦,你没提裤子就不认人啊。”铭远憋不住笑骂道:“真受不了你这张狗嘴。”铭心抓起铭远的手说:“大哥,废话少说,你倒好了,我可憋了这么久了,你摸摸看,再不帮我,我要憋死了。”
此时铭心坐在水边,当日的情形一一从水中浮了出来,几年前的事了,却好象昨天刚刚发生过,一点一滴都清晰可辨。那一次铭远正在忙碌着“帮”铭心,树林里却突然传来了人声,两人吓得拉开了距离。等人走远了,正想再靠近,却又有人声传来,两人相对苦笑,最终只得匆匆上了岸,穿上衣服往家里走。走在路上,铭心一想起未做完的事,身子便变得僵硬起来,渐渐迈不了步子。铭远回过头催道:“快走啊,天都快黑了。”铭心苦着脸说:“我走不了了。”铭远发现了弟弟的异常,笑骂道:“你这死东西,就这么点出息?呵呵,你叫我声哥,叫甜一点,我就帮帮你。”铭心勉勉强强叫了,铭远说不成,又让他补考了两次,这才点头让他过关。铭远一把抱起铭心,躲进一个小树林里,帮铭心解决了“难题”。没想到他自己的“难题”又来了,于是铭心又忙碌了一番。那天两人回到家时,天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两人在路上还摔了两跤,父母直抱怨:以后要回家,就早点从学校动身,莫要黑更半夜在半路上喂了狼都没人晓得。
想起这些“荒唐事”,铭心愁闷多日的脸上现出了笑容。呵呵,铭远这鬼家伙,心里再想,嘴上却硬得很,就象大家说的:打鱼鸟死在田埂上,肉烂了嘴还硬。唉,也不晓得这鬼家伙在学校好不好,上次从家里带的钱太少,交完学费就剩不了多少了,铭远怎么过日子呢?城里的学生一个个穿得油光水滑,铭远衣裳那么旧那么少,会不会让人瞧不起?这家伙脸皮薄,一定受不了别人的瞧不起的……心里的念头就象小河里的水泡泡,一个接一个,无声地冒了出来。水泡泡破了,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心里的念头却象林中的野藤,越来越多,越来越乱。铭心对自己说:你得勤快点了,得多赚点钱,让铭远好好读书。
身前不远处,那块岩石还是不动声色立在水边,小河从它脚下绕过,激起几个小小的浪花,不时还绕出几个调皮的小旋涡来。那是小河笑出的酒窝吗?它有什么开心的事呢?是见到岩石让它高兴吗?可岩石却始终是那副冷冷的样子,也不见它笑一笑。铭心突然觉得,那岩石象极了铭远,而自己,当然就是那小河了。不,铭远才是那小河,从岩石身边流过去,越流越远,再也不会回头,再也无法回头了。它们这一生,注定只能见上一次面。这念头从心底一冒出来,铭心不由打了个寒战,一时竟有些痴了。
“铭心,铭心,你在干啥呢?”
铭心抬头看远远走来的人,白衬衣,蓝裤子,背上背着铺盖卷。
——铭远?铭远!
“铭心,你在等人吗?你哥呢?”来人笑着又开口了。
不是铭远,铭心这才回过神来,带着深深的失落,向来人说:“他早走了,他们开学都好几天了。”
来的人是志飞——铭远、铭心初中时的同班同学,他放下铺盖卷,在铭心身边坐下来,笑道:“我看你好象在发呆啊,在想谁呢?想你哥?”铭心已经回过了神,恢复了往日的顽皮本色,道:“我刚刚在想,今天这路上见鬼了,连条狗都没有。刚想着,就来了。哈,你说巧不巧?”志飞狠狠捶了铭心一拳头,骂道:“你这狗头,找打。”骂完又笑道:“我妈前些天非给我算命,说今天出门才吉利,就是路上还要防着恶狗。我还以为那瞎子只会骗钱,看来这狗日的还真有两把刷子。哈哈。”
两人打闹了一阵,铭心问志飞:“去上大学,家里人咋不去送你?”志飞道:“我爸、妈他们走前边去了,他们先交完增购,然后我爸送我到县城。”铭心又说:“志飞,听说你考上大学,家里摆了几十桌,咋也不来请哥哥我去给你贺喜?”志飞呸了一声,说:“你龟儿子少跟老子鬼扯,你们家铭远考得比我还好,你们来请我了吗?”
志飞这小子性情跟铭心有点象,成天嘻嘻哈哈的。到城里读了几年书回来,一口土得掉渣的山里话没半点改变,“龟儿子,狗日的”还是整天挂在嘴上,铭心挺喜欢这龟儿子的。这会儿一番笑闹,让铭心畅快了不少。
歇了一会,志飞站起来,嚷道:“走吧,再不走这狗日的太阳就更热了。”铭心站起来,正想挑起担子,志飞抢过了他的黄杨扁担,说:“让哥哥我帮你挑一把。”铭心不让,说:“哪敢让你大秀才受累,我自个来。”志飞却坚持挑起了担子,说:“什么狗屁秀才,我就是农民棒棒一个,你以为我是你们家铭远啊?”志飞不象铭远有福气,家里没有个能干的兄弟,而只有两个妹妹,所以即使上了高中,放假回家也还得挑重担,干重活。铭心知道他挑得起这担子,也就随他。志飞边走边说:“狗日的,这担子还真他妈重,莫非你晓得老子今天要来帮你,特意多加了几十斤?”铭心背着志飞的铺盖卷,悠闲地跟在身后,嘲笑道:“你不是农民棒棒么,这点担子就挑不动了?现在担子在你肩上,你想放下来也不行了。”志飞发狠道:“日他妈,反正老子今后再也不想挑这担子了,今天就算告别演出吧。”听了这话,铭心沉默了,是啊,铭远、志飞都不用再挑这担子了,而自己却还得继续挑下去,很可能是一辈子。
与父亲忙了好多天,等今天的这一担稻谷倒进公家的粮仓,今年的增购就算大功告成了。铭心交完增购,感到如释重负,挤出粮站晒场上汗气薰天的人群和数不清的箩筐,来到了公社破落的小街上。
小街上只有寥寥几家饭馆和杂货店,交增购的日子里,老板们几乎天天眉开眼笑,见到脏兮兮的农人不再死眉冷眼,脸上的笑恐怕连他们的丈母娘都没机会见到过。平日里乡下人赶集,是绝不会奢侈到坐在店里吃点东西的,喝酒就更不用说了。有时他们在店门口站的时间稍长,老板就会喝道:“走开走开,门都给你挡住了。”而交增购的日子,农民攥着公家补助的几块钱,很多人都是要吃一顿的,一天要挑好几个来回的重担,体力消耗太多,不填饱肚子铁打的人也吃不消。最后一天几乎所有人都会在街上好好玩玩,其实也就是从两百来米的街这头溜达到那头,又从那头回到这头。小伙子、大姑娘还会到电影院看场电影,于是平时根本处于关门状态的小电影院就爆满了,整条小街也爆满了,跟过年时一样。
铭心今天无心闲逛,径直从人群中挤到了新华书店,买了信封信纸,借了支笔,想给铭远写封信,心里却乱得很,一时想不出该写什么。于是匆匆写了几句话,把信塞进了信封里,也没在信封上写字。刚想走,又回过头买了个笔记本,再借了笔,打开封面,歪歪扭扭地写道:
祝志飞哥鹏程万里!
弟:铭心
写完匆匆往河边码头赶去,志飞去县城的船快要到了,铭心想送送他,顺便让他给铭远捎带些话。刚走到街口,就看见志飞和他一家人都在,志飞正朝着这边东张西望,见到铭心,挥着手大叫:“你龟儿子,我还以为你不来了。”铭心笑道:“哪能呢。”说着把笔记本塞给志飞,志飞翻开看了看,说:“谢谢你,铭心。你要给铭远带啥说啥?赶快,时间不多了。”这话刚一说完,志飞的母亲却哭出了声来,两个妹妹一边抹眼泪,一边劝着母亲。铭心顾不上伤感,赶紧交代志飞:你告诉铭远,家里增购已经交完了,接下来可以闲几天了;妈的病还是老样子,爸的身体还好;家里刚买了两头小猪,妈说一头喂大了卖掉,给铭远准备明年的学费,一头等铭远过年回来杀了吃;三舅公前天死了,明晚要做道场,咱家已经送了礼了……一大堆的事儿,总也说不完,但想到人家家里人还有更多的话要说,铭心打住话头,最后说:“志飞,你就跟铭远说,家里都好,叫他安心读书,别操心家里的事。”说着摸出写好的信和30块钱,让志飞带给铭远,这钱是铭心熬了几个晚上的夜,点着火把到稻田里抓鳝鱼卖来的。
“呜——”的一声汽笛响过,轮船就把志飞和他父亲带走了。铭心告别了哭得死去活来的志飞母亲和妹妹,独自往家里走去,一条孤独的影子,长长地拖在他身后。
(三)
正如铭心所担心的,铭远在学校的确饱受煎熬。这煎熬首先来自困窘的生活,与弟弟一样,初入省城,铭远也被眩目的都市照花了眼。只是弟弟在一番目瞪口呆之后,还得回到井底一样的山里老家,而铭远却将在这里展开自己新的人生。大学就象一面厚重的幕布,穿过它,铭远进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舞台。
刚入学时,寒酸的衣着,生硬的乡音,常常使铭远成为同学们的笑料。好几次,他为了“乡巴佬”、“农民意识”这样的词,跟别人争得面红耳赤。
同寝室有个叫秋锋的,是省城人,父亲是省里某厅副厅长,秋锋在同学中就很有派头,经常邀约一帮人去吃吃喝喝,同学们也多半巴结他。开学一个多月后,秋锋过生日,叫了全寝室的人去饭店喝酒。其他人早都跟他称兄道弟,独铭远与他没半点交情,就说自己不去了,别人劝了半天,只是不允。同学就说:“你不去,也太不给人家面子了。”铭远就说:“我不想去。为啥要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