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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春雨之后,梨花尽数开放了。
雷渊一起床,闻到隐约的清新气息,精神一振,叫道:“白兄,梨花开了,你还不出来看?”却没人回答。
他愕了一愣,去白衣客的石屋中寻找,发现空无一人。
再出来转了会,才发现临近山路边,盛放的梨树下倒着一人,云雪般的花瓣落了他一身。
雷渊一怔,赶紧过去扶起他,叫道:“白兄,你怎么啦?”白衣客双目紧闭,没有做声。雷渊但觉触手火热,知道他病得厉害了,赶紧背回房中。
白衣客昏昏沉沉中,忽然大力一挥手,嘶声道:“蓼——”随即闷哼一声,又陷入晕迷。
雷渊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倒是看到他手中果然有个红色的物事,心下一动,慢慢从他手中抽出那物事。
——竟然是一块被血水染成暗红的衣袍,想是时间久了,颜色发黑,却还是想得出当初那场血腥。
白衣客昏乱中陡然被惊醒,目光锋利异常,道:“你想刺探什么?”狠狠扣住雷渊的手。
这一招快如闪电,又精妙无比。雷渊虽看他用过多次,却还是躲不过,只好沉默。
白衣客喘息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缓缓道:“你下山罢。否则我杀了你。”
雷渊没想到他会改变主意,想了一会,点点头。
在山上这些曰子,他已学到很多。武道的极峰重在领悟,为人师者能教的也有限得很。剩下的要靠他自己练习了,再待下去也未必有长进。
何况,这人虽重病垂危,毕竟是杜震的授业大师兄,说来也是仇人,自己没有必要给太多关心。于是道:“好,你多保重。”一拜而去。
身后,隐约传来一声长叹,寂寥地消失在空旷的冰雪世界中。
雷渊不明白这人的心思,他教了杜震武功,却又要再传一个弟子来击败自己的师弟
杜震师兄弟二人,似乎都是怪物。
但雷渊不在乎,总算可以找杜震报仇,他兴奋得血液也燃烧起来。他一想着那人用剑轻轻拍打他头颅的样子,心头就是一阵愤怒。
雷渊在乡下结庐而居,潜心习武,一年之后,再非昔曰吴下阿蒙。于是潜入南朝京城,第二次秘密挑战杜震。
奇怪的是,杜震居然没有拒绝。他身为南朝权臣,本来可以调动人手,直接捉了他扔进大狱,但这位南朝重臣却爽快地同意和他秘密决斗。
乍见雷渊出手,杜震陡然一惊,眼中神光动荡,喃喃道:“你到了飞绝山?”
雷渊双眉一轩:“不错!那人要借我之手打败你!”
杜震神情一震,面色变幻不定,竟不知是了然还是凄凉了。
雷洲虽不明白他和白衣客的恩怨,却也知道他心头定是风云变色。
杜震沉默半响,忽然微笑起来:“好!请赐招!”
雷渊再战再败,但这次他们拆了两百余招。
杜震还是用剑指着他的头,刀锋般冷酷的眼中,忽然泛起一阵笑意:“很有长进。明年你再来吧。我倒要看他还能教你什么。”
他忽然收剑,剑锋的寒气刺痛了雷渊的头皮,地上多了一团头发。
杜震悠悠道:“割发代首,你可以走了。”
雷渊闷哼一声,忍住屈辱的感觉,对杜震抱拳一礼,大步而去。
他知道,只要不能赢过杜震,他就算是完了。
他出生武将世家,是北国不世出的兵法天才,曾经那么生机勃勃、雄心万丈,现在却只知道武功了。
那人冷酷清淡的笑容,如和着残雪的初春寒风,早就腐蚀了他的雄心。
生命如此痛苦,他这么活着,只为打败杜震吧?
其实已是绝望,但不可以放弃。
可雷渊知道,杜震的眼中,其实空明无物。这让他愤怒。
那人随随便便就毁了他的一生,自己却满不在乎。
雷渊知道杜震不见得有什么快乐,却只恨那人也不见得有什么不快乐。
——他在炼狱中挣扎着,生死两难的时候,那人却犹如无心的神邸,若无其事地用空洞冷酷的眼色对着漠漠红尘。
所以,这样不可以——只能一起下地狱吧。
雷渊修书辞去在北国的一切世袭恩典,又给母亲和小弟留下遗言。他觉得断了红尘中所有的牵挂,可以放心想办法杀杜震了。
他知道杜震和那白衣客大有干系,就不肯再去飞绝山。就这样漫游四方,多访异人。
第三年的同一天,他和杜震又站在了那个隐秘的荒野中。
决斗中,他甚至觉得,他们如此接近,每一次呼吸,都是那么的投拍。
就像一面镜子的两个面,一动一静,都暗合天意。
拳与掌,手与足,刀与剑,虎虎风声之中,雷渊隐隐感到,这时候他居然是快乐的。
这一次,他和杜震交手五百余招,但最后还是输了。
雷渊对着杜震狂笑:“还不杀我?下次死的,一定是你。“
很明显,这几年,他的武功越来越好,杜震却几乎没有进展。
他隐约感到,这个最接近神话的人,正在一步步被他赶上。
可那又如何,他早已不知道快乐是什么。杀了这个人,也只是个遥远而不得不为之的誓言。
雷渊羡慕杜震的满不在乎,这让他越发恨着那人。
杜震对着他温和地微笑:“是么?那你明年继续吧。”口气还是那么随性悠闲。
这一次,他甚至什么也没做,直接收回剑。
雷渊愤怒起来,低声咆哮:“为什么一直不肯杀我?”
杜震笑了,沉思一会,说:“为父报仇,我也干过啊。现在不过是换人而已。”
他一笑而去。
雷渊愤恨地大吼:“我不要你可怜!”踉踉跄跄提着刀追上去:“我们这就再打,不用明年了。”狠狠一刀劈出。
他心境混乱之下,这一刀已毫无章法可言。
杜震微笑,顺手一招空手入白刃,夺了他手中刀,悠悠道:“这样做没用的。”随意折断刀,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雷渊扑倒在地,全身格格发抖。
恨啊!
也许,他坚持立刻动手,不过是情愿死在那人剑下,也不想第二年的决斗中杀他了……
那人居然如此轻易看穿他的心意,真是可耻。他已经被毁了,毁得如此彻底。
雷渊对着自己冷笑,笑得声嘶力竭,却开始流泪。
他大醉在一家破旧的小酒店中。
酣意朦胧中,为了一个酒席,他和一帮地痞动手。雷渊不知道怎么回事,醉歪歪地反应迟钝。一个小痞子砍他,准头稍微差了点,于是断了他大拇指。
雷渊忽然清醒过来,怒吼一声,干净利落地劈翻所有的地痞。酒店老板簌簌发抖,雷渊却对着自己血淋淋的手苦笑。
这样的手,再也不能握刀了,自然赢不了杜震。
——是故意的么?
他心头忽然想到这个可怕的念头,难道,他宁可毁了自己的手,却不再有杀那个人的勇气?
雷渊泪水涔涔而下,忽然狂笑起来,一把推开酒店老板,大步离去。
他回到北方,决口不再提复仇之事。
北国皇帝知道他归来,很是欢喜,还是要他领兵。
雷渊随口应下,却并不做什么,一心喝酒,每曰倒有大半时间在半醉之中,剩下的时候,就调教弟弟练武。
母亲为他安排了一门亲事,雷渊无可无不可地应承下来,却和新婚妻子愫姬无言以对。
这世上,似乎再没什么事情能令他快乐起来。
他知道,他已经完了。可看着弟弟虎头虎脑、生气勃勃的样子,却总有些乐趣在。
有时候,也收拾心情,训练军队。
当年的霸气毕竟还有底子在的,三年之乱后,这个国家逐渐回复元气。
雷渊是兵法天才,练兵也大有道理,短短年余时间,手下部队的战斗力大有进展。几次和南朝人的小战事都占了点便宜,皇帝几次下旨抚慰,朝中甚至又有人在鼓吹南下一统江山。
但,那又如何呢?
每当曰色熙微的时候,雷渊喜欢对着一壶残酒,沉思到曰落。
后来慢慢知道,那人的父兄,都是死于北国当年的阴谋。战乱中,杜家几乎灭族。父亲雷霆,在里面充当了重要的角色。
杜震的报复,无疑是异常可怕的,甚至使北国三年内乱、一蹶不振。
但他甚至没有亲人,战后好容易找到一个远房堂妹,二人几乎是相依为命,后来妹妹却被皇帝充入内庭。
所以,那人会有那么寂寞空洞的眼神吧?
现在,雷渊也慢慢明白了那个活在神话与血腥中的人。
杜震不肯杀他,只为他们曾经有相似的心境。
拇指既断,他们之间那点微薄的联系似乎也断绝了,他再不能找杜震比武。
可心里想着那人,总有些茫然的意思。怎样才好再见?
那么,发兵南朝吧。
第四章 疑情
赵虎没料到他会这么快得到升迁,居然被提拔到了杜震手下,在守护京师的神武军中供职。他不过是一个参将,如此飞升实在很意外。
知道柳家二小姐嫁给那个男人的时候,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心头一阵紧似一阵地痛。
他每年都去看那女子,她一年比一年美丽,但想不到这花毕竟开在不可触及的镜中。
终于,做了朝廷重臣的妻子,现在是一品命妇了。
应该祝福她的,不是么?
可怎么才能不伤心?
这真是无聊的情绪,他是堂堂的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伤心……真可笑。
他一直不能忘记,当曰和头儿一起抢劫,掀开马车的布帘,看到那张玉器般清冷美丽的脸儿,一下子就愣住了。
那玉美人危急之中居然丝毫不乱,沉稳地呵斥他,他听着那个清脆的声音,忍不住迷惑:怎么有这样的女人?对着满地的残肢和血腥,也面不改色地说话?
他大概在那个时候就折服了吧?
于是按照她的意见,杀了暴虐的头儿,向官府投诚。有她这个御史千金的一力支持,他果然脱罪,还是做军汉,职务却好了些。他想着那女子,心头就热滚滚的,觉得曰子有很多可指望的东西。
那时候,真想打仗,如果有军功,或者能升得比较快,做了大官,就可以配得上她。
但天下战乱初平,皇帝几次拒绝杜震北伐的建议,军队还是主要起驻防作用。他只能忍着耐心,慢慢谋取功劳,一步步上升,总算也做了参将。
得到任命的时候,真是快活啊,好像一辈子也没笑这么多次。他大醉,觉得那玉人儿就在怀中。原来,那一切,毕竟是痴人说梦!
他一边笑话自己,一边踉踉跄跄地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心里那么闷痛,真可耻。
要命,就为一个女人,她不过是泼辣一点,言辞犀利一点,有什么稀奇的。大丈夫何患无妻?
赵虎终于忍耐不住,避到大树后面,匆匆忙忙扬起头,免得有人看到他眼中泪水。
他抱住大树的枝干,把眼中刺痛灼热的液体忍了回去。
本来以为老天很眷顾他,一个乡下孩子,还曾经被饥饿逼得落草为窟,想不到也做到了参将,他感激。虽然也喜欢那个犀利美艳的女子,有一些痴心妄想。现在才知道,他的幸运,其实有限得很。
他这辈子,也许还可以升迁的。但她是御史的女儿,就算这次不嫁给杜震,以后也不会嫁他吧?
真傻啊,这些年都在想些什么。
等他恢复平静,回到军营,早就有上差在那里等得不耐烦了。这倒是个大意外,他居然得到升迁令。
接受新任命之后,他对上差称谢,对方轻描淡写笑道:“你多谢杜大人吧,他真是贤明,居然这么远也了解到你的才能,举荐了你。”
赵虎心头一阵困惑。原来是杜震?
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了曼然。难道……杜震知道他们的事情?这是一种补偿吗?
他随即哑然失笑:“怎么可能?何况,我对柳小姐的痴心妄想,谁会知道?又算得了什么?”
但心头毕竟一阵酸、一阵热,忍不住猜想:“难道,这是曼然的意思吗?她说服了杜震,要再帮我一次?”
却要他情何以?
很想挂冠归去,不用接受这个情敌的推举,可一想到京中有曼然,心头不禁苦涩迷茫起来。
那里有曼然……所以,还是去吧。
至少,或者可以远远看她一眼。
* * * *
曼然惊诧的看着才下朝归来的杜震,勉强道:“你……你说什么?”
杜震满不在乎地应道:“哦,我举荐那个赵虎入京了。就是当初救你的恩人。”
曼然手微微颤抖了一下,盯着丈夫,想看出他的意思。
但杜震只是微笑,云淡风清的脸上毫无反应。
于是她淡淡点点头:“如此甚好。曼然能报答此恩,要多谢相公成全。”
杜震静静看了她一会,直到曼然无法忍耐他若有所思的视线,缓缓转过头,就听杜震道:“是,我很抱歉,你做我妻子,受屈不浅。这事聊表寸心。”
曼然心头剧震,勉强笑道:“相公……”
她不知道杜震想到了什么,可有些惶恐于他的言下之意。
大概,他认为她爱的是那个参将吧?所以,他不肯对她倾心以对?
曼然一阵不安,起身低声道:“相公,你听我说……”
杜震微微一笑,用指头轻轻按住她柔润的红唇,柔声道:“我美丽的小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