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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午-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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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一刻,张富贵觉得自己有些说不出来的卑鄙。这个老人家明明只是一个疼爱义子,希望可以跟义子多待一些时候的老父亲,但自己,却总好像在拐走小云儿一样。
楚云却轻轻摇了摇头,“只怕不行。”他直言,“我们还要赶往上海。”
“上海?”萧远风端着茶杯的手一顿,突然“嗯”了一声,“见过盛杏荪了?”
“是杏荪兄拜托我来的。”楚云回答。
萧远风却突然一摆手,“我年纪大了,许多事情不是很懂,不过呢,你们年轻人多想想,总是好事。”
“是。”楚云点点头,那样子真是无比乖巧,然后就见他抬起头来,“义父,这位是我新结识的义兄,张富贵。您上次来顺城,也见过吧?”看着他的样子,张富贵心里却涌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楚云其实是一个很纯的人,所谓纯是指他的心,一旦他认为谁对他好了,他也一定会一心一意地对那个人好。但其实,他并不是一个单纯的人,他有能力,有主意,有自己的原则,甚至必要的时候他也有很深的城府,很重的心机。比如现在,张富贵突然想笑,真不知道楚云他知不知道,他现在这副貌似扔开了话题实则曲而图之的样子,真的跟自己有时候说话的样子很像!
想是这样想,但还是得配合啊,于是张富贵连忙站起来,“萧伯父。”
“嗯,听说你救了云儿,我尚未谢你。”萧远风向张富贵点了点头,“老爷子老太太好?”
“都好。”张富贵露出他人见人爱的笑脸,“若萧伯父不嫌弃,我便同云儿一起叫你义父了。”
“好好,”萧远风嘴里说着好,笑却疏疏离离的,“是老夫福气,多收了一个义子啊。”
楚云也不理会他们的客套,径自往下说:“我与他一路下来江南,马不停蹄。本来以为我们都算快了,但到了金陵的时候,却发现与我们同日出发的商旅,因坐了西洋火轮船,一路顺流而下竟比我们早到了不只一两日。义父可曾见过那些大洋轮?”
萧远风淡淡地放下手里的茶盅,“见过,那速度确比大清各式旧船要快了很多。”顿了顿,“洋人坐着他们的火轮船来到大清,把他们的西洋技艺带来,的确很有些有趣的东西。不过……”萧远风叹口气,“更有些令人齿冷的祸害,比如,大烟,比如,无君无父的思想。”
楚云微微一笑:“是,云儿也是这样想。甚而觉得,这些洋人还是不要来的更好。”
萧远风看他一眼,口中符合道:“是啊,最好不好来。”
张富贵看看萧远风,从心底里骂了一句老狐狸,接口道:“不过洋鬼子火炮厉害,就算我们不要他们来,他们还不是硬把咱大清国的海防给打开了?”
萧远风点点头,“嗯,他们的火炮的确厉害。”
楚云道:“若我大清也有这等厉害的火炮,便可将他们拒之门外了,也不用担心有什么大烟,什么无君无父的思想侵入来。”
张富贵道:“正是,若我大清也有这等厉害的火炮就好了。只可惜……”想着,就摇了摇头。
楚云走到萧远风的面前一揖,“义父,你一向睿智,可曾想过为何我大清造不出这样犀利的火炮?”
萧远风叹了口气,“技不如人。”
“既然如此,”楚云问,“为什么不抓紧时间,更加用心地学习,研究,发展呢?”
萧远风顿了一顿,苦笑道:“我就知道你在把话题往杏荪那件事情上拉。不过云儿,你可曾想过,你说学习,研究,发展,只是一弹指的时间,让大清的老百姓真的去做这些事,却需花上万倍,几十万倍一弹指的时间。而在这些时间里,有多少学不会,研究不成,发展不得的原产业者会家破人亡,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呢?”
楚云一愣。
萧远风继续道:“好,我们不说那些妇人之仁,单说生意场上的胜败。西洋距大清隔无数海峡,需越千万里海域,便是再大的海船,再多的洋人过来,也不可能完全侵吞我大清的疆域。而他们一趟海程便是大量资金的耗费,只要我们能够撑过最初的市场危机,这一片市场还是我们的,哪怕他们的产品更好,哪怕他们的速度更快,市场主动权在我们手里,最后还是我们赢出。大清,是我们的地界……”
“义父你错了。”楚云整理一下思路后却突然打断了萧远风的话,“我记得我小的时候,你曾经跟我说过一个大禹治水的故事,”他鹰眸一展,“如今西洋技艺就如同那旷世洪水一般无二。与其处处堵截,为何不将这堵截之力用到疏通教化上去?”顿一顿,“义父你说我们只要撑过最初的市场危机,但是义父啊,真的,撑得下去吗?还记不记得当年北方段家?他们怎么说的,你不做也有别人来做,到时候就算你独立支撑,到底能够撑多久?何况,你撑的时间越长,别人的发展时间就越长,等到你撑不下去的时候,你就算想学也真的跟不上了。这个世界是在往前发展的,单你一个人喊停没有用。你庇护着那些人不是为他们好,而是杜绝了他们新的发展的机会。”
楚云的语速不是很快,语气也不是很激烈,但他每一句话说出来,张富贵就看见萧远风的眉头皱得更紧。说句老实话,前面萧远风说的市场啊,产品啊什么的,他听得不是很明白,但楚云说的发展的言论却于他心有戚戚焉。所以楚云话音才落,他的手便如同有了自己的主张一样用力拍了起来。
然后,“啊,萧伯父,您千万别介意!我只是觉得云儿这话说得忒精妙!”张富贵一脸的实诚样子,“我们老张家原本是卖肉的,但我吧,从小就喜欢鼓捣些奇技淫巧。结果把家里大大小小能拆的玩艺儿都拆了一遍还是觉得不满足,遂想出洋去看看他们西洋人到底为什么能发展得比我们快。”他向着楚云笑了笑,“我这样的人,我们这年纪的,可不在少数,萧伯父!现在我想我们去学的话,我们努力些,怎么都能跟得上。但如果我们现在不去,再过个几十年,那大清便是连赶上去的机会都没有啦。我是个粗人,大道理可不会说,”傻兮兮地抓抓自己的头,“不过就是觉得云儿的话,萧伯父,您不妨多考虑些。”

24、

张富贵坐在楚云从前的房间里,这里摸摸,那里看看,觉得这个也有趣那个也好玩似的。或许因为这里曾经是他的房间,所以总觉得这里的味道都透着一股子那个人身上的馨香。
说到这个,张富贵想,真的诶!老实说大家都是大老爷们儿,没道理自己常常一身臭汗的时候,那个人身上总是那么好闻对不对?由此可见!嗯,由此可见!
他开始上下翻找,一定是云儿从小身上就带了香!
“你在找什么?”一个略带疲倦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张富贵不用回头就知道是楚云回来了。
“回来了啊,诶我说,你义父找你说什么呢?怎么一脸累得慌的样子?”想想自己的动作的确有些不怎么上得了台面,张富贵连忙顾左右而言他。
楚云缓缓在桌子旁边坐下,正要倒杯水润润嗓子,张富贵却机灵地抢先一步倒了茶水递过去,“老爷子还不答应?”
楚云微微摇了摇头,随即却低垂了眼帘,一句话都不说。
他不说话,张富贵却也不会觉得无聊,拿自个儿那双精灵的眼睛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看着楚云。一直看到楚云自己都撑不下去。
“看什么呢?”
“平日介,我老以为你不会说话。嘿!常常我一个人唠半天,也不见你有个响声。今儿个怎么长篇大论的,这样能说会道?”
楚云没好气地瞪他,“平日我不是不会说话,只是话都被你一个人说尽了,我还说什么?”
“哟哟,这是在说我啰嗦吗?”
“你也知道啊?”
“嘿你小子!”张富贵忍不住笑。
楚云也终于忍不住莞尔,长长的眼睫毛随着笑意轻颤飞舞,美得好像幅画儿似的。白天那次,自己的唇掠过他的唇角时候的那种奇怪的感觉,再一次从张富贵的心底里蔓延上来。慌慌张张地别过头去,张富贵一边讨厌着自己,一边却又忍不住幻想,如果能够再来一次……
“对了,那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去客房睡?”楚云突然问道,“你刚才在找什么东西?”
“啊,我,那啥……对了,我是想找你说,这可就是又一天了。盛大人那里给的时间可不多,你义父那头到底是怎么想得?嗯我坐着坐着吧,无聊,掉了一个线扣,所以到处找呢。”
楚云轻叹了一声,“义父也不是不同意,只是……”他顿一顿,“他要我留在杭州,娶小雁过门。”
张富贵“啊”一下跳起来,“不成!”
楚云抬眼看看他,只是这样黑白分明地看着,却不说话。
张富贵心如擂鼓,浑身的汗不住往外冒,“你,你你,你不能娶那个小雁,”他结结巴巴地说,“小,小春还在,等你!”
楚云还是一个字都不说地就这样看着他,看得张富贵真有种拿自个儿的头去撞墙壁的冲动,“靠,我他妈的到底在说什么啊!”终于忍无可忍地自己给了自己一大耳刮子,“云儿,你当我放屁,可千万别听进去。”顿了一顿,“我知道你跟小春没什么的,我,我也跟小春没什么的,你要信我!”
“嗯。”楚云低低地应了一声,依然看着他,不声不响。
“我……我……”张富贵张了半天嘴,终于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紧紧看着楚云。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张富贵觉得这时间或许是长的,但因为看着那个人怎么都看不够,所以再长的时间都是短的;楚云却觉得这时间大约是短的,他一直一直一直在等着那个人给他一个答复,给他一个保证,但那人却像傻了一样,呆头鹅一般只懂得看住自己,于是一弹指一霎那便是三千世界花开花谢……
“算了!”最后,楚云说,“夜了,你回屋去睡吧。”
张富贵恍恍惚惚地站起来,他总觉得自己不该就这样走掉,但是留下来似乎又实在说不过去。他想他跟楚云是什么关系,那么久都在一个炕上睡下来了,为什么现在反而要分了那么远的两个屋子睡。他又想他跟楚云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楚云说他或许可能大概会娶老婆的时候,自己就要跳出来胡说八道。
一直到迷迷糊糊走出楚云的房间的时候,他还是在想他跟楚云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总觉得就差那么一点点,不对,是就差那么一层很薄很薄的东西,只要突破了就一定会有一个新天地的时候,他们反而说不出话来。
“嘎吱!”身后关门的声音传来,“嗒!”那个人甚至还落了闩。
落闩,落闩,他竟然当着他的面(是背好吧,富贵哥!)落门闩!张富贵本能地就想回身,然后狠狠拍门,拍到那个人出来,最好可以乖乖地邀请自己重新进去然后就对坐到天亮,那样自己才会满意开心。
但是,手举起来了,又缩回去,再举起来,又缩回去……
“啪!”张富贵又给了自己一个大耳刮子,“张富贵你出息!”却又一步一步退出去,站到花园里的小碎石径上,呆呆地看着楚云房间合上的房门。
我会……一直对你好的,我会一直喜欢你的,我会让你总是开开心心的,我会让你远离从前的噩梦的!云儿,云儿,云儿!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守着你,跟你一起唱连夜的大鼓词,跟你一起看小河口的日出,跟你一起开肉店也好,开钱庄也好,总之跟你在一起……不离不弃,你知道吗?我就想跟你,不离不弃!
张富贵就这样直直地站着,看着那合上的门,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却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说得多了,眼睛就酸酸辣辣,好像被露水打湿自己的眼睫毛,但自己却仍像中了魔一样,动也动不得,放也放不开。
而萧远风夜半入不了眠的时候,他就看见在自家的后园里,一个人为一个人风露立中宵。
夜凉如水,这一年这一月的这一夜,二十四节气中,叫做夏至。

25、

萧远风第二天的答应在楚云看来实在有些突然,但无论如何能够解决这个问题总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于是也不耽搁,匆匆收拾了,为免尴尬,楚云就连依旧疯疯癫癫的义母也不去见,只是遥遥冲着义母的房间磕了三个响头,一行三人便轻骑上路,赶赴上海。
因为欧洲列强的炮火,而自道光二十三年(公元历:1843)被迫开埠以来,上海便逐渐形成了对外开放的格局,强大的信息流、资金流、人流把这个城市烘托得既生机勃勃又醉生梦死,资本主义和封建主义的格局各占一地,彼此相互对立之余却也慢慢潜移默化着。
在中国人看来,上海就是一个既不像中国也不像外国的洋场,而在洋人的眼里,上海却是充满了幻想魅力的东方魔都,无数的冒险者不远万里而来只为在这里尝试一下东方的魔魅。
张富贵仰头看着那些风格迥异的西洋建筑,一种模模糊糊不确定的感觉在自己的心里升起来。他有时候就觉得自己像个小孩儿,看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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