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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午-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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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富贵仰头看着那些风格迥异的西洋建筑,一种模模糊糊不确定的感觉在自己的心里升起来。他有时候就觉得自己像个小孩儿,看到什么就容易有个念想。看见自个儿大清不争气的时候就想学从前书上看的当一代纯臣,中流砥柱力挽狂澜;看见西洋什么玩意儿有趣的时候,又想最好能用最快的速度去把这一切都学会,然后又全部教给所有想学的人;但当这些国家大事玩艺儿技巧统统看不见的时候,他又全身心地只想着能够牵起身边这个人的手,一直一直牵下去,地老天荒海枯石烂都这样牵着……
“富贵这是第一次来上海吧?”萧远风牵着马从后面走上来,顺着他的视线看见的就是那座年前刚建成的海关大楼,这座英国建筑师设计、浦东川沙匠人杨斯盛主持建造的3层砖木结构的英国哥特式楼房(实为1893年建成,小说里面提前了哈),因为它特别高耸的尖顶和嵌上大钟的设计,在上海那些青砖黑瓦,朱门红窗的东方式建筑群中就尤其容易引人注意,远远地就能让人一眼看见。
张富贵回头笑道:“是啊,在北边很少见这样风格的建筑。我们那里,就连教堂都是个衙门样儿。”
萧远风轻点了点头,忽而问道:“听说富贵你要留洋了?出去以后,这样的楼见得可就多啰,是了,你什么时候走?”
张富贵不由自主紧了紧手中的缰绳,不自然地笑笑,“打算帮盛大人看看局子里的机器,还能不能用,要不要修,完事儿了,就走了吧……”说着却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看楚云。
但楚云似乎正在想什么事情,垂着头,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张富贵就觉得心里涌起一股酸涩,一时间后面的话便说不下去。
萧远风看在眼里,也不点破,温和地笑道:“好,等你要走的时候,老夫给你饯行——也让大家看看,我们的子侄辈中到底有人是能够走出去的。”
张富贵涩涩地应了声,却觉得自己的笑比哭还难过。

****

盛杏荪早一步到了上海织布局,等候他们都有两天了。此刻见到自然大喜过望,亲自迎出来拉住萧远风的手,“万里兄,可把你盼来了。你一日不到,我可是一日心中不宁啊!”
萧远风失笑,“万里一介布衣耳,何当盛大人如此抬爱?”
盛杏荪笑道:“你我多少年的交情,怎么如今你反倒给我客气起来啦?来来来,里面请。”
进了局子,走马观花般看了看大致的格局,但因为很多机器只能当做摆设而始终没有使用,一股浓重的铁锈味道就在整个局子里蔓延着。张富贵一边走一边脸色就阴沉下来。
到了办公室里几个人分宾主坐下,盛杏荪也不多话,开门见山就把正事提了出来,“万里兄,这所有的事儿,大致我都已经在给你的信中说明白了,那么你看,我们何时把这几台机器开动起来?”
萧远风看了他一眼,微微笑道:“杏荪兄,你千里迢迢找了我的义子来说项,其他也就罢了,单这份情我已经领了。只是,这几台机子一旦开动,那就是江南几十万纺织坊的生死攸关大事。萧某虽然忝为江南纺织会会头,但很多话还是未必有用。”
盛杏荪轻轻一笑,仿佛早就知道这么回事似的表情,“那么,万里你的意思如何呢?”
“云儿跟我说,倘若我们不开这几台机器,或许日后损失的就不知眼前这单生意,更重要的是,或许大清从此就少了一个迎头赶上列强的机会。”萧远风顿了顿,“萧某虽然愚钝,却也知道这其中的厉害。所以,”他叹了口气,“杏荪兄,你赢了!”
盛杏荪大喜,“万里,你实为我大清中兴的有功之臣。待我回去必定上书中堂大人,恳求朝廷颁下恩旨……”
“唉唉唉,”萧远风却一摆手,“机器开动我是答应了,但丑话可得先说在前头,要把这江南几十万的纺织坊转换为机器工作的工人,朝廷多少也得拿个安排出来。倘若有人因这缘故家破人亡,萧某便是倾家荡产,也必上京为同乡讨一个说法。”
盛杏荪眨一眨眼睛,“怎么说?”
“纺织局要的工人必须从江南纺织会中原有的纺织坊中录用,”萧远风慢慢举起手里的茶杯,“另外,工钱不得低于原来他们所织成布的价钱……”
“这太荒谬!”织布局的另一位董事杨恭和拍案而起,“萧远风,你欺世霸行未免太过分了吧?你可知道这纺织机上一日下来是多少成布,你那手工小作坊一日下来又是多少收入,你这分明是……”
“恭和!”盛杏荪开声喝住他,精明的眼睛看着萧远风,脸上的表情却赫然还是微笑着。
张富贵只觉得一阵烦闷,突然站了起来,“几位慢谈,我是个粗人,不懂讨价还价这码子事儿,所以想先去看一下那些机器。”
几个人同时一愣,脸上的表情也都有些凝固。萧远风见张富贵是跟楚云一起来的,理所当然认为他是盛杏荪这边的人,但盛杏荪只知道这个张富贵一直就跟楚云在一起,那么也应该是萧远风这边人。谁知道此刻他这样一站起来,摆得却是两边都不给面子的格局,饶是盛杏荪和萧远风两只老狐狸阅人无数也不由都有些尴尬。
只是楚云虽然低着头,嘴角却突然有了些难以克制的笑意,“盛大人,义父,我们慢慢谈,让他先去看看那些机子吧。”
“啊啊,也,也好。”萧远风愣了一下,转头去看盛杏荪。
“嗯,去吧。”
有了盛杏荪的答应,局子里的某个负责的官员才走了过来,“这位张公子,请跟我来。”
张富贵回头看看楚云,就看见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同样看着自己,浅浅的笑意和了解的眼神一下子让张富贵整个人都活了过来。这是从他们离开杭州以来,他的小云儿给他的第一个微笑,这是不是意味着,云儿原谅他了?
虽然,虽然他自己还是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26、

楚云走出来的时候,张富贵还没有回来。盛杏荪因为山东那边还有事必须第二天就赶回去,于是上海道台下了帖子请接风兼践行宴。后来闻听江南最大的财神爷萧远风也在,那当然是一锅端了去。
去的地方是上海有名的闻莺书寓,挂牌的据说是上海有名的红阿姑柳闻莺,看名字就知道是杭州人,萧远风都兴致勃勃,拉了楚云要一同去。
但楚云却推说身体不舒服,萧远风看他一眼,眼神深深遂遂的,但终于没说什么便去了。
楚云回到下榻的客栈,等了有一个多时辰,天色早就暗下来,但张富贵却还是没有回来。在房间了踱半天,楚云想想这样也不是办法,于是下楼出门回到织布局。一打听,果然!那家伙还在车间里头忙着。
江南的初夏,天气多变,白日里还是阳光一片明媚,过了黄昏却见点点滴滴一阵阵润物细无声。楚云打了一把黄|色的油纸伞,身上是一领月白的长衫子,因人偏瘦,斜风轻掠卷起一角衣袂,轻轻走在雨里,见着的人顿时就当自己见着了聊斋故事里会被狐狸精骗走的俊美书生。
走到那车间门口,铁锈的味道和机器的轰鸣就扑面而来,闹得人有些头疼。楚云犹豫了一下,还是往里头探了探,然后就看见一伙五六个人,一个赛一个脸上被黑色油污摸得乱七八糟的,就这样围做了一团,就听居中那人叽哩哇啦地在说些什么。也幸亏了那人脸上太明显的酒窝,楚云才从一堆黑脸昆仑奴当中找出他来。
看着张富贵不断挥着手,做着手势,或而拿起几张图纸在那里不住地指指点点,有或而叫人高举了蜡烛,拉了大家伙儿一同仔细看那个机器——楚云这时候才留意到那个机器,还真是个大个儿,黑黢黢森冷冷,见着就觉得不怎么顺眼。有时候他真是不懂,这些东西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怎么就能把那个心思一会子七十二变的家伙牢牢吸引住。不过话又得说回来,当那个人全神贯注于某一件事物的时候,当他的眼睛那样定定地看牢自己的时候,似乎,天下都没有足够难得倒他的事情。
所以,楚云想,自己被他吸引住,似乎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那个人眼睛里有一种执着到可以带起别人一块儿燃烧的火焰,熊熊的,火热火热。
其实在自己的生命里,已经有过两个女人,海青青,萧婕。楚云认为自己应该是爱着青青的,但是对于萧婕似乎也不完全只是利用,然后后悔莫及。他摇摆不定却又胆战心惊。他曾经努力地想成为那两个女人的依靠,但是最后他却发现,在他自己最需要依靠的时候,那两个女人却已经先一步放开了手。
有许多东西过去了就是过去了,爱也好,恨也好,经过的时候或许曾经是风景,但是回头却不是楚云想做的事情。或者人生也就是这样一场得失之间的戏文,楚云渐渐看得淡漠,失去就失去了吧,只要已经失去的,他便不再会去怀念。他的时间,在往前面走。
但走的时候,要是有个人陪着,比如说张富贵……楚云略弯一下唇角,倒也是一件颇为愉快的事情。不过先提条件是——那个人是不是真的愿意陪着自己。
我在往前面走,张富贵,我不会等你,若你不跟上来,若你不说出来,失去你,我同样不会怀念!
心口突然有些些冷,楚云轻轻捂了捂,但喉咙口的瘙痒却又爬上来,忍不住就咳嗽了两声。
听见门外的声音,张富贵从图纸里抬起头来,一眼就看见那个单薄的身影,一半在风里一半在雨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就是让人心疼的清冷。
“云儿,你怎么来了?哎,还不快点儿进来,淋湿了都嘿!”接着才后知后觉地惊讶一声,“哟,天什么时候黑的,啊啊,还下起雨来了……唉,这不行!这两台机子已经锈得厉害了,可得拿机油好好擦。一定得擦,否则就全废了。”
立刻有人应了,转身就去拿机油。又有人赞道:“张公子,还是你厉害,我们都跟着这机子好几年了,硬是没看懂这些洋文。”
“诶,我可当不起什么公子,”张富贵笑起来,贼忒兮兮的依旧是他顺城肉店少东家的脸,“瞅见没有,门口那站的才是公子。”忍不住自己又赞美一声,“真是偏偏浊世佳公子!”
楚云终于忍不住莞尔,“又贫了哈?”
看着眼前人笑起来总会嘴角往下弯弯的,既矜持又骄傲还特别的笑容,张富贵心里就有一把火腾腾腾窜起来,“啊,要不,今儿个就这样吧,明儿我再来瞧瞧。对了,别忘了,特别是小零件这里,尤其要擦到机油哈!”
那些技工一一笑着应了,张富贵就急急忙忙往外跑。楚云看着他那张赛过锅底的黑脸,更乐不可支,笑了半晌才拿了块汗巾子递给他,“擦擦。”
张富贵呆呆地,“什么?”
楚云无奈地摇摇头,顺手就帮他擦了两下,总算把脸上的油污擦得淡了。但一抬眼,却看见张富贵那定定的几乎向要吃掉人的眼神又冒了出来。心里头没来由地一颤,把汗巾子往他手里一塞,转身就走。
张富贵本来被他给自己擦脸的温柔的样子,迷得连自己爹妈是谁都忘了。谁知道他突然翻脸,然后竟然转身就走,顿时就慌了,“云儿!云儿!”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手就紧紧拽住那个人纤细的腕间。
楚云被他拉住并为着恼,只是有些无奈有些烦地垂下头去,张富贵不由跟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哎呀!”大叫一声,“我该死我该死我该死!”
乌黑的五根手指印儿印在楚云的袖口,好好一领月白衫子怕是要毁了。
“我,我给你擦,给你擦擦!”手忙脚乱就拿刚刚擦过自己脸上油污的汗巾去擦楚云的袖口,结果是显而易见的,越擦越脏。本来可能多洗洗还能穿的长衫子,楚云想,这回是毁定了。
“糟了,越擦越脏了,哎唷!”张富贵脸都垮下来,刚才的神采飞扬完全不见,只有一副哭丧脸的样子。
楚云再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行了行了,大爷你就饶了我的衫子吧!”
张富贵呆呆看着他的笑脸,再度陷入痴呆状态。
楚云甩开他的手,轻轻又笑笑,“怎么又傻了。”
“楚云!”张富贵突然大叫一声,惊得楚云不由得抬起头来,也惊得那天际猛地爆出个雷来,“刷啦啦!”
“楚云,我,我我想你,一直这样,这样的笑!”张富贵结结巴巴,疙疙瘩瘩地说,“我想,一生一世,对你好,陪着你,看着你这样笑。”心酸心痛心堵心慌,“我想跟你不离不弃,守一辈子!让你开心,疼你,宝贝你,爱护你,暖你……我,我,我我我我我!”眼泪突然就刷啦啦落下来,他说:“我不走了,我要陪着你,我喜欢你!”
雨,忽然地大了起来,这一次,张富贵的身子同样一半在风里一半在雨里……

27、

张富贵在房间里走过来走过去,嘴里念念有词:“什么意思呢,他到底什么意思呢,他,他他,他到底懂没懂我的意思呢?”
走得累了,就一仰头倒在床上。但只要一闭眼,眼前反反复复的就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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