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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如夏天不可能下雪一样。
然而正处于小冰河期时代的夏天的确也会下雪,所以皇帝与辅臣的谈话自然也可能泄露出来。
“其实也事关殿下。”王承恩胆子大,先说道:“是关于成国公袭封,还有定国公、英国公推荐殿下掌管京营的事。”
“唔,”朱慈烺点了点头,“还要劳烦两位王公公,帮我看看陛下何时召见。”
“殿下请在偏殿稍坐。”王之心笑道:“老臣这就去看看。”
文华殿左右有本仁殿和集义殿作为配殿,还有个跨院叫传心殿,是经筵开始前祭拜孔子的地方。朱慈烺小时候有段时间就是在本仁殿读书,如今故地重游倒是也有些意思。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进去,就听闻班号声响,原来是皇帝结束了面对,首辅陈演要准备出宫了。
不片刻,王之心又转到朱慈烺面前,道:“殿下,陛下有旨意,请您在主敬殿入见。”
朱慈烺点了点头,心中却有些疑惑。主敬殿是文华殿的后殿,一应规制与文华殿相仿。就功用而言,一般是崇祯听完讲课之后接见大臣的地方。既然文华殿能用,崇祯一般很少去主敬殿,可以免去搬来搬去的麻烦。
天子哪怕上个厕所,也是十分复杂的事啊!
朱慈烺沿着穿廊信步到了主敬殿,门口自然有大汉将军、内侍把门通传。等传来召见的传报之后,朱慈烺才能一本正经进去,丝毫不因为是皇帝的长子就有什么特别待遇。
这就是礼,将人分离别类。
再见到崇祯的时候,朱慈烺颇有些不习惯。
虽然只是不到一个月的分别,但刚过而立之年的父亲就已经头生白发,在昏暗的烛光之下显得萧瑟老迈。
崇祯例行节俭,乃至于宫中灯火蜡烛都要严格控制。只有接见大臣的时候,才会点得灯火通明。
如今只是见自己儿子,光线自然就弱了许多。
朱慈烺上前问安,余光扫过崇祯的衣袖,隐约露出的中衣袖口已经发毛,不知道这件衣服穿了多久。世人都知道天家奢华,内衣中衣都是每日换新的。到了崇祯继位,每日更换的衣物变成了三日一换,后来又成了五日一换,最后到了不穿坏不换的地步。
想到这点上,朱慈烺对崇祯又有些感念。皇帝如此节俭,但是对于太子和其他皇子公主,崇祯却没有丝毫克扣的意思,仍旧过着世人难以想象的奢华生活。
“我儿在外还习惯么?”崇祯嘴唇蠕动,终于还是问出了最不想问的问题。他无数次觉得自己应该以军国大事开口,但看到儿子稚嫩夹杂着成熟的面庞,终于还是情不自禁露出了“小妇人之态”。
“儿臣在外一切安好。”朱慈烺应道。他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加入一些“感动”,但数十年的思维惯性让他很难找到“感动”这种情绪。大脑给他提供了许多有力的思维武器,让他在记忆力和逻辑能力上远超常人,但同时也剥夺了许多感性的东西。
崇祯点了点头,渐渐恢复了帝国主宰的一面,道:“定国公和英国公举荐你接掌京营,你可知道了?”
“儿臣日前拿到那封启本。”朱慈烺道:“只觉得勋臣所荐似有些唐突了。”
崇祯面露赞赏:“人贵有自知之明,你能知道自己有所不足,这是极好的。朕常与你说桀纣隋炀的故事,难道是他们的天资不好么?非也,恰恰是天资太好,所以刚愎自用,这才断了国运。”
朱慈烺垂下头,不让苦笑流露出来。这些话原本是至理名言,偏偏由一个刚愎的皇帝说出来,实在太有反讽意味了。
“不过朕还是希望你能去京营抚军。”崇祯略有所思道:“国朝京营从来都是从内帑出粮饷,等若天子亲军。然而一直交在勋戚手中,如今看来那些勋臣实在有负我家啊!朕听说你的东宫侍卫各个英姿矫健,令行禁止,颇有强军之貌,看来你手下也有能人相助,不如就将京营给你,若有所成也正好派上用场。”
朱慈烺得了皇帝的首肯,自然是十分高兴,至于再一次被父亲小瞧,这已经是意料之中的事了。他道:“父皇陛下,儿臣此番出宫,果然得到了忠义之士效命相助。而且成效也是显而易见,京师市面已经渐渐恢复,鼠疫之劫也算是过去了,只不知道该如何嘉奖他们。”
“天家嘉奖,无非富贵二字。”崇祯教道:“不过你要记住,奖赏过重则生跋扈,奖赏不足则有怨望,其中分寸还是要好生掂量。帝王御下之道,最好便是令其饱而不足,这才能始终效命王事,也是保全良臣的办法。”
崇祯顿了顿,又道:“不过死者哀荣不妨多给些,一来让生者知道天家仁厚,二来也算是君臣一场。”
“儿臣明白。”朱慈烺知道崇祯指的是成国公一事。
成国公家里爆发的鼠疫狂烈,非但阖府上下没有一人逃过此劫,就连进去防疫的东宫侍卫都死了好几个。周皇后当时听了外面的传闻,当时便晕了过去,还好后来又有人说东宫虽然去了成国公府,却安然无恙,这才好些。
“成国公之事,可不能再有下次。”崇祯突然道。
七四章 将军韬箭射天狼(七)
朱慈烺一愣,暗道:莫非父皇收到了什么消息?那他知道我收了多少银子么?是否要分一些出来?算是首肯了么?
瞬息之间,朱慈烺脑中已经转过了千百个弯道。
“千金之子尚且坐不垂堂,你是国本,怎可以轻入险地?”崇祯满脸责怪道:“你母后为这事急得都晕死过去了。”
“儿臣不孝。”朱慈烺心中一松:原来皇帝不知道啊!
“而且你是为了彰显天家体恤功臣,但外面却有人散播谣言,说成国公府上本没有鼠疫,是你借鼠疫之名,行屠戮之实。”崇祯言辞中颇有些气愤。
任何一个做父母的,都本能相信自己的儿女是自己小时候的翻版。所以小时候认真读书的父母,绝不相信自家孩子会逃课;小时候循规蹈矩的父母,绝不相信孩子会结交**无赖;小时候彬彬有礼的父母,绝不相信孩子会目无尊长,污言秽语。
崇祯小时候就是个文青种子,喜欢读书,研习经学。朱慈烺在宫中时,也是一副好学不怠的模样,简直是崇祯的翻版,这让皇帝怎么可能相信太子会做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来?
谁能想到朱慈烺是两世为人,并不甚肖当今天子。
“朕已经命东厂暗中查访,谁敢说出这等丧心病狂的话来,绝不能姑息!”皇帝龙威迸发,果然气势凌人。
朱慈烺微微摇头道:“父皇陛下,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有道是:日久见人心,何必亟亟自辩呢?若是有人因此而获罪,千载之下,未必没有好事之徒穿凿附会,说是天家心虚。”
崇祯细细打量了儿子一眼:“你就是太过仁善。当知人心险恶,不可尽信于人啊!”
“儿臣明白,”朱慈烺点头道“只是这事还是揭过不论了吧,更不当在国事纷杂之时兴起大狱。”
崇祯深吸了口气:“既然你这么说,朕就姑且饶过那些奸人。”
“多谢父皇陛下,”朱慈烺笑道:“其实这谣言也是在中伤成国公。看成国公遗表当可知道,朱纯臣实在是深明大义,坦荡无私,堪称楷模。因他捐资而活的百姓也会感念终身的。”
“你说得有理!”崇祯似乎得到了启发:“将朱纯臣的遗表明发邸报,让天下文武都看看!”说罢,他又想起了自己劝募的失败,强笑着问太子道:“慈烺,上回你入宫所言的善芽,如今长出几寸?”
朱慈烺记得父皇陛下是许过诺言的,只要他能拿到多少民间善款,就从内帑拨付等额的钱粮。如今不说从成国公那边拿到的黑色收入,光是账面上的捐款,就已经有了二十多万两了。这笔数目是如今内帑的总数,真要是报出来,堂堂大明皇帝只能食言而肥,或者忍痛割肉。
“如今举城工商民等无不乐捐,儿臣用这笔善款非但可以防疫赈灾,甚至还有余额编练京营。”朱慈烺大方道:“父皇就不用从内帑另发饷额了。”
崇祯以为太子死要面子,笑道:“穷人是没钱捐助的,富贵者却大都不仁,谁肯给你?你要在朕面前硬挺,回头可就得勒紧腰带了。”
朱慈烺并不是被人一激就吐口的人,不过事已至此,总是让父亲小瞧也不是办法。即便不用担心父亲忌讳,那么展现一下自己的能力也是获得信任的必要手段。
不过皇帝的颜面还是要顾及的,否则就不是会不会做事的问题了,而是会不会做人了。
朱慈烺道:“儿臣颇得手下助力,这账目的事繁杂说不清,还是命人取来,父皇亲自过目吧。”
崇祯点头许可。
朱慈烺这才命人传话出去,让姚桃带着善款账册入宫。
从东宫外邸到文华殿倒是不算太远,崇祯与朱慈烺父子正好就练兵心得进行一番探讨。崇祯虽然是文艺青年属性,但确实练过内操,想用大内上万太监编练出一支新军。不过从这些“新军”取用火药动辄导致爆炸的问题上,多少就能一窥其实力。
没有严明的军纪,没有制度化的操典,不将战术动作分解,不制定必要的器械维护规则,怎么可能练成一支强军?
不过既然是皇帝,多少都是有点特权的。比如自己练兵失败,却不妨碍他指导太子该如何练兵。
朱慈烺认真读过戚继光、徐光启等人的兵书,自从到了东宫外邸之后,更是亲身实践,每天听取十人团的报告,了解士兵的心理动向。就练兵经验而言,朱慈烺绝非纸上谈兵之辈。不过作为儿臣,皇帝说的话还是得附和的。
既然有人能用伟人的思想来指导西红柿育种,那么皇帝的金口玉言肯定也有其用处!
朱慈烺终于等到姚桃带着账册进来,亲手进呈御览。
姚桃先送进来的是总账,至于分类账、日记账都在外面一箱箱候着,以备皇帝垂询。
崇祯倒是没有那么多想问的,他被总账上的数目惊呆了。
“怎么怎么这么多!”崇祯望向朱慈烺,有些疑惑。在他劝募的时候,勋贵们肯捐个千把两银子已经是很给面子的了,即便如此也要让他板起脸当恶人,还要承受那些勋贵们的嚎哭叫苦,仿佛夺了人家性命一般。
为何太子出马,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竟然能够募集到二十余万两!
“这其中,主要原因是可以抵扣税款吧。”朱慈烺谦虚道:“恐怕户部会因此少收不少税额,等于是父皇陛下提前截取了商税给儿臣赈灾。”
崇祯犹自将信将疑,就算商税也不可能这么多吧。
光是抵扣税款当然不可能收到这么多钱。
关键还是在于成国公府上的鼠疫。
有道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这话说得实在精辟。
京师之中有人坚信成国公府上的确爆发了大鼠疫,被东宫以太微星君的神通遏制,保全了整个北京城。自然也有人自以为聪明,传播“谣言”,说这是太子打家劫舍,借防疫之名行劫掠之事。
相信前者的人,会出于敬畏捐助银两。
相信后者的人,会出于恐惧奉上银两。
反正银子上不刻字,账面上也不会写捐款者的心理独白。崇祯皇帝当然也就不能明白其中道理。
很快,即便市井小民也发现了一个现象:凡是银子捐得多的,青衫医总会额外在他家府外多撒石灰,其家中自然平安无事。而那些吝啬不肯捐钱的富贵人家,即便用石灰铺路,还是难逃鼠疫爆发。
一时间,京城中处处有童谣传唱:
“要得活,多捐银,一场功德救身家;
此时舍不得黄白物,瘟神上门哭不及。”
七五章 将军韬箭射天狼(八)
崇祯最头痛的事无非就是东虏西贼。
以他的认知,只要有银子就能养兵御敌,天下太平。故而大明根本的问题是在银钱上,如今看到儿子出宫不到两个月,已经能够自给自足,乃至于有多余的钱编练京营,实在是欣喜得不知作何言语。
朱慈烺很清楚自己的功绩关键在什么地方,正是:御下。
作为一个天然的上位者,未来帝国的皇帝,无论是过目不忘还是算无遗策,这些都不是最关键的才能。只有表现出驾驭人才的能力,才符合他一国储君的身份。
因此上,朱慈烺对父皇道:“儿臣能有些许功绩,都是上下一心,能才效命的结果。其实儿臣不过中人之姿,忠贞之士因为陛下尊威,才肯为儿臣一介孺子效力。”
“这也是你御下有方,统御有德。”崇祯果然得意道:“我儿当知,唐太宗曾言:天下英才皆入我彀。此方是圣天子之言!”
崇祯对唐太宗的推崇是有目共睹的,就连书法都临摹唐太宗,至如今写出来的御笔果然也有七八分唐太宗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