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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如果说锦春园的生活像一潭死水,那么,林子骢的出现无疑给这潭死水带起了浅浅的波澜。至少,在阿端的心里是这样的。
有生以来,从没有遇到过一个人如同这林子骢一般,面貌俊朗,气质高华,谈吐斯文,举止彬彬有礼,最难得的是,对他这身份低微得如同杂役一样的人,竟能如此体贴备至。
每当想到这个人,阿端的脸上就会不自觉地露出一丝微笑来。他开始希望,林子骢能一直留在这里,不要走了。可想想也知道这是异想天开,有谁会常住在妓院里呢?
阿端近来总是做一个梦,梦见林子骢说会来到锦春园都是为了他。醒来的时候,也总是暗笑自己痴心妄想,却又忍不住在心里暗暗祈祷这是真的。
“阿端,你对这一面墙傻笑什么?快跟我来,出事了。”
被小九焦急的声音唤回了神,阿端愣了一下:“什么事?”
“谢掌柜来了!”
阿端这一惊可非同小可,一个反应就是:他来抓我回去了!小脸一下子变得苍白,慌忙的想往屋里面躲。
“别躲,别躲,他不是来抓你,他是向你赔罪来了!”
“啊?”阿端顿时傻了眼,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小九这里唾沫横飞,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番。原来他刚刚在前头把门,远远的就听见外面一阵锣鼓声喧天,好奇的开门一看,就见古玩店的谢掌柜顶着一张苦瓜脸,带着一队吹鼓手,浩浩荡荡向这里来了。自然,后面跟了不少看热闹的。
那谢掌柜进了门,别的不说,一叠声的要叫阿端出来。起初小九也以为他是来找麻烦,正想给阿端通风报信,那青珞已然一阵风的冲了出来。
平日谢掌柜来这锦春院是何等趾高气扬,可是这一回却低声下气,任凭青珞怎么叫骂驱赶,他就是不肯离开,口口声声要给阿端赔罪。后来一着急,干脆跪下了。
“你快去吧,外面那么多人,谅他也不敢耍花样。你若不去,怕他跪到天黑也不肯起哩。”
阿端听得有趣,惧意渐去,好奇之心顿起。跟了小九,小心翼翼的往前院来。
那前院早已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锣鼓声兀自敲打不绝。众人一见主角来了,都让开一条道,让阿端进去。
阿端本来还有些害怕,看见青珞就站在身边,也就踏实了。
“阿端少爷,你可来了!”见到阿端,谢掌柜就像见到救星一样,扑上去跪倒在地,“是我不好,见你青年美貌,人又和善,就起了不良之心,我现在知错了,你原谅我吧!”
阿端几曾见过这等阵仗,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
谢掌柜见他不答话,只道他余怒未消,咬了咬牙,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我该死!我不是人!我好色!阿端少爷,你是最好心的,饶了我吧。”
他每说一句,就抽自己一记耳光,声音响亮,丝毫也不掺假,阿端被那声音听的心惊,忙道:“我原谅你就是,你起来吧。”
谢掌柜道谢连连,又从怀里掏出一封银子给青珞:“这是阿端少爷拜师的银子,整三十两,还有三十两是我赔罪的,一共六十两白银。”
青珞接过银子,奇道:“那拜师的银子我不是想你讨要回来了么?”
谢掌柜神色忸怩:“青珞少爷有所不知,那天你前脚出门,我便找了个伙计蒙了脸,把你的银子抢走了。”
“原来是你!好你个老东西,守财奴,居然欺负到我头上来了!”他不说还好,一说,青珞顿时怒气勃发,抬起脚来,狠狠踹了谢掌柜一脚。
那谢掌柜平日也是有脸面的人物,这一次只因被一位大有来头之人逼迫,这才拉下脸来上门认错。他自己打自己倒没什么,可被青珞一个小官当众殴打,这口气怎么咽得下?怒道:“我已经赔过罪了,你,你不要得寸进尺!”
青珞的性子,遇强而强,平生受不得人胁迫,他昂起脸来:“你待怎样?你的行径还不该打么?”一口唾沫啐在谢掌柜的脸上。
谢掌柜气得浑身发抖,只想一挥手,让手下人一拥而上,忽然人群中传来一声厉喝:“姓谢的,你敢!”
林子骢不知何时出现在围观人群里,冷电般的眸子一扫,谢掌柜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软了下去。“该打,该打。”
见他服软,青珞倒也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摆摆手:“知错就好,看你还敢欺负到小爷头上!滚吧。”
那谢掌柜得了赦令,招呼那一班吹鼓手,丧家之犬似的去了。
“好了,好了,戏散场了,明天看戏赶早。”青珞见人群还围着不肯走,挥手赶人。众人平素畏他泼辣,虽然觉得还不尽兴,也乖乖的散了。
青珞走到林子骢跟前,道:“为何你喊一声,那姓谢的就老实了?是不是你使了什么手段,逼他来的?”
林子骢笑而不语。
青珞还有一件事想不明白:“你怎知谢掌柜的事?”
“是你跟我说的,你忘了,那晚?”
青珞歪头想想,那晚跟他林子骢说了许多自己和家人的事,这事到底说没说过,却记不很清楚了,大概是有吧。只是,为何这林子骢竟然如此在意?能让谢掌柜登门谢罪,想必下了不少功夫吧。
“为何如此大费周章?”
“你说呢?”林子骢笑笑,目光越过青珞,投向了他身后的阿端,缓缓点了点头。
阿端心头一震,霎时明白了他的用意,只觉从未有过的狂喜汹涌而来,只想大声地叫出来:他是为我,是为我才这么做的!
站在中间的青珞正低着头,怔怔的出神,没有看到他们之间的眼色。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嘴角上慢慢勾起了一丝甜美的微笑。
十
“我这件衣裳好看么?”
林子骢目光盯在书卷上,头也不抬,道:“好看。”
书卷被从手中抽起,青珞一脸不满:“你连看都不看,怎么知道好看?这可是用你的钱买的,总要看看花得值不值吧?”
“你买来的都好看……”林子骢有些不耐地抬起头来,眼前忽然一亮。
青珞穿着一身湖蓝色的绸衫,腰间系一条黄|色的丝带,袖口衣角也都缀着黄|色的小花,颜色十分鲜艳夺目,越发衬着他的肌肤白皙如玉。青珞轻轻一转,那宽大的衣袖便轻飘飘的飞起,说不出的飘逸动人。
望着眼前色彩飞扬的青珞,林子骢忽然想起了阿端,倘若是阿端穿上这身衣裳,又该是怎样的风情?想着想着,仿佛那蓝衫里裹着的人已经换成是阿端,清秀可人,他不觉痴了。
青珞见他目光凝滞,只道他是看自己看得出神,心头暗喜。又问:“好看么?”
“好看……对了,那一百两银子你都花了?”
青珞眨眨眼睛,神情中有一丝戒备:“花了,你问这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对了,你有没有给你兄弟买件衣裳?”
青珞脱口道:“那倒没有……”
他见林子骢脸色不善,忙为自己辩解:“哎,他一个小孩子家家的,要那么多衣裳做什么?”其实他那天拿了银子,到盛德门外转了一圈,终究还是舍得不花,咬牙买了一件中等价钱的,剩下的就存进了百宝囊。
他今天刻意在林子骢展示一圈,其实存了个鬼心眼儿,为了告诉对方:你的银子我可没用在别处,想要回来那可不行。他连自己的衣裳都舍不得买,更不要提阿端了。
林子骢可没想到他在扯谎,心中一阵气恼,心想一百两的银子能买多少衣裳?他却舍不得给阿端买上一件,此人对待兄弟如此刻薄,当真愧为人兄!他不愿把怒气表露出来,于是拿起书卷,继续看书。
青珞见他不再追究银子的事,先松了一口气。他一直为自己私吞的那点银子担着心,自然也就没注意到,这林子骢似乎对阿端的事格外关心。
等了一会儿,他见林子骢似乎看书入了迷,不再理会自己,撇撇嘴,道:“我就不明白了,这白纸黑字,一个个跟蜘蛛爬一样,有什么好看?”
林子骢抬起头来:“腹有诗书气自华,书能教人礼仪廉耻、忠义孝悌,你有空也该多读读书。”
青珞向那书上瞟了一眼,道:“它认得我,我不认得它,怎么看?”
眼珠一转,又道:“不如,你教我呀!”说着,向林子骢偎了过去。
他刚刚沐浴完毕,在水里散了些早春开的丁香,现在发梢间还残留着柔柔雅雅的香气,让人闻了,心情一荡。
而他的脸则几乎要贴在林子骢的脸上,他用那双狭长的凤眼睨着对方,嘴角似笑非笑的勾起,说不出的风骚艳媚──倘若男人也能用风骚艳媚来形容的话。他大概也知道自己的长处,梳头的时候刻意在额前留下两绺,让那柔丝轻轻晃动,更增几分情致。
林子骢忽然感到一阵燥热。他是一个正常青年男子,因为生意的关系,也曾在娼馆狎妓,只因遇见了阿端,这才强自收敛。也许是因为禁欲太久了,此刻面对青珞的刻意挑逗,他竟有些把持不住。
他定了定神,心里对自己说道:冷静些,这人虽然是娼流,可也是阿端的兄长,你若跟他有了肌肤之亲,阿端那里就说不清楚了。
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他猛地站起身。
青珞猝不提防,后退几步,失声道:“你怎么……”
只见林子骢拿起一件披肩,裹在青珞身上,道:“春寒露重,你穿这么单薄,小心着凉。天色不早,你还是回去吧。”
不由分说,将青珞一直推到门外,等青珞回过神来,他早已“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气得青珞直跺脚:“姓林的,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男人?你包下我又什么都不做,摆明了是看不起我是不是?”
可任凭他怎么叫嚷,林子骢就是打定主意不闻不问,也不开门。
叫了几声,青珞自觉无趣,又怕招来旁人徒惹笑柄,只得罢了。
他心里一阵气闷。早年他刚出道的时候,那些客人听听他说话,看看他跳舞,就要花上几百两银子,更别想近了他的身。可如今他年纪渐长,颜色渐衰,早就不复当初风光。眼看着门前冷落,时常成为锦心之类人的笑柄,对自己的容色越来越没信心。
如今来了一个林子骢,着实让他在众人面前又风光一把。可这林子骢从来不让他侍寝,他心里又是奇怪又觉得惴惴不安,仿佛这林子骢是别有目的,并不是看中了他。
这回遭到了拒绝,他心里除了羞恼,更又一种恐惧:难道我当真已经老得人见人厌,再没有什么资本了?那这锦春园他还能呆多久呢?
他缩了缩肩,仿佛真的感到有些冷了,就把那斗篷拉紧了些。
随即想起,斗篷是林子骢的。心里一阵气恼,一把扯下来,随手往花丛里一扔,快步走出暖音阁。
穿过花厅,正想回自己的屋子,忽听身后有个声音道:“啊哟,这不是青珞么?这么急要往哪里去呀?”
青珞回过头来,见来人白白胖胖,满面油光,就好似那刚出炉的肉包子。他认得此人是月浮楼的东家,以前自己当红的时候,他每晚必来捧场,如今红人换了锦心,他又赶着捧锦心了。
“郭老板,真是好久不见,难为您还记着我。有何贵干呀?”青珞正在气恼间,这几句话说得皮笑肉不笑。
那“肉包子”却似完全感觉不到他话里的冷漠,围着他转了几圈,啧啧赞叹:“青珞,有些时候不见,你到越发出挑了。这身衣裳穿在你身上,当真好看。”一边说,一边还伸出手来毛手毛脚。
青珞冷笑道:“郭老板说笑了,我现下又老又丑,怎比得上锦心青春正盛。”
“肉包子”又向他看了几眼,的确觉得他不复少年时的玲珑柔嬖──时下虽然男风极盛,可是嫖客们始终把小官当成妓女的别类,小官们仍以生得秀美娇小为佳,而年长的小官再无女子的柔媚之气,自然再难吸引嫖客。可是今晚他看看青珞,竟觉得别有一番风味,越看越爱,越看越顺眼,于是涎笑道:“你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