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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得极慢,两侧是火红的凤凰木,脚下的落叶吱嘎有声。他突然想起小镇布里奇诺斯的落叶,以及英伦阴沉的冬天,他穿着纯白的棉衣,看另一个少年在回廊里跟老人击剑。啪嗒,啪嗒,啪嗒……回廊太长太阔,天气太好太静,木剑交击的声音回响了又回响。他抬头想看天,却只看到头上那棵丁香树,紫色的花朵中间有只鸟停留。手里的素描本,只勾了几笔,他却要睡着了,朦胧中,听到一声悦耳之极的轻笑,就在自己耳边,酥痒的微麻,“惜朝哥哥,你在画什么?”
睁开眼,就看到了一双美丽的眼睛,紫色的花瓣纷纷落在她的身上,美得不像真实。
击剑的少年停下了手里的剑,远远看着他们,沉默里加进了很冷的调子,变成了阴沉。半响,老人才轻轻哼了一声,“金麟,你全无进取之心,剑道不适合你……”
记忆是一个一个无数的格子。一个个新的记忆塞进新的格子,而那些老的格子,有一天打开,才发现里面的东西如同昨日一般清晰。
顾惜朝忍住了心底那一声叹息。阳光仍然是灿烂的阳光,荒废的小路长满杂草,他站在中间,目光惆怅。
教堂前停着一辆小巧的白色雪铁龙,阳光透过凤凰木的枝叶射到车窗上,那种灿烂而悲伤的金色,只有临死的凡高才画得出来。
她坐在树荫下,看落叶如雨,留给他一个沉思的侧影。那是他从七岁起就熟知的侧影,每每看着,总会有一丝悲痛自心底升起。
“晚晴……”
雪光映水成画卷,落照脉脉惜晚晴。
女子闻声回头,慢慢的,泛开了一个笑。她的眼睛并不锋锐,然而格外的黑,像是随时可以从最深处淌出笑意来,温暖而沉静的笑意。
那一刹那,他知道,没有什么好辩解的了。之前想过的种种推诿种种说辞……只这淡淡的一眼,隔了千里万里,静静地,就已看到他的灵魂里面去。
她微笑着,站起来,转身,轻轻推开教堂的门,走了进去。他跟后面,听着她清脆的足音有节奏的响起,心里有微微恍然。
她还是找到他了。真是的,怎么可能找不到呢?
外面的阳光这样温和,教堂里却冰凉黑暗,像地狱。
他想,欧洲那么多教堂,这么多年了,他跟她,不是在里面准备跟什么人见面,就是在欣赏那形形色色的壮美壁画。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坐下来,听一支赞歌,认真做一番告解。
或许,他们没什么好忏悔的。
唯一有罪的。只是生而为人。
“小晴,我知道,今晚这趟任务,可能有两种可能。一是把他彻底的带回来,二是死在他手上。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录音机沙沙的低转,男人的英文声线厚实,浓厚的欧洲口音。有点伤情,有点自嘲,有点怜惘。
“小晴,这里有一批带子,是从他就诊的诊所里拿出来的。我不知道他想起了多少事情,但我知道,他要离开我们了。我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今晚,我要赌,赌他更重视我们的多年旧情。”
“不,他不是离开,而是背弃。他在背弃我们,你明白吗?他要开始他的新生活,可我们是他卡在喉咙里的刺,让他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冰凉的声音转动着,突然闪过蛮横、耻辱、不屈和愤怒,半晌,又平静下来,男人叹了口气,“小晴,如果你收到这盒带子,不要再来香港。最起码,不要一个人来。他已经不是在欧洲跟我们朝惜相处的Gavin,他已经疯了,为了和那个男人在一起,他会杀死任何人。”
磁带转到了空白处,发出了一阵嘶嘶的声音,慢慢地,沉寂下来。就在以为已经断掉的时候,突然掠过一句低哑的,黯淡得几乎听不清的中文。
“不要难过,你知道,我一直希望能死在他手上……”
小教堂里连阳光也显得诡静,基督在十字架上温柔地淌着鲜血。救赎是什麽呢?杀戳的世界,说什么忠诚,说什么——至死不渝……
顾惜朝的脸终于慢慢苍白起来。女子侧头回顾,看见他沉静的神情,肃穆如青铜雕像。然而眼神相碰的刹那她已掠起一丝笑意。她太明白他了,也太明白,此刻他的不安,他的忧虑,他的哀伤。
她不由微笑起来。
“表哥用生命给我传警,可是,我没有听他的话。因为我绝不相信,顾惜朝会伤害傅晚晴。”
美丽的眼睛,看着他的任何时刻,都柔情似水。前世,她是他的妻子,为他血染青锋。他还记得她脖部喷涌而出的血,像桃花一样,落红如雨。
他的心强烈地酸楚着。
“小晴,对于你表哥,我很抱歉,我给过他机会……”
“死者已矣。”她轻轻截住了他的话,“但此刻,惜朝,我需要你。布里奇诺斯才是你的战场。”傅晚晴的微笑温柔而神秘,她褪下纤白手指上的黑色戒指,轻轻放进他手心。
“要解散掉一个古老的组织,是一件漫长而艰苦的过程,没有你,我撑不下来。”
她的手指柔软而微暖,她的眼神明亮而温婉,“惜朝,跟我离开吧。就当帮助我,也帮助你自己。之后,我会把录音带给你,你会知道一切原委。”
顾惜朝瞧着她镇定的微笑,只觉得脑中一片静谧的嗡响。
从什么时候起,那个穿着蕾丝白裙的小女孩已经变得这么成熟自制?
好像就是在那个老人意外死亡的当晚,傅晚晴就开始走进那个老药房里,坐在她祖父的位置上,沉默而庄严。药香扑鼻,玄关外是飞扬的雪。她切药的手势是漫长的,缓慢的,沉稳的,了无边际的,他在门廊外看着她,恍惚中以为看到了那个威严的老人,以一个清洁出世的姿态,散发着无所不在的血腥气。
从黄昏到入夜,他一直静静地看着她,那一刻他领略到了生命的哀伤,静默着,带一点点药香。
——曾经,他喜欢她的大眼睛,非常的清澈无暇,不谙世事。
顾惜朝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些,他的头晕沉沉的,肩上那道毒蛇似的胎记却又烧灼起来。
他记得他第一次杀人过后,那个印记就开始显出红色,不是那种简单的红,是沉沉的锈红,他洗了又洗,还是觉得散发着腥气。
血的欲望,就写在他的身上。
洗不掉,也终身摆脱不了。
一只手轻轻的抚上他的脸,“惜朝,不要再追求不存在的东西。”
温柔的吻,唇瓣那么轻而密,如玫瑰色的黄昏小雨。她的皮肤丝绸一样,擦过他的面颊,而他只是怔怔的,看着窗外荒荒凉凉的冬日光色,飓飓地拢上来。
“我等你三天。”
清脆的足音不急不缓地离去,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如果可以,表哥一定很希望你为他祈祷。”
年久失修的老教堂,天花板窄而高,窗子悬在头顶上。不知哪个角落,响亮地滴着水,吧嗒吧嗒地,拍碎在空无一人的殿堂里。
他慢慢吐了一口气,抬起头,基督在十字架上淌下暗红的血——
第一次,他想到了忏与悔,罪与罚。
神说,每个人为自己的生命负责,也为自己的善恶负责。
而什么是善恶?
黄金麟死了,是他的过错吗?不,他曾在温暖的阳光里,在戚少商明亮的注视里,一遍一遍告诉自己,他,顾惜朝,是个好人,职业正当,品行良好,他从没杀人放火,他站在戚少商身边,从头到脚,清白无暇——
但此刻,在无人的教堂里,穿着最干脆的衣服,身上的血腥已经了无痕迹。他仰头,看到天父的眼睛。不,它们还在。满目满眼,血色的红……
头痛欲裂的,他将面孔深深地陷进掌心里。前排淡淡的玫瑰木,散发淡淡的香气,顶着心脏。他以一个临终忏悔的姿式,良久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温和的手落到他的头上——
他茫茫然地抬头,白袍的神父落寞而镇定。
“孩子,你有什么请求?”
请求——我有什么请求?
缕花玫瑰木讲台,南北七彩玻璃嵌画,红大理石管风琴,圣母画像……这一切,阳光都照不进来,只有白蜡烛,晃动着,阴影与宁静。
他静静地低下头——
如果可以,仁慈的天父,请不必宽恕我的罪,但收留他无辜的灵魂
24、
黑色的文件夹安静地被放回桌上,还是有轻微的一声“咯”,在寂寞的房间里,清晰得如一粒石子投入了平静湖面。
空气里还回荡着清苦的草药香,还有一些德国香料的气味,以及一些加了柠檬香的洗涤剂气味,如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一端的门扉里传来咖啡的浓香,细细的,带着安静沉郁的气息。
“顾惜朝”。
文件夹上的名字安静与他对视,他的眼角突然又不受控制地轻跳了几下。
是他。
原来是他。
果然是他。
那些人,那些往事,那些旧影像,那些带着血色的风沙,那间简陋但挂满花灯的土房,那根向天空直直伸展着的枝桠,那些在猛然惊醒的夜里默默闪烁着的蓝色星星……
熟悉而又陌生,很远又似很近。
戚少商觉得自己全身都被某种未名的紧张情绪缠绕着。许久不曾有的恍惚又回到他的心里。好像有另一个自己,漂浮在天花板上,看着肢体紧张的自己,尽量若无其事把文件放回袋子里,然后站起身,走过去,推开那间被细细咖啡香萦绕的画室——
初冬的香港,这个金色的,漫长漫长而又漫长的黄昏里,他看着另一个自己,倚在门上,专注凝望。
他就这么看着那个人,像墙外行人望向墙内的庭院深深,小径、纱窗、丝竹、红樱桃下绿芭蕉,隐隐青衫如诉,多情反被无情恼。
既然情何以堪,既然人生苦短,为何不能就此在这虚妄的浮生沉沦?
穿白色毛衣的男人正静静地在画布上勾勒着什么。房间像有着千年前的幽暗光线,半明半暗地,突出了他侧脸弧线的柔和感伤。
听到门响,他没有回头,只是随意地笑了一下,“做完工作了?”
“嗯。”戚少商恍恍惚惚地应着,灵魂仿佛仍然在九天外。冥冥中有什么牵引着他走过去,半俯下身——米色画布上已经勾勒出一个穿着轻纱的女神,很细的棕色眉毛,长长的金发温柔地垂下去。
“这是什么?”
“拉斐尔的《金翅雀圣母》。很久没动画笔,都手生了。”顾惜朝微笑了一下,戚少商的气息就在他的颈后,若有似无的吹拂过来。他没有停笔,也没有抬头,“你看,人们都喜欢优雅而娇柔的脸。”
优雅娇柔的脸。戚少商怔怔地看着那张脸,突然间,听到了自己的心,掉进某个黑不见底的沉渊里,细细地喘息……
热呼呼的小馄钝,清汤,上面浮着青绿色的小葱沫子,还有切得细细的蛋皮。几乎透明的馄饨皮在白色的瓷碗里柔若无骨,能看着里面素红色的肉靡。
夹起一个,放进嘴里,口腔里立刻弥漫开了淡淡肉香。
电视里正播着猎豹扑杀角羊的纪录片。猎豹将角羊一直拖上树去,羊的骨头在阳光下发亮,血在雪地里缓缓铺成了一条路。
戚少商盯着电视,渐渐觉得喉咙里那团肉质食物梗硬起来,难以下咽。
他把电视机声音关到最小。窗外仿佛有路过的车灯晃了一下,又暗了下来。
刚刚暗下来的夜晚,很寂寞。
不但寂寞,而且冷。而且他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觉得这个地方荒芜。
荒芜,寂寞,冷。
还有,静。
像一只大手紧紧将人的心脏按住一样的静。像要捏碎一个梦境一样的静。像一个没有开始解开的死结那么静。像一个从来没有被猜出来的迷语那样的静……
像死亡,像背叛,像毁灭那样的静。
他有点不自然地笑了笑,刚想说点什么,已听到背后传来清定的声音。
“少商,过几天,我要去欧洲。”
“唔……”他怔了一下,仿佛一时没有听清,低头寻思了片刻,才慢慢地弄明白过来。
“嗯,欧洲?那……什么时候回来?”
“会……有一阵吧。”
喉咙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咯着,让一个扭颈的动作也变得如此迟缓。戚少商费力地转过头来,寻找对面人的眼睛。
顾惜朝的神色很平静,只是一双千年深潭似的眼神,暗涌着不易察觉的微澜。
戚少商张了张嘴,仿佛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两人默默地对望着,良久。直到骤然响起的电话铃声让一切停顿下来。
铃声持续着,静寂一层一层的被揭起,在皮肤和毛孔下泛起刺刺的麻痹。两个人谁都没有接听,任由它响着。
一直响,一直响。
戚少商没由来地想,原来香港这样繁华的欲望都市,居然也可以寂静荒凉。
他看着顾惜朝匀秀舒展的眉目。在很近的距离,那双黑多于白,秀气到伶仃的眼睛,很镇定,也很安静——
他要独自离开?没有归期?而他居然如此镇定安静,就像他只说随口说了一句,少商,欧洲有座城堡,开满了紫藤的小花……
他突然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猱身扑上去,只一下就扯住了猎物。
时已入冬,戚少商撕开他的衣服,立刻发觉那层冰冷的皮肤上镀上了一片片的寒粟。他知道,他冷,可是他却浑身滚烫。
他要他,要他冰凉的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