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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九显然有些不知所措:“也许他真的很笨…”
淡之瞅他一眼:“你大可以试一试,我绝不阻拦。”
龙九盯着他看了好一阵,淡之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就这麽看了好一阵,龙九脸色涨的通红:“算了,走吧。”
淡之心里一松,面上却道:“是麽?你不怕他责罚你没有完全任务?”
“反正又不会死,罚就罚好了。”龙九笑了起来,居然还很好看。
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笑起来,总是有几分好看的。
可若他拿着刀捅你的时候也在笑,你就不会这麽觉得了。
淡之心里有一个念头,就是永远不要在龙九拿刀的时候看到他笑。
走出朱家镇时,他心里又有了另一个念头,就是自己可以活着回来。
或者,是回来时还可以看见一个活着的朱家镇。
县官老爷,若那时候你真的还活着,我一定请你喝酒,也一定会对你说那个谢字。
现在,不是时候。
两个人一直走。
其实他们可以骑马,骑骡子,骑驴,也可以坐马车,或者是作牛车。毕竟在大雪天出门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他们像有默契一样,闭着嘴只是走路。
用两条腿,一步一步的走。
没有用功夫。或者这本身就是一种功夫,只是不知道练的是甚麽罢了。
永远不要从表面去看一个人,以及他正在作的事。
这是淡之第一次杀人时,主人告诉他的话。
他要杀的是一个瞎子。
那个瞎子就坐在对面的街角,面前放着一个破碗。他紧紧抓着一根竹竿,好像他所有的一切就是那根竹竿。
若是有人往那破碗里扔了铜板,他就会睁着无仁的双眼笑笑,磕个头,用手摸索着点点数目,然后小心的从腰上拿出个黑漆漆的口袋来,塞进去,再拍一拍。
也许他以为别人都看不见。
所以他真的笑得很快活。
淡之盯着他很久了,却没有出手,甚至连面前的酒菜都没有动过。
他不知道为甚麽要去杀一个乞丐。
他不知道为甚麽是他来杀。
但是他知道,若是今天再不动手,那麽死的就会是他。
所以他放下了一块碎银子,提着剑出了酒楼。
那天的天气岂非很好,明晃晃的太阳照在身上,还有些暖洋洋的。
自然也照得他的剑明亮无比。
他慢慢的提起剑来,再慢慢的刺下去。
若那个瞎子是个高手,刀剑破风的声音必然听得到。
淡之是个小心谨慎的人。
可那个瞎子却突然笑了:“这位兄弟,麻烦你往旁边走一步。”
淡之这一剑突然无论如何也刺不下去了。
“你拦着我晒太阳了。”那瞎子也许当真是个瞎子。
若有一把剑指着自己却还想着太阳,他不是疯子就是瞎子。
所以淡之往旁边挪了一步,才又拿起了剑。
“后来呢?”
“你不知道?”
“你杀了他。”
“自然,否则死的就是我。”
“可你杀他一定很不容易。”
“嗯,我杀了他之后,才晓得他是丐帮的八袋长老。”
“江湖第一杀手淡之,就是靠一剑杀了丐帮的墨非长老儿成名,这事江湖上没人不晓得。可大家关心的不是你们怎麽打的。”
“那是甚麽?”
“是你杀了他之后,却在他的碗里放了两个铜板。”
“这有甚麽稀奇。”
“因为你对乞丐从来都很有礼貌,我从没见过对乞丐这麽有礼貌的人…更何况,还是对一个已经死了的乞丐。”
“若你的左臂被一根竹竿刺穿过,你也会尊重乞丐。”
“那倒是。”
淡之突然发现他又在想这些。
也许,是因为这些都是曾经和小捕快说过的。
只是小捕快已经死了,所以他只能一个人想了。
淡之回头看看龙九,小孩子的脸上冻得有些红了,却没有一点儿累的样子,甚至连汗都没有出。于是淡之又想,莫非自己真的老了?
还没等他想出来,前面已隐隐传来了马蹄声。
08 鸳鸯斩
马蹄溅得落花香。
现在有马蹄,却无落花。
枯枝败叶倒有不少,可惜也被厚厚的积雪埋了,从面上压根儿看不出来。
可确实有股子香气飘来,萦萦绕绕不肯散去。
淡之的眼睛极快极轻的眨了一下。
有香必定有女人,这是色鬼的理论。
淡之不是色鬼。
他是色魔。
可他今天不想招惹不认识的女人。
“喂——”
龙九转过身去,有些懒懒的瞅了一眼,本想开口,却被淡之瞪了一眼,吓得缩缩脖子又转了回来。
“喂——叫你呢!”
声音岂非很动听。就像春夜的嫩草抽芽,仲夏的夜莺婉转,金秋的桂子花开。
淡之却好像聋子一样,还是一步一步往前走。
一匹黑马驶过他俩,一个急转立住,马儿尤自打个响鼻,喷着热气。
上面当真坐着个小姑娘。
大红的披风很是耀眼,就算没有甚麽钗环配饰,也很美丽。
年轻岂非就是美丽。
可惜年轻往往脾气也很大,她正恶狠狠的盯着淡之:“喂!我叫你,你为甚麽不理我?”
淡之抬起头来看她一眼,却又垂下眼去,准备绕道而行。
这小姑娘却跳下马来,拦在他面前:“你很了不起麽?居然敢不理我!”
龙九道:“那你就很了不起麽?居然要别人理你!”
这小姑娘一怔,面上突地红了,狠狠一跺脚:“我又不是和你说话!”
“你又怎麽知道我是在与你说话?”
“你!…”
“四哥,等我!”龙九这一回神,才发觉淡之已经走了老远。
小姑娘也追了上来:“姓龙的,你给我站住!”
淡之也就站住了:“小姑娘,我至少比你大七八岁,你不叫我一声哥哥也就罢了,何必这麽丢你父母的脸面?”
小姑娘面上红得更甚:“那谁叫刚才你不回答我?”
“我怎麽晓得你在叫谁。”淡之有些哭笑不得,“这里这麽大,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就算只有我一个人,你也不一定是叫我。”
“为甚麽?”
“因为我不认得你。”
小姑娘却叹口气:“看来我娘说得没错儿,你当真是个怪人。”
龙九忍不住插嘴道:“这麽说,你认得我四哥,可我四哥不认得你喽?”
只怕是这麽回事。
淡之摇摇头:“小姑娘,你快走吧。”
小姑娘却道:“我娘要我带句话给你…”
话没说完,厚厚的雪地上突然射出一阵箭雨来。
要想用箭设死淡之的人,只怕今天是不成了。
淡之足尖一点,早踢飞了一片。龙九刀未出鞘,捏着刀柄旋身一转,箭竟不能近身。那个小姑娘,手里拿着马鞭,虎虎生风。
箭雨本就不是要害,早早住了,地面上却站了七八个人。后面一色墨黑,立在这雪地上,浑是扎眼。打头儿是两个男子,通身鹅白,也不知是雪落其身,还是雪自其身出。
瞬间会觉着,这样英俊的男子不是凡人,更何况还是两个一摸一样的。
若是走在大街上,也许姑娘们的眼睛都会看直了。
所以那个小姑娘一动不动盯着他们,好像忘了自个儿手上还拿着一截马鞭。
龙九歪着脖子看了一阵,瘪了瘪嘴。
淡之的眼睛却渐渐冷了:“大雪天还要出门,当真不怕辛苦。”
“龙四爷既然重出江湖,我们兄弟怎能不来问安?”说话的男子温文尔雅,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年纪,没有胡子,收拾得甚是整洁。
“所以我们兄弟俩就专程在这儿候着,龙四爷还当真给面子。”另一个接了口。
“连声儿都一样,当真奇了。”龙九小声道:“不过怎麽偏偏遇着他们,真是出门不利。”
那小姑娘居然点头道:“本来遇着他们俩就够倒霉的,谁晓得他们还带了帮手。”
“鸳鸯斩从来是同进同出,有甚麽好稀奇。”淡之眉头一挑,“只是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鸳鸯刀也要配上劣等流苏,端的叫人好笑。”
那两个男子连眼神都没换过,却突然同时拔出刀来!
淡之这回连眉头都没动。
血光四溅,落在地上,宛如红梅。
倒下的竟然是那七八个大汉。
龙九瞪大了眼睛:“四哥,这是演的哪一出?”
“哦,我晓得了!”小姑娘突地嚷道,“他们是被人胁迫,现在杀了这些检视的人,他们就…”
“龙四爷,你的眼光当真是越来越高了,连这种酸不溜丢的小青果子也要。”两人浅浅一笑,回刀入鞘。
小姑娘脸上一红,垂首不答。
她其实也不算太小,至少该懂的都懂了。
淡之却叹口气:“鸳鸯刀大名,今日一见,果是更甚往昔。”
两人交换个眼色,却上前单膝跪下:“龙四爷,失礼了!”
“好说好说。”淡之不着痕迹皱了一下眉头,伸手扶了二人起来,“能叫狄氏兄弟这麽憋屈的,天下也只有这一人了。”
狄氏双飞,鸳鸯夺魂。
少说百年的基业,绝非江湖上二三流的小脚色可比。
祖传宝刀一对,只传掌门夫妻二人。二人需心意相通,琴瑟和谐,方能共修本门心法。这本已不易,尚需两人进展大致相当,若有一人太缓,或是一人太急,轻则没了武功作个废人,重则配上性命。
狄家还有个规矩。若是一人不成,则夫妻同命,务求家传绝学不得泄漏。
只有一个法子能夫妻同命。
只有一个法子能永不泄漏。
莫说它残忍,世间很多事岂非更残忍,你我却甘之如饴。
子之甘露,吾之砒霜。
若是含笑共饮鸠毒,何等情意深长。
也许这就是狄家百年不倒的秘诀吧。
可是传到这一代,狄家却出了桩见不得人的丑事。
狄邧,狄阦,三代单传好容易得了对双生子,怎能不放在心尖上疼。祖宗们正发愁如何将这鸳鸯刀传下去,他们却做出了败德丧行的丑事。
若是流连风月场所,大可说句少年风流;若是贪恋男色异花,也可推说少不更事。可这两人倒真应了肥水不流外人田的老话。
嫡亲的兄弟,一母同胞的血脉。就算狄家认了他们,可哪个江湖敢认狄家?
再说句不好听的,狄家撑过他们这一代,还能往哪儿传呢。
整个江湖等着看狄家的笑话儿。
世人岂非常是如此,看他人笑话,却不知自己也是个笑话。
“若非龙四爷与韩公子相救,我们兄弟只怕早已…”
淡之心里一疼,却笑道:“各人自有福气,何必谢我们?”
“龙四爷是爽快人,韩公子也非无情人,奈何天意如此。”狄邧叹口气,坚持不肯起身。
狄阦也道:“龙四爷当日与韩公子仗义相救,我们兄弟牢记心头,片刻不敢忘。只是…韩公子去的早,还望龙四爷…”
淡之笑得愈发开怀:“也没甚麽,过去了,也就罢了。若他今日在,定要请你们喝酒。”
两人却垂目道:“不敢。”
淡之豪气颔首:“有何不敢?横竖是天涯兄弟,又怎会有那许多见外…”
话没说完。
两柄刀刺进了淡之的胸膛。
有血缓缓流了出来。
狄家兄弟各自暴起,退开一丈外立住,抱拳道:“龙四爷,情非得已,得罪了!”
龙四爷望着身上伤口,摇头道:“你们竟连杯酒都不愿和我喝麽?”
狄阦道:“龙四爷,你是不是好人,我不敢说。可韩公子,没有半分对你不起。”
“韩公子是不是好人,我不敢说,而你,可有半分对得起他?”狄邧冷道。
“你们这群…”龙九眼一红,挥刀就想冲上去。
淡之一把拦了,扬手擦了嘴角流下的一滴:“这一刀,是我心甘情愿挨的。”
狄氏兄弟大笑道:“承让了!”
小姑娘忙着点了淡之几处大|穴,止了伤口流血,心疼道:“你可头晕?”
龙九亦道:“若是我三哥有甚麽,定叫你们两个陪葬!”
狄邧笑道:“死?我不怕。”
狄阦亦道:“死,有何好怕。”
两人轻握双手,缓道:“我们,岂非早就是死人。”
“不,他,他一直希望你们能…”
“我们是辜负了韩公子,可是,你呢?”狄邧瞅他一眼,比当下的风雪更冷,“你杀了他。”
“龙四爷,毕竟你也算有恩与我们,我们会将你风光大葬的。”
言罢,两人提刀再前。
小姑娘忍不住拦在面前:“你们好没道理,明明是龙公子让了你们,你们还想乘人之危麽?”
“乘人之危岂非龙四爷的拿手绝活?”狄氏兄弟冷笑一声,又前行一步。
龙九使个眼色,刀已出鞘,直刺一人胸前。
小姑娘的马鞭,也已卷到另一人脚下。
淡之叹口气,闭上眼睛:“此事与他们无关,还望手下留情。”
一声脆响,再睁开时,马鞭断作三段,而龙九的钢刀,斜斜插在两丈外的枯树上。
那个小姑娘满脸是血,吓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龙九已经晕了过去。
若你背上也被狄家鸳鸯刀砍了两次,只怕还不如他。
淡之缓缓站直了身子:“多谢。”
“我们只是要杀你,并非滥杀无辜。”
“所以我说小捕快没有交错你们这两个朋友。”淡之叹息一声,“我却没有这个福气了。”
狄邧摇首道:“也许你走快点儿,赶上鬼差心性好,将你判给韩公子为坐骑,也未可知。”
淡之忍不住笑出声来:“那感情好。”
狄阦道:“何必与他多话?”
两人再不言语,提刀刺来。
淡之待他们迫近时,才猛地抽出无情刀来。
我自该死,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