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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家自太祖皇帝揭竿起义起,就一直随侍君侧。呕心沥血,鞠躬尽瘁,累死于朝堂之上者有之,直言进谏被杖毙于午门之外者有之,更有如你父亲那般积劳成疾英年早逝的。陆家能有今日之威望,君恩皇宠是一条,持身为正更是一条。子孙纵使无能,不能辅政理朝,但亦不可为佞为幸,祸乱朝纲。如有之者,纵天下赦之,陆氏亦决不轻饶。这些你都还记得吧?”
“儿子记得。”恒修答道。
“好,记得就好。不早了,你也早些休息吧。”在婢女的搀扶下,陆老夫人缓缓起身,“圣上如何,那是圣上的事。朝政上的事,你要不勤奋着点儿,可就说不通了。也别什么都自己拿主意,多和阁老们商议商议,大理寺的方载道大人、吏部的顾庭筠大人都是你的前辈,凡事都听着点儿。”
“是。”陆恒修躬身答道。
起身时看到堂上悬着的那块“忠顺贤善”的御匾,那是太祖皇帝手书的,陆氏一族无上的荣耀。黑底金字,一派意气风范。
仰起头来看,沉沉的烛火,沉沉的匾额,压得心头又往下沉了几分,艰难得连呼吸都困难。
下意识地往腰间摸,腰带上悬了个碧绿的平安结,捏在掌中磨挲,是丝线平滑的触感,一遍又一遍来回地抚过,好似在抚平自己的心。
睡意是一点都没有了,干脆又出了门。
穿过了白石街往左转,东巷原本就是条清静的小巷,白天人也不多,一到了晚上这个时候更是连个人影都没有。
此刻,巷口却晕了一片昏黄,是个小小的点心摊,用破油布支起一角,挂一盏光线黯淡的油灯。在夜里,这一点点微弱的光亮总是分外暖心。
正在炉前忙碌的老夫妻探过头来招呼:“哟,陆大人您又来照顾生意了。要点儿什么?还是一碗馄饨面么?”
“嗯。”陆恒修寻了张板凳在矮矮的小木桌前坐下,手里还捏着那个平安结。
桌椅板凳也是上了年纪的,“咯吱咯吱”地作响,混合着翻锅下面的声响和柴火噼啪的响声。
正下着面条的老伯一边看着锅子一边和陆恒修说话:“陆大人是忙到现在吧?真是的,这会儿都几更了?好官呐……府上都是好官呢……”
“没什么。”陆恒修看着巷子里高矮不一的屋子的影子,淡淡地说,“应该的。”
“这些天忙坏了吧?小的也听说了,南边又发水了,北边的蛮子又来找咱皇上要城,哼,说得好听,该是又要打起来了吧?唉……这年头啊,事儿怎么这么多呢?”
“是啊……”长叹一口气,一件又一件忧心的事就跟周遭黑漆漆的影子一样步步紧逼过来。
三日前接的急报,南方又发洪水了,每年开春时节都是如此,原是没什么的,这回却是十多年来最大的一次,多少人淹死,多少人流离失所,又有多少多少房屋被冲毁,当地的粮仓已经见底了……奏章一封又一封跟雪片似地飞过来。北边的蛮族又趁机在边界集结,一战是在所难免了。听探子来报,西边的月氏族也不安分,暗里也正蠢蠢欲动,是战是和,都需要早做准备。还有这一年官员的提拔谪贬,盐道上的缺,几个州太守的调任……芝麻大的一点事儿放到了朝堂上也能沾上好几层利害关系,哪边都不能得罪,都得一碗水端平。要是是个勤政为民,或多少有点进取心的主儿也就罢了,偏偏,偏偏现在的当今……真是不提也罢。登基三年,还真跟黄阁老说的似的,一点儿也说不上好,也一点儿也说不上不好。没犯下什么泼天的大错,也没立下什么能名垂青史的丰功伟业。倒像是民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汉似的,有一日过一日,得过且过。
“您的馄饨面好了,慢用。”
用兰边大碗盛着的馄饨面端上桌,升起腾腾的热气,所有的烦心事就仿佛跟随着热气一同消散在了夜空里,只留下手中平安结的清晰触感。
隔着氤氲的雾气看出去,仿佛能看到许久之前。
那是多久之前?是自己七岁那年吧?作为太子侍读入宫陪太子与二皇子读书。
身体一向冉弱的太子连唇色也是苍白的,更映得一双眼黑石子一般幽静。已经十岁的太子拉着他手亲切地说:“这是熙烨,你们认识的。”
与他同年的二皇子不由分说拽开他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掌中,微微上挑的凤目里华光闪烁:“小修、小修,还记得我吗?你答应我要做我媳妇的!不许说忘记了。”
交握的手湿湿的,不知是谁的手心冒出的汗。只是那手却不抖了,他凑到他耳边低声说:“记得吗?我喜欢你呐……”
呼吸可闻,心快跳出了胸膛。
第二章
宁宣帝虽平庸,还好早朝还是日日上的。
底下说,发往南边的赈灾款还未送到,那边的几州太守又来了急报催。另外,原先的银子怕还不够,能不能再加些?
龙座上的宁宣帝便点头:“就按李大人的意思办。”
那边又有人站出来说,北边的蛮族不能再姑息,请求即刻出征平乱。
宁宣帝又点头:“那就辛苦秦元帅。”
复又议到西边的月氏族,是战还是和?有的说,还是和吧,咱两边作战终是太过疲乏。有的却说,一定要战,不然如何彰显我大宁王朝四海臣服的威望?
齐刷刷分作了两派,你一言我一语的,谁都不肯相让。最后都齐齐跪下了要“恭请圣上圣裁”。
宁熙烨眨眨眼:“那就等等众卿家们议出个结果后再来议吧。”
随后又是各州官员的调任,吵得比先前还厉害。有的是自己的门生,有的是自己的亲儿子,还有的是自己的小舅子,再混帐也得腆着脸说“念其年幼,不如再过两年看看。”总之是半点都不许折损到他家的面子。
还都卯足了劲两眼盯着那几个肥缺。扬州还缺个太守,本就是个没灾没难能滋养人的地方,兼之运河上来往的大小船只、盐道上明里暗里的税收、朝廷每年修葺行宫的拨款……等等等等各项账目,只要不是个心肝都是石头做的,一年到头银子就跟运河水似的“哗哗”往钱袋里流,比做个京官还自在。
黄阁老说:“原琼州的太守张大人为官清廉,于民间素有威名,不妨让其调任扬州。”
史阁老抖了抖胡子,冷哼一声:“黄阁老门下的得意门生自是不错的。臣倒以为,青州府的闵大人年轻有为,可担重任。”
“史阁老的乘龙快婿自然比别人强些。”黄阁老这边也不甘示弱,斜着眼睛转过身来,眼珠子直往屋顶上看。
“众臣工一心为公,以我朝社稷为重,黄阁老休要公私不分啊……”
“老臣公私不分,那史阁老叫什么?假公济私么?”
“……”
门生、故交、同僚,朝堂上谁不和谁有些枝节关系?以两位阁老为首,立时又分作了两边,吵吵嚷嚷的,你说我护短徇私,我说你是非不分,多少年前的旧账也能翻出来一并算,还越算越纠缠不清,眼看就能打起来。
陆恒修皱着眉站在一边看,连着几夜批公文累得连合眼的时间都没有,一早过来时脑中就隐隐有些胀痛,这时又听他们吵闹,都争了这么多年,还是这么个缘由,还是这么番说辞,方安定了一会儿的痛又开始作怪起来。
撇眼看了一眼玉阶上的宁宣帝,一扫方才的没精打采,正懒懒斜靠着龙椅,勾起嘴角看得起劲。真想拿手里的白玉笏板砸上他那张脸,《帝策》他是抄到狗肚子里去了。
“嗯哼——”陆丞相看不下去了,咳嗽一声。
群臣还未有所反应,宁熙烨却听见了,赶紧收起笑意,坐直了身子沉声道:“嗯……众卿家,还有别的事要奏么?”
言罢再转过头来,对着陆恒修露齿一笑。陆恒修垂下眼,只当不曾看见。
下了朝刚要走,宁宣帝身边的灵公公就带着他那张好似随时都能冒出油花来的笑脸走过来请:“陆相留步,皇上正在书房里等着呢。”
恒修揉揉眉头,跟着他往书房走,一路上还得听着他念叨:“虽说没有先帝那会儿那么勤政,咱皇上其实也挺用功的,这不,昨晚就看书看到了三更才睡下。”
他看的是街边小画坊里私印的春宫图吧?陆恒修在心里暗暗问。
从前就有一回,兴冲冲把他召来一起说是有好东西看。摊开薄薄的册子一瞧,赤条条抱作一堆的两个人,再往后看,四个五个一起的也有,床上、椅子上、小河边……要多羞人有多羞人,偏宁熙烨还乐呵呵盯着他的脸看:“咱也试试好不好?”
当场就着蜡烛烧了书甩手走人:“《帝策》,全国上下人手一册。”
一边想着一边就到了书房口,守在门边的小太监忙垂着手通报:“大理寺的方载道大人正在里头说事儿呢,陛下说,陆大人要是来了就请往偏殿里坐会儿,喝杯茶。”
陆恒修说不必了,就站在了门边等。
“哟,陆相在这儿呢。”辰王爷正远远地往这边来,腋下还夹着把油布伞。
“臣见过王爷。”陆恒修拱手行礼。
辰王爷同先帝是堂兄弟,先帝那一辈子息不多,除了这位辰王爷另几位或是长年卧病在床,或是犯了事被流放,也就跟前这个王爷因无心政事才过得逍遥,但也有些逍遥过了头,都过了三十的人了,王妃也不娶,成天游手好闲东游西逛,论起不务正业的本事来,比他那个皇帝侄子还高一筹。
“陆相听说了么?忠靖伯侯府又添了个小孙子,这都是他们家第四个了。”辰王爷是个能用“漂亮”来形容的男人,加上保养得好,唇角一挑,眉尖一动,比二十多岁的青年还能惹动少女情思,“你是不知道,可把我的太后嫂子羡慕得……听说正张罗着要给皇上立后呢。”
陆恒修只觉“嗡嗡”作响的脑中一空,手又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平安结,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地问道:“是么?”
“可不是……皇上这一辈比咱这一辈还人丁稀少,熙仲又一声不响地跑了……熙烨再犟也架不住啊……”辰王爷有所感触地叹道。还想说些什么,目光一顿,草草对陆恒修拱了拱手,“陆大人,失陪了。”
陆恒修顺着他的身影看去,眉宇间一股凛然正气的大理寺卿正从书房里迈出来,辰王爷就夹着伞急急迎了上去,隐约听到他说:“天阴,看来要下雨,怕你出门时底下人没带伞,淋雨着凉了可不好……”
怔仲间,就听灵公公捏细了嗓子来喊:“陆大人,皇上有请。”
“方大人来说赈灾款的事儿呢,说什么还没到,暗地里派了人去查,朕给的两百万两到了那边只剩下了不到二十万。怪不得说要不够,怕朕是不会花钱怎么着?要他们来可着劲儿帮着朕花?”
一脚踏进去,连礼都还没行,书案后的宁宣帝就怒气冲冲地开了口。
“发下去的赈灾银被层层盘剥,这都成惯例了。历代圣上都想过要管,只是之间太过盘根错节,要是彻查恐怕几位朝廷重臣都逃不过干系,太过伤筋动骨。因此,向来是能抓几个抓几个,抓到的抄家灭族以儆效尤,抓不到的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陆恒修缓缓道,“先帝时在这事儿上用刑尤重,故而情况也相对好些。眼下弄成这样……”
恒修闭口不言,只意味深长地看着宁熙烨。
宁宣帝被他一看,便泄了一半气势,背靠着椅子道:“朕已经命了方大人主掌此事,说是已经揪出了几个,正在继续往里查,再过几天就能查出个眉目来。朕倒要看看,是谁这么急着管朕要银子花。”
“嗯……”陆恒修点头,既已被他起了个头,就不免继续思考起来。方载道是眼里揉不进一粒沙子的人,他来查定是不揪出几个大头不甘心的。这一来,一番大的人员调动是免不了了,今天为个地方太守就能闹到打起来,下回为了几个京官的缺还不得吵翻了天。
待回过神时,却见宁宣帝已经从书案后走到了他跟前,一双眼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脸看:“陛下……”
想说什么,宁熙烨却倾身拥住了他,身躯相贴,一时,张口结舌。
“恒修啊……”耳边传来宁宣帝的轻叹,“太后催着朕立后呢。”
肩上搁着他的下巴,连他说话时吐出的气息都听得一清二楚:“朕喜欢你呢。朕原本想着,你不喜欢朕也没关系,朕等着。一年、两年、三年……总能等到你开口的那一天。呵呵,一晃都快二十年了,你说朕怎么就等不腻呢?嗯?……可现在该怎么办?朕要是立了后,到死你也不肯说了吧?朕这二十年不是就白等了?嗯?朕怎么就没想到立后这一层呢?你看辰皇叔不还没娶呢么?……恒修啊……让你说出口怎么就这么难呢?嗯?你看,朕从早说到晚,不是挺容易件事儿么?怎么到了你这边就死不开口呢?啊?”
“陛下……”温热的躯体靠在一起,连神智都跟着迷离起来,陆恒修挣扎着想开口,却被熙烨制止。
“嘘……让朕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二十年,你真当我是铁石做的心肠么?只是……
眼前仿佛又看到了家中悬着的那块“忠顺贤善”的匾,沉沉地压上来,气都喘不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