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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归梦廊的规矩,世上只能有一个傀儡师,归梦廊只能有一位主人。”明月继续道,“而我与师兄,无论武功还是傀儡之技,那都是一时瑜亮,难分高下,于是师父临去时设下考题,以二十年为限,赢者为尊。”
“输了的呢?”
明月摊一摊手:“人间不收,阎王总会收。”
“那么你在长安开卤味店,躲的就是你的师兄么?你师父的考题是什么?”我心里猛地一跳。
明月微微颔首,抬头去,目光停在贵妃消失的地方:“我师父的身世来历,大约是与本朝开国之时一段血案有关。他身负国仇家恨,却因进归梦廊时许下终身不出园的誓言,所以他给我们的考题是,到底有什么能够颠覆这个天下。”
“那么 是什么能够颠覆天下?”我听见自己颤声问道。
“我和师兄各自交上了答卷,而现在,师兄赢了。”明月避开我的问题,却给出了结果,这个结果让我心开始往下沉,一直沉一直沉,就好像从天庭到东海海底那样长的距离,一直在下坠,却永远也落不到底。
我忽然之间想起明月和贵妃这样古怪的关系,我忽然明白为什么贵妃会在那个中秋晚上和皇帝争吵,想来必然是明月为了帮我进梨园,急召她来见;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贵妃对明月一直客气得让人难以置信;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在赴死之前,贵妃忽然对明月致谢,说谢谢她给了她生命。
已经不用回答。答案呼之欲出。
贵妃是明月做的一个傀儡,颠覆天下,明月的答案应该就是,红颜祸水。
历史是这么写的,桀亡于妹喜,商纣亡于妲己,西周亡于褒姒,吴越之战,夫差亡于西施,三国之乱,有貂禅的罪过,自古如此,红颜倾国,人们这样说,于是明月这样想,但其实,美人有什么错?
贵妃就是最
好的例子。
贵妃有什么错?她没有教唆皇帝荒废朝政,没有教唆皇帝沉迷于享乐,也没有教唆安禄山史思明造反,但是人们看到天下将覆,就只记得红颜祸水。
红颜祸水。
但是始作俑者会知道颠覆天下的并不是她。
明月说,十余年前她见过皇帝宠爱的武惠妃,她是武家孤女,被武皇收养在宫中,武皇当政时候就遇见少年时候的皇帝,与他海誓山盟,订百年之约,到皇帝登基,先立结发妻子王氏,后因“厌胜”而废,欲立武妃,却因众臣反对而作罢,直至武妃过世,才追认为贞顺皇后。明月由此看出皇帝对少年时候的爱侣仍有眷恋之心,于是以她为模本,刀斧刻木,制作出天下闻名的美人,她给了贵妃以身份,给了她灵性,又给了她所有皇帝会喜欢的品质,以及,一个遇见皇帝的机会。
而后种种,就都不是她所能控制的了。
武惠妃三个字,让我忽然想起清明时候皇帝的梦,原来是她,怪不得皇帝这样的宠爱贵妃,却也终于没有立她为后。我心里一动:“既然贵妃只是一个傀儡,那么 岂不是说,她永远都不老、不死?”
“怎么会?”明月苦笑一声,“我给她的,不过一具躯壳,是她自己长出了心,动了情,生出喜怒哀乐,生出七情六欲。没有错,这具躯壳是可以永生的,可是她的灵魂会成长,会衰老,会 死 在她知道皇帝要杀她的时候,已经死了 就算我能够修补好一个完美的躯体,又有什么法子,唤回一个已经死去的灵魂呢?”
谁说的,哀莫大于心死。
我叹了口气:“那么明月,你的师兄 ”
明月沉吟,道:“师兄选择的是战火。我已经十余年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原来我以为他已经放弃,但是当我听到史思明这个名字的时候忽然想起,那应该就是师兄的杰作,他鼓动安禄山发动了这场战争。阿牛,贵妃娘娘颠覆不了大唐天下,她再美上十倍,也都颠覆不了,但是一场战争,会将整个王朝拖垮,百姓离心,四夷来犯,所以 我输了。”
这时候我心里再没有想过贵妃一丝一毫,转来转去都只剩了一个念头:明月她 会死。
不,我不会让她死的。
“如果有人要杀你,不管他是谁,我就是拼了性命,也不会让他得逞。”我认真地说给她听,也说给自己听,“我是绝不会让你死的。”
她的手有点冷。“他不会来杀我,我也不会等他来杀我。”明月静静地说,“我愿赌服输。”
只四个字,无穷的冷意。
我再一次生出被陷害的无力感,我喊出声来:“不,不会的,一定还有什么法子,明月,你告诉我,一定会有法子的,哪怕是要雪山消融,要东海干涸,要冬天打雷夏天下雪 无论什么法子,我都会做到。明月,你告诉我,要怎样,你才能活下去?”
明月伸手轻轻抚过我的脸,她说:“阿牛,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我对你 好?”我纳闷地想了想,摇头道,“没有啊,我对你一点都不好,一直是你对我好。你收留我,给我住的地方,给我东西吃,为我的心愿奔走 我来到人间这许多年,再没有人比你对我更好了。”
“是吗?”她轻轻地问,“如果还有人 比如贵妃 对你,比我对你还好,你也会这样,为她拼命吗?”
贵妃对我 也是很好很好的,而且她比明月更美,可是,当我将爪子按在心口,我明明白白听见自己的答案,我说不会。
除了明月,这人世间,再没有谁值得我拼命。
我要到这一刻才明白,明月第一次动刀给我看时我心里那险险一跳,我为贵妃的容颜所惑,却敌不过“明月”两个字里的真意,还有我带唐皇上月宫,明月守在门外的原因,以及我跟贵妃去杨府时,我希望她对我说的话 到这一刻,通通涌了上来,通通想了个明白通透。
我摇头。
明月再笑的时候,眉目里就有一点暖意化开,她说:“那么好吧,我要想不死,并不是没有法子,但是我已经失去了和师兄一比高下的机会,就只能收一个弟子,如果我的弟子能够战胜师兄,那么我就可以不必去死。阿
牛大哥,你愿意为我,修习傀儡之技么?”
我咬牙说我当然愿意。
我当然愿意,只要能救她性命,叫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我和明月悄悄离开了皇帝。
那时候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平常的老人,他步履蹒跚地离开了马嵬坡,也许他的余生都会在追念和回想中度过。他没有救他的爱人,虽然他明知道她无辜,明知道她没有罪,但是他承担不起这个罪责,他承担不起坐失天下的罪责,便把这个罪责,推给了他爱的女子。
哪怕他是天下最高明的乐工,能唱出最好的曲子,排出最美的舞蹈,击出最激动人心的鼓点,他都只是一个懦夫。
因为他忘记了那本是他自己的责任,他的责任是守护这个天下,守护他爱的女子,守护所有效忠于他的百姓与将士,但是他背叛他的责任。
而我 会努力守护明月。
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责任,我已经想得很明白。
我随明月回了归梦廊,归梦廊的名字这样传奇,就好像是所有人梦想的归宿,但其实,不过是长安郊区一处极平常的庄园,有石狮守门,当我们走近的时候,两只石狮子都激动地跳起胡旋舞,左边那只旋了三百六十一圈,右边那只旋了三百六十七圈,然后右边石狮子哼哧哼哧地趴在地上,左边的石狮子哼哧哼哧跑去开门。
有这转圈的功夫,门早开了半天了。
园子里有很多面容清秀的青衣小婢,她们打扫庭院,她们端茶送水,她们 全都是傀儡。有这么多的傀儡守着,庄园里仍然生出一股破败的气息,也许是因为,这些傀儡徒有躯壳。
可能是因为没有灵魂,所以傀儡都很笨,明月告诉我说,每个傀儡都有自己的名字,你只要喊出他们的名字,他们就会被定住,再不能动,不能说话,不能笑。所以这些傀儡,平日里都是叫代号的,比如阿大,阿二,阿三 一直到阿三十五。
省事倒是真省事,这说明傀儡师其实是个懒人,懒得天下无敌。
明月说真实名姓是傀儡的死穴,也是傀儡师的死穴,所以,傀儡师是不能泄露自己的名姓的。
“那么,明月是你的真名吗?”我问她。
“假的。”明月的反应很淡定。
靠,我亏了。
我开始修习傀儡术。
最先学习的是认木,白檀黑檀紫檀,影木红木胡桃木,最重的沉香木,最轻的轻木,最香的,最怪的,最硬的,最软的,最直的,最弯的,最纹路天然的,最年轮清晰的 种种种种,用眼睛认,用鼻子认,再蒙了眼睛和鼻子用手指认。三个月后,只要有一点影子,我就能准确无误地叫出树的名字,产地,硬度,年轮深浅和其他各种特征。
这样的修习一度让我误会,以为自己是一条狗,直到明月丢了几根骨头才唤醒我的自我认识。
然后是砍柴。
明月领我到一处幽静庭院,院中别无他物,只凌乱放着一地的树,她交给我一把长不盈尺的匕首,说:“你要学会劈柴。”
劈柴?
这么小的匕首,剔牙还差不多,劈柴?还不如用咬的。
抗议无效。
明月说,这把匕首是我的工具,是我在这世上最亲密的东西,就如同我的爪子,刀在人在,刀亡人亡。
我于是日复一日地做着苦力,砍、砍、砍 把满院子的树砍成柴,然后把满院子的柴切成方方正正,又从方方正正削成滚圆,再从滚圆切成方形,从方形又削成圆的 半年下来,我终于忍不住问:“到底要削成什么模样呢?”
明月笑眯眯地回答我:“削成绣花针就成了。”
我仰天长啸:“明月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后来这个故事传到海里,就是“龙太子木杵磨成针”的典故。
好不容易把满院子的苍天大树修成绣花针,接着就学习制作花鸟虫鱼,但是在这一关上,我遇到了很严重的麻烦:我做一朵菊花,每个人都认为是含羞草;我做一只鸡,它居然会“汪汪”地叫;我做一只王八,人家嗖地一下就蹿到树上去了;我做一对鸳鸯吧,它们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其实是鸭子;最后我的结业功课是做一只凤凰,可是人家死活觉得自己是一只猫,老凑到园子里那些傀儡身边蹭啊蹭的,时不时喵上一声,到后来浴火重生的时候,好几个傀儡的衣裳都被烧了个干净,之后半个月内归梦廊的傀儡基本都处于精神崩溃状态。
最后才开始学习做傀儡人。
【十一】决战(1) 后来。
后来过去了很多年,很多很多年,人们把我留在人间的造型变成胡琴上的一条小龙,没有人记得当初的囚牛是怎样风流倜傥意气风发的一代纨绔,没有人记得我总在月黑风高的长安城里吹一些美妙的曲子,也没有人记得我曾在梨园大显身手,连天子都击节而叹。
都没人记得了。
其实我并没改行弹琴,只是这胡琴,是明月亲手所制,我蹲在琴上的时候,就仿佛看到她音容宛在。
是的她死了。
她死了很久了,很久很久了。
我记得那是一个冬天的夜里,下了茫茫的雪,满地都是雪白的,月亮却又出来了,冷硬着一张脸,不知道是嫦娥输了牌还是谁欠她账没还,我在傀儡室里,给最后一个傀儡画上浓丽的眉毛,然后就听见敲门声。
窗纸上一抹淡淡的影子,不用看也知道是明月,我略提高了声音道:“门没锁。”
然后明月就走了进来,她披了厚厚的披风,怀中抱一具胡琴 我学做傀儡人开始,她就开始做这具胡琴,用她的刀一点一点磨,一点一点刻,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用心地做一样东西,她也这么说,她还说,上一次她这样用心,是在做贵妃的时候。
提到“贵妃”两个字,我们都沉默了。
她已经死了很久了,我和明月回到马嵬,将她的躯体挖出来,竟然有一种奇异的香萦绕许久,然后缓缓散去,明月说,那是贵妃的灵魂。
一具傀儡,木质的躯壳,也会生出心,生出灵魂。会生出灵魂,是做傀儡的人投注了太多心血,还是说,这人世间的情感过于诱人?
我不能够回答,明月也不能够。
明月走到窗前,推开窗,一阵冷风就卷了进来,她背对着我说:“阿牛,你的傀儡已经做得很好了。”
“嗯?”太久没听到她夸我,我掏了掏耳朵,又晃了晃角,有些得意。
她却低眉了,像是看窗外的雪月,也像在看自己的双手:“我这具胡琴也做成了,我弹一曲给你听,好不好?”
呃 原来是绕着弯子炫耀啊。
我很大度地点头说好。
明月席地而坐,纤手一拨,琴曲渐起,慢慢充斥了斗室。
我教她乐理,也有些时日了,应该说,明月的资质不算好,起码没她的刀工这样神奇,但是在凡人中,已经算是很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