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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进入历史的办法应该说无可争议,就是修家谱。那天早上,刚吃过饭,伯乐就端着两本线装书从门楼里拐出来,他的脸色也像线装书一样苍黄,看上去很古。我知道他是找我的,赶紧迎上去说,“伯乐老师,吃过了?”
“吃过了。”
“两本什么书?”
“家谱。”伯乐庄严地说。
阳光被门楼切成两块,门槛是阴的,伯乐点了一支烟,摸摸屁股坐在石门槛上,慢条斯理介绍旧的是老谱,新的是未完稿的新谱。我们赵姓三代未做家谱了,家谱这东西,意义非常重大,关系到千秋万代。我腿虽然瘸了,但还有点用处,做人一辈子,总得给后代留下点东西,家谱完成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呆瓜,你这个年龄可能还没有感觉,到我的岁数就感到非常重要了,人活一辈子,临头就是家谱里一行字,人总要进入历史才有意义。
伯乐说话的时候,苍黄的脸上升起一种历史学家的神圣感。我接过他小心递上的老谱,找一个石墩坐下翻看,扉页后面是祖宗画像,戴官帽,穿朝服,但并不威严,他在枯黄的纸上目光和蔼地注视我。他有三个老婆,十八个子女,括号里注着某某迁往某处,某某迁往某处。祖宗的繁殖能力让我惊讶,他大概在村里太没事干了,专门捣腾男女那档子事。再翻下去也都是代承谱系,谁是谁的儿子孙子重孙子,用黑线连着,一清二楚。我想起多年前村子的夜晚,觉着一清二楚的黑线令人生疑,起码也值得商榷。伯乐又送上新谱,并且翻到我的名字下面让我看,我看见自已名下有一行记述,毕业于××获××供职于×地任××,像是个人物。我的名字前面是父亲、母亲,再前面就全是死者,我挤他们下面,说不出的别扭,好像也死了很久。我说:“活人也入谱的?”
伯乐遇到知音似的,快活说:“你内行人,问到点子上了,按老谱做法,活人不入谱,但这样容易造成断代,活人入谱,是新做法。”
我得感谢伯乐,这样我就提前进入了历史,提前获得了人生意义。我又翻了翻,看见伯乐名下标着几子几女,也有记述,而且是一大段,某年至某年当兵,某年至某年任教师,某年至某年经商,某年复任教师,好像是个重要人物。我注意到他结扎后老婆生的孩子,没有列在自己名下,显然他不接受这个事实,也没有记载某年某月响应国家号召送去结扎,看来他对结扎也不那么自豪了。
伯乐拿家谱我看,是请我欣赏他的成果,有点炫耀的意思。等我欣赏完毕,他恍然大悟的样子,一拍大腿说,“啊,我忘了上课。”说罢端着两本家谱一拐一拐的往村口祠堂赶去。
我想起他老婆结扎后生的孩子,想看个究竟,就上伯乐家。伯乐老婆见了我,热情说,坐,坐。我见她身边并没有孩子,想问,又不好意思。伯乐老婆说,你爸离了?我说离了。伯乐老婆莫名其妙地笑了笑,让我很不理解,我爸离婚,有什么好笑的。后来我才知道她不是笑我爸离婚,她很聪明地说,你来是想看看孩子吧。我说,他在哪儿?伯乐老婆叹气说,可惜你见不着了。我说,怎么了?伯乐老婆说,卖了,被伯乐卖到厦门那边去了。我吃惊说,你讲笑话。伯乐老婆忽然伤心起来,擦了几下鼻子说,是真的,伯乐嫌孩子不是他生的,就卖了。我说,有这种事,怎么可以卖孩子?伯乐老婆又擦几下鼻子,答非所问说,买的那户人家很有钱,孩子在那边反比我自己养好,这样我也放心了。伯乐老婆仔细地看着我,忽然又不伤心了,说,呆瓜,孩子长得像你呢。我说,是吗?伯乐老婆看了看门外,见没有人,俯过身来压低声音悄悄问我,你都知道了吧。我说,什么啊。伯乐老婆说,孩子是你爸的。我张开嘴巴,就停在空中,不知说什么好。伯乐老婆却自然得很,一点羞耻感也没有,反而有点自豪似的。又说,不信,去问你爸。
就算是真的,我觉着也不该由伯乐老婆来告诉我,她和我父亲通奸,生下孩子来,毕竟不是光荣的事。她不羞,我还得替父亲羞,惭愧地退了出来。父亲是当事人,我不便问,我去问母亲。母亲点头说,昨天,我不好意思告诉你,你爸,他什么事干不出来。后来我才发现,这件事,除了我不知道,村里谁都知道,伯乐老婆确实也没有必要隐瞒。
伯乐听说他老婆生下来的孩子,是我父亲的种,气得差点吐出血来。这孩子是任何人的种,他也好受些,偏偏是伯虎的。俗话说,只可吃朋友的鸡,不可欺朋友的妻。伯虎和他既然好得像一粒米,怎么可以这样!伯乐就找我父亲声讨,
“听说那小杂种,是你的?”
“你老婆是这样说,我不太清楚。”
“你不是人。”
“别这样说,你以前不是也睡过别人的老婆。”父亲嘻嘻哈哈道。
“你们还生出杂种来。”
“她都四十多了,哪知道还会生?”
“你小心,总有一天要遭报应的。”
“要有报应,我们都早死了。”父亲又嘻嘻哈哈道。
父亲在村里又是村长又有钱,在伯乐看来,无疑是个恶霸,一时也找不到办法报复他。这就使他寝食难安,尤其是看见小杂种,总使他想起伯虎和自己老婆在他床上苟且的事,就觉着血往外涌。这种事,一般村民想想也就算了,若一时想不通,也不妨找个别人的老婆苟且一回,也弄出个小杂种,这样总可以想通了。但是,我想,伯乐不是一般的村民。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别人的老婆弄出孩子来,再说他对那种事早已没了兴趣,开始可能还有兴趣的,但就像父亲说的,结扎后不流那个还有什么劲,也不见得是女人觉得没劲,主要是自己觉得没劲,伯乐后来干脆就阳痿了,跟太监差不多。太监总是可怕的,最终,他没有弄死孩子,只是卖掉,已算很有恻隐之心。他在厦门一带开过牛肉铺,了解那一带有这种买卖。他把孩子带到厦门卖了回来,觉得狠狠报复了父亲,快乐地宣布:孩子卖了九千块钱。
伯乐卖孩子是经他老婆同意的,伯乐说,“把小杂种卖了。”
伯乐老婆说,“不卖。”
“不卖?不卖我就弄死他。”
“你敢。”
“我不敢?你等着瞧。”
伯乐老婆怕他来真的,也就同意了。
大概是伯乐扬言过要对孩子下毒手,父亲甚至怀疑孩子不是被他卖掉,而是被他谋杀。他以村长的身份叫来伯乐审问说,“你把孩子卖了?”
伯乐理直气壮说,“我卖自己的孩子,你管得着?”
伯乐以为他老婆生的孩子,所有权当然归他。对此,父亲好像也没意见,气短说,“好了,你卖孩子,我不管,但是有人反映,你不是卖,而是杀了孩子。”
“放屁!可以卖钱的东西,我杀了,不可惜。”
父亲可能也想不到,他的风流成果,别人可以拿去卖钱。他还是不太放心,根据伯乐提供的地址,专门去了一趟厦门,证实孩子确实在那边好好活着,才作罢。父亲对自己的种多少还是有点关心的。
九
父亲新婚之后,其事业也达到了人生的顶点。他在城里开了一家参茸铺,批发兼零售,占领了相当的市场份额,同时他又是村里的村长,领导着几百号村民脱贫致富奔小康。是个大忙人了,在城里、村里来回流动,好像哪儿都少不了他。那时,他比以前竭力模仿的公社干部可派头多了,经常一身名牌,比如皮尔。卡丹、金利莱、堡狮龙,手里提着小提包,里面装着“大哥大”,那砖头状的“大哥大”,在当时是暴发户的标志。而且他又娶了一个小他一辈的李小芳,老夫少妻,多么风光啊。
这样风光的生活,父亲过了三年,三年后再次离婚。这次离婚,是李小芳打电话告诉我的。李小芳说,你父亲又在赌博。我说,是的,他一直就在赌博。李小芳说,他把钱都赌光了。我说,都赌光了?李小芳在电话那头突然很愤怒,说,我要跟你父亲离婚。
我又再次回到西地,我觉得很可笑,我总是在父亲离婚的时候回到西地。但这回,父亲的变化很是出乎我的意料,父亲老了,老得好像不能再老了。他看见我,也没什么表情,靠在椅子上,半闭了眼睛,嘴巴来回蠕动着,不知在嚼什么东西,那样子很专注,大概就像我小时的模样,似乎也是弱智的,除了嘴里的那点东西,他对嘴巴以外的世界已经不感兴趣了。我说,你在吃什么?父亲停止了咀嚼,胀了一下脖子,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说,黄豆。当时我也不知道黄豆对他原来那么重要,也就不问了。
李小芳什么也没变,而父亲却变得这么老了,他们俩个在一起,确实不像一对夫妻,父亲倒更像是她的爷爷,起码也是父亲,李小芳跟着这样的一个丈夫过日子,我也有点同情她。
她好像很需要我的理解,几乎是用恳求的口气说,“我跟你父亲离婚,你怎么想?”
我说,“我没意见。”
李小芳又叹一口气说,“我跟你父亲结婚,是一个错误。”
“是的。”
“我除了自己的衣服,什么也不要。”
其实,父亲除了那二间不能搬动的屋子,也没什么东西了。让李小芳那么愤怒的那次赌博,发生在半年前,父亲不但输光了身上的钱,作为暴发户标志的“大哥大”,连城里的参茸铺也输了,只得转手他人。
母亲对李小芳的离婚,颇有微词。母亲甚至义务替父亲当说客,劝了几次,但是李小芳不听。
母亲说,“李小芳见你父亲老了,又不要他了。”
我说,“嗯。”
“你父亲老得这么快,还不是她捣的。”
“嗯。”
“你父亲命也不好,这么老了还要离婚。”
母亲的意思是,李小芳是个狐狸精,吸光了父亲身上的精血,就不要他了。李小芳叫床的声音,在村里是很有名的,母亲即便搬回了老屋住,也听得见。但是,从某天开始,李小芳不叫了,不叫了的李小芳脾气就大,村人经常就听到他们的吵闹声。
李小芳说:“别来了。”
父亲说,“嗨,嗨嗨。”
“不能来,就别来了。”
“谁说我不能来了?”
“你是不是在外面乱来,回家就不行了。”
“要是那样,我就高兴了。”
“那怎么就没用了?”
“嗨嗨,会有用的。”
“烦死了。”
“唉”
父亲在村里几乎成了一个笑话,大家都知道他那玩艺儿不行了,那玩艺儿不行,自然是很好笑的。三百多年前,冯梦龙在这一带当县令,就收集过许多这方面的笑话。譬如他的《笑林广记》里有一则是这样的:一老翁年过花甲,犹欲娶妾。友人劝之曰,老兄年逾耳顺,精力渐衰,何必作此有名无实之事?老翁不悦曰,我老当益壮,汝何以知我有名无实,我偏要名实兼而有之。友曰,既要纳宠,末识要何等人?翁曰,我不要娇娆幼女,只要平常少妇。一要体胖,二要拳大,三要指尖,四要有七八个月身孕。友曰,老兄所要,令人不解。翁曰,六十非人不暖,体胖好给我暖身,拳大好与我捶腿,指尖好与我搔背。要七八个月身孕者,万一我一时高兴,恐那话疲软不举,好教他底下伸出小手儿来望里拉。
父亲是衰老了,父亲的衰老当然是从床上开始的,其实,谁的衰老又不是从床上开始的。父亲远不如笑话中的老翁那般机智,对他来说,别的东西没用了也就算了,那玩艺儿没用了是万万不可的。父亲开始吃鹿鞭。他做鹿茸生意,吃鹿鞭很方便,他教李小芳用老酒炖。但鹿鞭也没帮上父亲什么忙,吃了老酒炖的鹿鞭,也末见它有什么威力,倒是老酒发挥了威力,把父亲醉得晕头晕脑。
那段时间,父亲吃了很多鹿鞭,每天夜里吃一次,村子里四处弥散着鹿鞭和老酒的气味。那时,他除了吃鹿鞭,对什么都不关心,生意也亏空了。而且这鹿鞭贵得很,就算父亲有点钱,长期也是吃不起的。李小芳就不再替父亲炖鹿鞭。
李小芳说,“别吃了,这东西没用。”
父亲说:“有用的,会有用的。”
“真别吃了,你把全世界的鹿鞭都吃下去,也没用的。”
“为什么?我就不信。”
“你老了,老了自然就没用了。”
父亲突然很恼火,大声说:“我老了?你嫌我老了?”
李小芳被吓了一跳,也大声说,“你这么大声干吗?”
父亲和李小芳吵架,就是很平常的事了。我想,我的父亲,李小芳以前确实蛮喜欢的,但是,那玩艺儿不行以后,他就像变了个人,显出一副老态来,而且脾气也坏了。李小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