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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因此,当耶律檀心提著一只桂篮,从他娘亲坟後的牡丹花丛间钻出来时,他完全没有警觉,仍是如同一截木棍似的躺在地上。
耶律檀心背著耿毅往小径挪了几步,打算趁他熟睡时,溜之大吉。
可是她临走时,回头顾盼了一下,见到日头即将西沉,心里就为他担起几分的忧心。此刻若留他一人躺在那里睡,入夜後,著凉事小,给狼犬碰上,咬去一命事大!
毕竟,这个憨大个儿是她柳娘的亲生子,既然她的恩人柳娘已葬在这一片土下安眠,往後她要报恩的对象就得转到这个憨大个儿身上了。
假若这个憨大个儿有个三长两短的话,她欠柳娘的哺育之恩何时才能了偿!
通盘想过後,耶律檀心转过身子,蹑手蹑脚地走近,在他身旁跪坐下去,听著他的鼾声,打量他蜷缩的睡姿,脸上也不禁浮现几抹淘气的笑意。
她低身凑近他,对著他的脸颊轻吹几口气。
他抬手挥蝇似的抹了一下鼻头与面颊,继续睡他的。
她憋住笑意,拈了身旁的一叶小草,在他耳垂间轻画了几道。
这回,他的反应大多了。
他弯起肘子护在耳际间,然後半睁著一只睡眼,朝耶律檀心瞪了过来。
耶律檀心一副胸有成竹地坐在原地给他瞧,想著该如何回他的话。
岂料,他眼珠子一转後,便紧阖了起来,继而跟一头冬眠的大熊一样,往旁一翻,继续睡他的。
敢如此藐视她!耶律檀心当下就想把他摇醒,却也及时压抑住莽动,毕竟,他之所以累成这个模样,还不是为了她与义父、义母的安适!
想到这里,她起身探寻周遭,又摘又拔地找来大把牡丹与芍药的叶子,往耿毅的身子轻盖上去。
一层怕是不够暖,她便再加铺第二层,然後守著他发呆。
最後她闲不住,捧著随地捡起的各色牡丹装在篮子里,回到他身侧後,她将一朵盛放的粉牡丹戴在自己头上,其余颜色的则是一片接一片地将花瓣扯下,往耿毅身上洒去。
落花被扯完後,她再度提著篮子去找,不料,再踅回他身边时,他竟然撑起上半身,瞪著一双惺忪的睡眼,迷惑不解地望著她。「姑娘您这是……」
耶律檀心吃了一惊,两臂一松後,怀间的花朵连同篮子全数坠落在地上。
她啥话也没吭,转身就想跑。
「稍慢!」耿毅一跃而起,顾不了为何自己被厚叶与残花所埋,几个箭步地飞奔出去,紧紧揪住了女孩的手。
耿毅这才了解,女孩的实际身高比自己矮得多,甚至不及他的胸膛!
「放开我的手!」耶律檀心急得想挣开,抬手作势要掴他耳光,却是打著提脚往他小腿踹来的主意。
他被踹中,惨哀一声,抱著被袭击的脚筋,跳著直嚷道:「你人虽矮,倒还真是一肚子拐!」
娇贵如宠珠的耶律檀心怎受得住他这样指桑骂槐来著,也逞强地说:「早知你是这般没教养的人,我後悔没趁你睡死时,把你活埋在那堆叶丛里。」
耿毅听了不再跳脚喊疼,他几乎是恐惧万分地看著眼前的女孩子,像是真的相信她会说到做到的模样,忙地松开了她的手,并雪上加霜地往後跳开了几步。
耶律檀心见他把自己当妖女看时,心下气恼不已,对著他咒骂了一句,「大而无当、丢了脑袋的笨牛!」然後不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一句,扭身便往大寺那头奔去。
耿毅被骂成笨牛,心里自然舒坦不来,心想,枉费自己一片痴心,将她当仙子看,没想到自己在她心中竟贬成牛了。
於是当耿毅回头清理娘的坟,心里还老是惦著一件事,她当真想活埋他吗?!还是……好心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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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仔细打量四周,瞧见被自己压出一个人形的草地,注意到错落相叠的枝叶与花办,目光随即落在被摔在地上的桂篮。
他上前拾起篮子,走回娘亲坟前,若有所思地看著成百的蚂蚁,一点一点地将糕点瓦解,搬回巢穴里去。
他循线地跟著几只蚂蚁,守在蚁巢外,见到蚂蚁进进出出,没片刻停歇,他总算可以下出一个定论来,会带糕点来祭他亲娘的人,应该不至於狠到将他活埋才是。
但是……她身为一个堂堂东丹国王的义女,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耿毅与她从未正式打过照面,他耿毅的娘再仁慈伟大,对她这位娇贵的公主而言,也该只算是一个孤魂野鬼罢了,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善事?
只为积阴德吗?
耿毅百思不得其解,但又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最後只能告诉自己,「等一个适当的时机再找那女孩问去,顺便将这只桂篮交还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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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毅原本以为,即使她贵为公主之尊,既然与她同在一个大寺过日子,要碰上她的机会应该是易如反掌的。
怎知却不是那么简单!
只因为皇上对赞华先生敬重有加,甚至要臣属以天子仪式迎送他迁居宝宁大寺。
这个昔日香火鼎盛的大寺更名为「宝宁」後,可说是「万般宝贝、安宁难得」。
怎么说?
他豪叔指派的卫士已猛勇得不得了,再加上随赞华先生出亡的忠心将领,日以继夜地背著弓箭,横著大刀地挡在大殿外吓人,寺内的一切规矩简直就跟大内一样,戒备森严得折腾人。
像耿毅这样临时被派来打杂的少年郎,皆被一个叫戚总管的老头子招去听训,「你们这些伙计,不得擅自靠近赞华先生与其家眷的住所,否则把你们绑在桩上,饿你们三两天!」
因之,要将提篮物归原主的机会便是微乎其微了。
耿毅自我安慰道:「算了,既然是公主,她肯定不缺这一个桂篮了,」也就放弃见那女孩一面的念头。
随著赞华先生入住大寺,一切也逐渐妥善完备,能用得到耿毅出力的地方也愈来愈少了。
耿毅闲暇日子一多,就想起碧草如茵的燕地,见到了豪叔时,忍不住道:「该是侄儿返乡的时候了。」
「我还没正式将你引见给皇上,怎能这样就回幽州?」
「可侄儿不习惯终日无事可做。」
「既然你这么说,有一件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就想委任给你。」
「什么差事?」
「原先照顾赞华先生爱驹与骆驼的大叔因为老婆快生了,赞华先生宅心仁厚,放他回乡几个月,我临时找不到可信任的人手,不如你来帮衬一下。」
耿毅生来豁达,没有洛阳世家公子哥儿的骄恣,他只乐得有事可做,可不觉得自己身为节度使之子,去干一个马僮的差事,有何不妥。
直到一个暑气正浓的午後,耿毅才被提醒,世俗人眼里的不妥是怎样的滑稽与可笑。
耿毅刚清理完马厩的马粪,一身污泥臭气未除,娇贵的契丹公主耶律檀心便领著五位大汉现身马厩外。
雷鸣般的嗓门,刮剌剌地在马房前响起,「小子!快帮公主找一匹马来。」
耿毅体贴公主人娇体弱,想了一下,便牵出一匹栗马来。
武士回身看了一下公主。
公主嘴一抿,对耿毅的选择不甚满意,同武士讲了几句契丹土语,「叫那笨牛牵『迎风』出来。」
武士将话转给他,省略笨牛这一句。「公主想骑『迎风』,你替她打点一下。」
耿毅知道耶律檀心唤他笨牛,但他不介意,反正洛阳一住三个月,让他了解所谓的王公贵族,出身虽然显赫,但是说话有时粗鄙得比市井駻妇还难入耳。
他不与她计较,反而好意提醒公主,「迎风个性悍躁不羁,怕要得罪公主。要不,我再挑另一匹快马给公主。」
「放肆!谁要你出主意。我要迎风,你就照我的意思办。」
围在她周遭的契丹武士像护法天神似的一列排开,雄赳赳地与耿毅大眼瞪小眼。
耿毅只好将迎风牵出来。
见到耶律檀心向马儿走来,他忙将两手叠在一起,好方便让她踩著手背上马。
怎知姑娘她不领情,马鞭一扬,作势往他的手挥下去,要他闪开一些。
他没闪退,反而挑衅地瞪著她,赌她虚张声势,不会狠到将鞭子挥下来。
果然,她及时收了鞭,只不过脸上带了一种不满,鄙夷地对他斥道:「你一身马粪,不怕污了本宫的靴吗?」
耿毅冷漠地往後退,面无表情地牵著缰绳,替她稳住马儿,默不作声地吞下受辱的感觉。
她在契丹武士的协助下,跃上了马,主动伸长一手,示意耿毅将马缰递给她,然後两腿轻夹马腹,「驾」地一声便率先飞驰了出去。
其余武士则从容地上了自己的健马,尾随其後。
耿毅目送这位公主骑马的英姿与驾驭骏马的能耐,继而了解,原来,她的外表虽然娇气十足,骨子里却不是娇生惯养的。
还有,她真的是令人百思不解!
她不是嫌他的手会玷污她的靴吗?怎么就不怕他递给她缰绳的手肮脏呢?
这个契丹公主真是古怪得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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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毅收工後,到河边换洗,趁著天仍光亮,打起探望娘亲的主意。
他站在娘的坟前,看著地上已躺著一篮鲜花,嘴边也挂起了一丝浅笑,自嘲道:「真想不到那个契丹公主待娘比待我来得好,分明是瞧不起活人来著。」
可是他这个活人还真甘心受她这种阴阳怪气呢!
如同以往,他在娘的坟前盘坐,只不过这回话少了,发愣的时候多了些。
他想到什么似的掏出怀间的小玉笛,跟母亲叩了一个头,央求道:「娘,孩儿吹得不好,不喜欢的话还请忍一忍。」
耿毅生涩地吹完一首小调,稍停下来将笛口抹净,他自觉技术差劲,瞅了一下娘的碑,自动将笛子塞回胸襟里。
寂静的山林间有著不同以往的气息,幽隐若灭的琴声与绵长的歌讴,随著阵阵长风,从山头深处往耿毅所在之处飘来。
耿毅好奇地循音探去,在岔路小径上走走停停地摸索,来到乐音源头处。
他隐在矮树丛间,发现弹唱音乐的三个人里,竟有两位是他认识的!
抱著琵琶弹奏的耶律檀心是一个,穿著白袄锦衣拉著奚琴的耶律倍又是另一个,至於最後一个吹箫的弄曲人,则是一位穿著青衣的光头和尚。
箫的沉稳压抑,和缓了激越澎湃的琵琶声,让哀愁的奚琴音质更加幽远凄凉。
耿毅但觉奇怪,想这三人不搭调的身分组合在一起时,却能演奏出圆满的乐音,让他听得浑然忘我。
也不知究竟有多久,他这个偷听者仍觉得意犹未尽,演奏的人却都觉得该适可而止。
三人从头至尾没交换过一句话,耶律檀心随著耶律倍离去,留下和尚一人,独坐林下吹箫。
风将箫声送进耿毅耳中,也印在他的记忆里。
耿毅俏悄地掏出怀中的短笛,效仿和尚吹了几曲无音的调子,结果他一时忘我,将音吹漏了。
箫声随即停止,和尚也缓步走近他匿身的树丛之间。「我正纳闷,你这个青春少年能忍到什么时候?」
耿毅自觉理亏,老实地答道:「我循音而至,一时感动,不忍离去,也没敢打扰大师们。」
「你喜欢刚才听到的曲调?」
「是。」
「想偷个一招半式吗?」
「不,我是愚钝的人,不懂音韵,只会听,偷学不来的。师父刚才与友人所奏的乐曲是一首比一首动听悦耳,让我很是向往,如此而已。」耿毅很坦白,表示自己无所求。
和尚识出他非关中口音,好奇的问:「你是燕地人,怎么在关中落脚?」
耿毅答道:「耿毅自小在幽州长大,今日是为了扫已故娘亲的坟才来京师,刚好遇上赞华先生的新居需要帮手,暂时在此落脚,要不了几日大概就得北上。」
「喜欢音乐?」
耿毅点了头。
「想学吹箫?」
这回耿毅摇了头,「不,其实是想学拉琴。」
「为什么?难道是我的箫吹得不如刚才那个拉琴的吗?」
「不,绝不是。是因为我从小爱听老前辈讲古,从来只见他们拉琴谈唱的多,吹箫讲古的少。」
「原来如此。那奚琴我也是会拉上几段,但的确是不如刚才那位先生来得精湛。这样吧!你虽然不是我的知音,但今日在此遇上也算有缘,我就以箫带你入门,授你音律之术,你能在北返前学成,便好,若不行,也无所谓,就当是怡情养性吧!」
耿毅吃惊地望著眼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