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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八岁的时候,母亲已经教会我。”我得意洋洋,“来,我们出去表演。”
她笑,不肯。绿霞换了一件黑色晚服,腰身看上去只有那么一点点,轻盈得像一片云。我硬把她拉出去舞池。
开头她很生硬,但步法整齐。我取笑她:“你的探戈跳得像灵格风英语。”
她笑得靠在我肩膀上。“家豪,我真不舍得你离开。你瞧我这运气,我一生一世都留不住我喜欢的人。”
“我们现在且不理一生一世的事,我们现在净跳舞,懂吗?”
我带着她跨开舞步,随着音乐转动自若,绿霞又吸引了不少目光。我觉得诧异。当然她是个美丽的女子,但这么多人注意她,未免太过凑巧。
“开心吗?”我问。
她深深的点头。
我的天。她像个乡下女孩子第一次进城。
乐队打出探戈哈骚。
“我教你跳这个。”
她要回座位,“我不会。”她畏羞的笑。
“我教你,很容易的。”我轻轻说:“是,你的左手从头后拉住我的右手,松开,搭住我的肩膀,慢慢滑开,握住我手掌,转三个圈,是、多么美丽。”
全场注视她。
“再来一次。”
她小心的再做一次,我轻轻拥住她,“好极了。”
她很高兴。“你会回来看我?”
“是。回来与你再跳舞,再吃饭,再在沙滩散步。”我说。
“谢谢你。”她说。
我们回到座位,我请她喝了一点点拔兰地。
“当心,我想灌醉你。”我笑说。
“我不怕。”她说。
“你实在不应该相信我,你我只是萍水相逢,素昧平生。”
“你中文也好得很呢。”她说:“会这么多成语。”
“别调皮。”我恐吓她。
“我们还能到什么地方去?”她恳求。
我握看她的手吻一吻。我有点害怕。怕爱上她。爱情常常来得太快太急,我连应付都来不及。
“你想去什么地方?”我反问。
“去哪里都好,只要离开家,家实在太静太冷。”她说。
“视归如死?”我笑,“家里的确很静,幸亏可去的地方极多,你甚至可以把朋友邀请到家中。我陪你到街上走走。”
“治安不好。”她担心,“你不怕?”
“我学过洪拳,”我扬扬手臂,“相信我。”
我替她穿上披风,我们在街上散步。天又开始微雨,她玫瑰红的缎披风拖在地上,湿了一截,又潇洒又……凄艳。她有一切的条件做一个最快乐的女孩子,但是很明显地,她不快乐。
我不清楚她的底细,我不想打听,除非她乐意从头到尾的告诉我,可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家里又有钱,身体健康,有什么道理如此悲观?
我们走到早上经过的圣玛嘉烈教堂,那个花钟早已被除下,但是花的清香犹存。
我笑说:“将来我们或许会在这里结婚。”
“别说笑。”她求我。
我拉着她的手,我说:“我没有开玩笑。”
“你并不认识我,”她说,“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正是,你也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我们会克服这个困难的了解阶段,不过过一阵我们就熟络了。”
“或者你会发觉我没有读过好学堂,”她说:“或者你觉得我脾气太怪,或者你认为我不是个──”
我接上去,“──或者我会认为你内在与外表一样美,或者你会喜欢欧洲的生活,或者……绿霞,你什么都不往阳光那面想,真拿你没法子。”
我们沉默下来,我拉看她的手在街上逛到十二点三刻。
我说:“仙德瑞拉要回家了。”
“你呢?”她问:“你回哪里?”
“回酒店睡觉。”我说:“明天上飞机。我需要你的电话号码与地址。”
“你能不能牺牲一夜的睡眠?”她问:“为我。”
“当然可以。”我说:“我很高兴有这个荣幸。”
我开着她的车子送她回石澳。佣人早已入睡。
我问:“你时常这么迟睡?”
她摇摇头,“不,我的生活正常得迹近不正常,今天是例外,我今天特别高兴。”
她领我上楼,一边说:“请进我房间,比较舒适点。”
我大方的跟她进去。她睡房外附设小客厅,一套浅蓝色的丝绒沙发,素色墙纸。我四周看了看,不见有她的放大彩色照片。
我说:“女孩子居然在房中不挂照片,真是奇迹,等于男人不把文凭摆出来一样的可贵。”
“照片?照片有什么好挂?要知道自己的样子,那还不容易,照照镜子不就行了?”
但很少女孩子不肯这么做。
她加一句:“我看到自己的照片都发腻。”
我笑笑。
她做好咖啡端上来。“怕我睡着?”我问。
“你要陪我说一夜的话,”她说,“别忘了。”
“那还不容易,你要听什么题目?”我问:“蟹状星云离我们多远?土星的环是什么一回事?我天天在望远镜里看的是啥子东西?”
“都好。”她坐在我身边,笑说,“说什么我都爱听。”
“不不,我们不说话。”我说:“你把头靠在我肩膀上,我们听音乐。”
“好。”她服从得像只小猫。
我握着她的手,她坐得我很近。我们听着音乐。她有一套很好的音响设备。
渐渐我眼困起来。我吻吻她头角。“累吗?”我问。
她摇摇头。
我按按她的浓眉。“你吸收的蛋白质一定比我多。”我打个呵欠,“对不起。”
“你是唯一对牢我打呵欠的人。”她微笑。
“我相信我也是唯一认识你廿小时就吻你的人。”我说。
她紧紧的靠着我。
──“回来看我。”
“我会的。”
“写信给我。”
“一定。”
“打电话来,由我付费用。”
“嗳嗳,我虽然是学生,但是这几个铜板还负担得起。”
我们就这样在沙发上坐足一夜,手拉手的。
天蒙蒙地亮起来,我仿佛睡熟过,恍惚又没有。转头肴绿霞,她靠在我肩膀上沉睡。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浓眉,这么清秀的面庞。我会回来了解她!熟悉她,做她的男朋友。
我必需趁佣人起身之前溜走,否则她得花一番唇舌向父母解释。
我留下一张字条,把我的姓名地址电话留下,然后就开门走了。我运气好,门口居然有辆空计程车。
回到酒店,我把所有的东西塞进箱子,挽着便去飞机场。
一到飞机场就听航空公司在广播我的名字,叫我去听电话,我知道是绿霞,非常感激。
她责问我:“你为什么没叫醒我?你为什么独个儿走了?”
“我会回来的。”我说:“像蒙哥马利元帅说的:我会回来。”
她一阵沉默。
“喂,绿霞,别难过,我的飞机要开了。”
“再见。”她挂上电话。
我上飞机,用小枕头垫妥,准备好好睡一觉、隔壁坐个小女孩子,正在看一本画报,我一眼瞥到封面的照片,那女郎好面熟。
我问:“请把这本杂志借给我看看好吗?”
那个小女孩把画报递给我。我取过一看,呆住了,那两道浓眉,微微下垂的嘴角,秀气逼人的面孔,慧黠的眼睛……我冲口而出:“这是谁?”谁?
隔壁的小女孩子说:“林绿霞你都不知道中.她是这里最最红的玉女明星,一年拍十多套电影。”
明星。
──“你不是香港人?”
──“我看到自己的照片都发腻。”
──“或者你会发觉我没有读过好学堂。”
──“我的工作很忙。”
──“我的朋友太无聊,有空便往的士可跑……揽男女关系,我碰都不敢碰他们。我……是暴发的,社会名流并看我们不起。”
我都一一想起来了。她说过的话都有深意。
原来她是女明星。喝茶与跳舞时注视她的人群……
我的心冷下来。
我胆子再大再也不敢碰女明星。女明星。我是什么人?我怎么敢与最红的女明星来往?
多么短的缘份。到我六十岁的时候,提起来倒或者会津津乐道的:与一个最红的女明星坐在沙发上手拉手渡过一夜……还对住她打呵欠,我是唯一对牢她打呵欠的人。
但是。但是此刻我只觉得心酸。无穷无尽的伤心,我想哭。
心上人
──选自亦舒中篇小说选《璧人》
(一)
丽莎到英国去已经三个月了。
开头那两个星期,我倒还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因为不用去接丽莎上下班,连车子都不开,用公共交通工具。
后来就开始闷,闷得几乎想学泰山,在胸口擂槌一顿,大声叫啜,引起山谷回音。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种感觉,我与丽莎之间,这一年多来,那只不过是普通朋友,我很小心地与她维持距离,因此也未曾疯狂爱上她,她说要到伦敦,我还很替她高兴。
但现在,我才发觉生命中像是少了一样什么……于是我取出信纸预备写信,没落笔又把信纸收回去。我自初中开始就没写过信,现在发什么痴?
我并不爱丽莎。
不过她是好伴侣,她是一个乐观的愉快的小女人,懂得看电影,喜欢吃、爱笑,衣着很大方,与她约会,永还是轻松的。
我很想念她。
我甚至有想拨长途电话到伦敦,叫她回来。
但是这个电话的意思是,我在她回来后,就得娶她。
我打算娶她吗?并不见得。
既然不打算负这种责任,那么就不能够阻碍人家的青春前程。
下班又落雨,我从来没有像今天如此讨厌过下雨,赌气地将新皮鞋往水坑里踩。
以前丽莎在香港的时候,每逢我打出一条新领带或是穿件新背心,她都会称赞我。
每天中午,我们一道午餐,她节食,老吃一容小小的三文治与一杯不加糖的红茶,我们在一家西菜店订有一张台子。
如今我也不再去了,每天胡乱地叫办公室的后生买一个饭盒子。
我因寂寞的缘故,心情很烦躁。
我希望我是爱丽莎的,那么可以顺理就章与她在一起过一辈子。
我尽量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认识一个新女友吧,我跟自己说,女孩子那么多,再挑一个好伴侣。
犹疑了一刻,我打电话给桃丽。
桃丽是一间大酒店的公共关系主任,非常花姿招展的一个女孩子,走在时代的尖端。
当天约好了午餐地点,我的精神似略为进步。
一见面,桃丽便笑说:“女朋友到伦敦去了,便来约我?”
我觉得这句话讲得很俗,其实丽莎并不是我的女朋友,我们并没有拥抱接吻行姻缘道,但一时间我无法向一个较为陌生的女郎解释。
桃丽打扮很明艳,在阴沉的天气中确能使人精神一振,我与她一边吃饭一边谈天。
她说:“──我也不想再干这一行,实在太辛苦,有时候真的很迷失,为了什么呢?在一般人眼中,做公共关系等于当花瓶而已。”
我觉得桃丽原来与她的外表不一样,她心中其实很苦。
我用匙羹揽着咖啡,忘了放过几粒糖,但一直揽着。
桃丽叹口气,“我也很想结婚,从艮,做一个家庭主妇,从此退出江湖,不必受排挤忙挣扎,不必戴个假面具嘻嘻哈哈做人,我不但精神疲倦,身体也很疲倦了。”
我不晓得如何安慰她。
她的烦恼我很明白,职业妇女有时候非常的低潮,也难怪,遗传因子下意识地催逼她们成家立室,养儿育女,但现实生活却勉强她们勤力工作,坚强勇敢,换了是我,我也会精神不佳。
但是我这次约桃丽出来,是为了寻找一点阳光,最近我的生活至为沉闷,想她以活泼治疗我,谁知道她令我更加忧郁。
吃完一顿午餐,我起身道别,再也没有提出下一次的约会。
也许这是不公平的,也许桃丽不是每次都这座不高兴,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缺少一份奋斗的精神,老想逃避,以为一嫁人便全部难题获得解决……
这是人生观的问题,丽莎从来不这么想,每次遇到工作上的难题或是阻滞,丽莎会耸耸肩说:“我已经尽了力了,管它呢,问心无愧就行了,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同事计算她,打她小报告,占她便宜,欺侮她,她都不介意,因不善吹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