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是吗?可是你难道都没有打听一下同志的下落?”
我不说话了。
“ 在长乐门那一年里, 我可从没想过你会是一个进步青年。” 国字脸盯着我说,“酗酒和各种人厮混也算你革命的一部分吧。 ”
“——”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你好好想想吧,想好了叫我。”
政委和国字脸离开了,留我在这个四面透风的小屋里。门口有荷枪的战士晃来晃去。我垂头丧气地坐在角落里,
脑子里乱成一团。最后,打定主意,不到最后关头不说出周文远的名字,他们总不能因为我是李政的儿子就把我枪毙。
(八)
没有人再理会我,大家似乎忘了我,外面走来走去的喧闹声音渐渐平静下来, 门口的岗哨也换了。屋里光线越来越暗,桔红色变成了暗红色,到后来,天完全黑了。
麻绳深深地嵌进了肉里,双臂也麻木地失去了知觉。早春三月,月色淡而又淡,漫漫长夜寒风彻骨。我安静地靠在角落里,想家,想肖南。
他应该还活着吧。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的身子开始有些不舒服。
除了政治上的污点,长乐门还给我留下了另一个要命的后遗症——胃病。当疼痛开始的时候,我意识到我已经一天一夜没吃饭了。抽搐和揪疼不在腹部,却在心口的位置,先是隐隐地,后来突然强烈起来,一阵紧似一阵,渐渐没有了喘息的时候。我头上开始冒出冷汗,尽量蜷起身子缩成一团。好容易挨到了天色大亮的时候,屋门上的锁响了。
进来了一个身材粗壮的红军战士,象其他生长在陕北高原上的汉子一样,他黑黑的脸膛晒得两颊发红。
他走过来, 闷声不响放在地上一个玉米面的窝窝和一疙瘩咸菜,转身就走。
“同志!能不能给我一碗热水!”我嘶哑地叫住他。
他站住了, 停了停才转过身来,眼神并不友好。我心里凉下来,怕他转身再走,急急忙忙退而求其次。
“同志,可不可以……把绳子解开,我没办法吃饭。”
他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气鼓鼓地走过来,抄着浓重的陕北口音,声音不大,却透着仇恨。
“你这个得(特)务,你这个……资产阶级的臭公子哥儿,”
他别别扭扭地说着那些话,朴素的脸上青筋暴露,“他们说你大是二十五师的师长,对不对?厄(我)兄弟就是跟他们在河北打仗的时候断了一条腿。你个王八蛋归(国)民党”
他扭头看了看门口,然后突然飞起一脚,踹在我肋骨上。我闷闷叫了一声扑在地上。
他打了我,似乎有些害怕,背着抢急急忙忙地走了。我重新蜷缩起来,脸紧紧贴在冰凉的黄土地上。
肖南,我还能见到你吗?
到了中午的时候,我已经疼得神志有些迷糊了, 脑子里乱哄哄的,甚至没有听到开锁的声音,直到有人大声地叫我的名字。
“李同, 你想清楚了吗?”
我抬起头来,是团政委,我张开龟裂的嘴唇,低声道:“求求你,给我一杯热水!我……胃疼。”
政委一愣,很不高兴,严厉地说:“李同,你不要装死狗,想要蒙混过关是不可能的。”
两个红军战士走过来,抓住我的胳膊,想要把我从地上拉起来。
我勉强站起来,却紧接着一阵眩晕,晃了晃就往后摔,“砰”,脊背狠狠地撞在土墙上,又向地上滑下去。
这时候,我听见有人大声叫:“副师长!”
我身边的战士也挺身敬礼,我只顾着难受,伏在地上,咽口唾沫闭上了眼睛。
“报告师长,还没有问出来!”是政委的声音。
“有证据说他是奸细吗?” 一个声音问。
我打了个哆嗦,抬起眼睛看去。
说话的是肖南。他高高的身子站在门口,旁边是团政委和两个荷枪的战士。
“他出身反革命家庭, 说自己是进步青……”,政委在说话,脑子里乱哄哄的, 我已经听不清了。尽力抬起上身,我张嘴叫师长,声音却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突然,肖南扭过脸来。 目光扫过士兵,他看见了我。
他骤然眯起了细长深邃的眼睛,放下手里的审讯纪录,
向我走过来。肖南穿着灰色的半旧军装,戴着帽子,打着绑腿,紧紧系着的腰带上挂着一个牛皮的枪套。他走到我身边,慢慢蹲下了身子。我满脸冷汗,忘了疼痛,呆呆看着那张让我魂牵梦萦的脸。
“李同?”他震惊地看着我,声音一如当年,让我沉醉。
“师长,”我有气无力地靠在墙上,但心里还清醒,没有忘记要小心谨慎。
我的脸色一定很可怕,肖南抬手来摸我的额头,心疼的样子让我幸福。
“师长,您认识他?” 政委过来了。
肖南的脸色立刻收敛了一些。他直起身来,语气僵硬。
“是的, 我认识他。李同同志确实是进步青年,他曾经作过《赤月》的联络员, 这一点我和刘义勉同志都可以作证。”
“是吗? 那太好了。” 看肖南脸色不好,政委显然有些不知所措,只是连声说:“事情搞清楚了就好,没有冤枉了好同志。”
肖南凉凉地说:“好了, 你们都回去吧。这儿我来处理。”
人呼啦啦走个精光,屋里霎时安静下来。 肖南蹲下身子给我松绑,因为我的挣扎,绳子紧紧的勒着,不容易解开。好容易解开了,
却又疼得我大汗淋漓,原来胳膊拧在身后早就麻木地抽筋了,每动一下就痛彻心扉。
可是我顾不得胳膊了,靠着墙急急低声对肖南说:“快,给我一杯……热水!我……胃疼。”
“小刘!快去拿一杯热水!!” 肖南扭头冲门外大叫。
“为什么会胃疼?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个毛病?疼了有多会儿了?”
“从早晨开始的。” 我闭上眼睛,老老实实回答。一切象是回到了北平那个安静的四合院,今天圣心中学没有课,阿南跑来我的房间里来找我。
肖南的警卫员端了一个热气腾腾的搪瓷缸子进来,打断了我的白日梦,我抬手去接,却又因为肩肘上的一阵剧痛放弃了。肖南挥手让小刘出去,把我半抱起来搂在怀里,端了缸子来喂我。水有些烫,就着肖南的手,我迫不及待地咕咚咕咚往下喝。
热热的水顺着喉咙灌下去,让我有了一丝暖意。一缸子水很快见了底,我松下身子,长长舒了口气,抬头却看到肖南眼睛里盈盈有了泪光。
我忍不住笑了,轻轻叫道:“哥!”
肖南拿手背擦了擦眼睛,粗声粗气地问:“ 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见他眉头皱起来,我连忙补充,“妈很担心你。”
他不再说话,让我靠在墙上,修长有力的手指揉着我的肩肘活血化瘀。
我贪婪地看着他的脸。他紧紧抿着嘴角,依然英俊的脸上多了几分风霜的颜色,严肃的表情使他看上去竟然比我更象爸爸。肖南,肖南,我又坐在了你的身边。
他似乎知道我在看他,手下突然加重了力气。我吃疼,便往回缩,“哥!”
“不要叫我哥,叫我周文远,或者师长。” 他停下手,锐利的眼睛看着我,这样的肖南好陌生。
“我知道,”我垂下头,心里酸酸地,不知不觉地撅起了嘴巴,“我不会忘的。”
肖南却微微笑了,伸手磨蹭了一下我的头发,他温言哄我,“阿同,现在能走路吗?要不要我扛着你?”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讨厌的肖南。他坏坏地咧嘴,两手插在我的腋下把我慢慢扶了起来。
师部就在小学校的后面,一排窑洞里,肖南占了最东面的一孔。阳光暖暖地照进来,进门一张桌子,想来是他办公的地方,墙上挂了一个黄色的地图,看精细度,应该是从爸爸那边儿缴获来的。屋子里面一张大炕,上面整整齐齐地叠着一床灰布被褥,为了防止落土,炕里面的墙上糊着一层干净的黄裱纸。窑洞看起来宽敞明亮,朴素整洁,就象肖南的人一样。
肖南扶我在炕上躺好,拉开被子给我盖上,炕里面大概灰烬未去,还温温的。我躺在那里,不错眼珠地看着肖南忙忙碌碌地在窑洞门口起灶煮粥。柴有点湿,浓烟把肖南呛得咳起来,警卫员小刘跑来问他要不要帮忙,他说不用,
小刘听话走掉了。
我不是那种在乎天长地久的人,我活的是一份记忆,只要记忆里有过幸福,我就总是幸福。而今天,是我那么多幸福日子里,最幸福的一天。
(九)
肖南喂我吃了小米粥,我叫嚣的胃渐渐平复下来。
肖南收拾了碗筷,关上了窑洞的门,走过来坐在炕边。他撸起我的袖子,看我胳膊和手腕上的绑痕。虽然已经不那么疼了,深红色的印子在白色的皮肤上依然显得触目惊心。
他脸色沉沉地,一边用干燥温暖的手指轻柔有力地揉着瘀血的地方,一边低声询问我家里的情况。他沉稳的声音让我备感心安,
只要他在这里,什么事都不用我管了吧。 虽然想这样一直看着他,躺在暖暖的炕上,精疲力尽的我还是渐渐地睡着了。
醒来时, 天已经完全黑了,灯光如豆, 肖南却不在。
我掀开被子下床, 胳膊还疼,胃倒是好了。 我不敢出去,
在窑洞里东晃西晃,看来看去。可能是因为居无定所,常年行军的原因,肖南的东西很少。我坐在他的桌子前翻看,几本苏区的宣传土地革命的小册子,再有就是一个大本子,看起来象是用来描红的写字簿。
我翻开来,里面是肖南秀挺的笔迹,记录了一些琐事,不过是哪天开会,何处集训。我无聊,便一页一页地看下去。
翻到几近最后的一页,纸上出现了一幅用铅笔手绘的草稿,仔细看,是陕西中部的地图,上面俨然用红笔标出了一些我似熟非熟的地点和驻军番号。
我一个一个看下去,心里突地一跳。“二十五师”四个字针一样刺进了我的眼睛,我定定神,仔细分辨,没错, 红笔是国名党军队,铅笔是红军部署。
国民党二十五师距离这里很近,不过两个县的距离,那就是说,爸爸已经奉命剿匪了。
我呆呆坐在煤油灯下, 身子凉凉的,眼睛不由湿润了。
我和妈妈日夜担心的事情终于要来了吗?难道,肖南和爸爸真得要兵戎相见吗?我用手指慢慢划过地图上的那几个红字,眼前浮现了那与我酷肖的已经有些苍老的五官,爸爸,
你知道我们在这里吗?
门“吱呀”开了, 我慌忙合上本子,抬头时,肖南手里拿着一瓶东西进来了。看见我, 他高兴地笑了。
“你起来了, 还疼吗?”
我脑子里一时还都是爸爸的影子,所以有些神色恍惚。肖南走过来拍拍我的脸,“怎么了? 还没睡醒吗?”
我醒醒神,笑了,真的象作梦一样,肖南又在我身边了。
“傻样子,怎么还是呆头呆脑的。”肖南笑着放下手里的东西,“我出去要了一点红花油,晚上睡觉前搓搓,不然,你胳膊明天会更肿。”
“嗯,”我笑得很开心,一时忘了父亲的事。
肖南眼睛在我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突然说,“你饿了吧?我们该吃晚饭了。” 说罢,他转身出去了,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两个粗瓷盖碗。
那天晚上,我一直惦记着那张地图, 心里惴惴不安,可又不敢开口问肖南。
因为要早起,苏区的人都睡得很早。吃完晚饭不一会儿,
肖南便把煤油灯挑亮放在炕桌上,要我坐到炕上来。红花油的味道冲冲的,肖南高高挽起我的袖子,大力地搓着,我不断疼得龇牙咧嘴,叫着“轻点啦,轻点!”
他却不理我,弄完了才一拍我肩膀,“你懂什么,只有这样,药效才能进去。这么一点痛,就大声嚷嚷,这里枪林弹雨的,你真么能活下去。”
我傻傻地笑。
“好了,脱衣服睡吧。”
我听话脱掉毛衣,身子一展,胸口却如受重击。毛衣套在头上, 愣是不敢动了。
“怎么了?”肖南急急问, 帮着我把毛衣从头上揪下来。
“胸口也疼,”我暗骂自己不争气。
“让我看看。”肖南伸手来解我小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