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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嬉笑道:“你舍不得驩儿?”
硃安世嘿嘿笑了笑,伸手抚摩着驩儿的小肩膀,心中诸般滋味翻涌。
驩儿用手背抹掉眼泪,眨了眨眼,也微微笑着。
韩嬉又道:“你先别忙着舍不得,我想那孔家还未必愿意收留驩儿呢。”
硃安世点头道:“说的是。我先带驩儿去探一探,他们若有半点不情愿,我立刻就带驩儿走!”
靳产赶到了长安。
不枉他几千里跋涉,终于查明事情原委,而且算得上是一个天大的隐情——那小儿居然是孔子后裔!
他读了这些年的儒经,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能和孔子后人牵涉到一起,既觉诧异,又感荣耀,更是禁不住满心得意。虽然此事还有些疑团:那些绣衣人是什么来头?为什么要追杀孔家后人?那朱氏所说的经书又是什么?不过他也仅仅是好奇,并不如何挂念,能查出那小儿的身份,就已足矣。
远远望见长安,巍然屹立于晴天白云之下。
他大张着嘴,不由得呵呵笑起来。一路笑着,来到城墙下,抬头仰望,见城门宏阔,城墙巍然,他瞪大了眼,惊叹半晌,才小心迈步,走进城门。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到帝都,进了城,只见城楼如山、街道如川,往来的行人个个衣锦着绣、神色悠然,他目眩神迷,气不敢出。
一路小心打问,辗转来到执金吾府寺门前,看到那轩昂门户,他顿时有些心虚气促。大门外立着几个门吏,衣着鲜亮,神情倨傲。他停住脚,掸了掸身上的灰,鼓了鼓气,才小心走过去,向其中一个门吏陪笑道:“麻烦这位小哥——”
那门吏目光一扫,冷喝道:“谁是你的小哥?”
靳产知机,忙赔笑道歉,同时从怀中取出一小串铜钱,递过去道:“劳烦老兄,替在下通报一下,在下是湟水督邮靳产,有要事禀告执金吾大人。”
门吏斜瞅了一眼,撇嘴道:“果然是湟水来的,黄金比河水还多,一出手就这么一大串钱,要砸死我们这些小县城里的村人!”
靳产忍住气,继续陪着笑,又取出收到的急报,展开给那门吏看:“这是执金吾发往湟水的急报,在下就是来禀报这件事的。”
门吏扯过去一看,才不再奚落,一把抓过那串铜钱,揣在怀里,说声“等着!”转身进了大门。
靳产候在门外,惴惴不安,半晌,那门吏才回转来,身后跟着一个年轻文吏,那文吏出来问道:“你就是湟水督邮?随我来。”
靳产忙跟了进去,沿着侧道,穿长廊,过庭院,来到一间侧室,脱履进去,里面坐着一位文丞。
那文吏道:“这是执金吾左丞刘敢大人。”
靳产忙伏地跪拜,刘敢只微微点头,随即问道:“你是从湟水赶来?”
“卑职是从冀州常山来的。”
“哦?”
“收到执金吾大人发来的急报后,卑职火急查办,为追查线索,从湟水赶到金城,金城奔赴张掖,又从张掖转到朔方,最后在常山,终于查明了真相。”
“哦?很好!你查到了些什么?”
靳产忙取出一卷锦书,这是他在常山写就,详细记述了自己一路追查详情。
那文吏接过锦书交给刘敢,刘敢展开细读,良久读罢,面露喜色,点头道:“很好!很好!实在是辛苦你啦。”
靳产听了,心中大喜,竟一时语塞,弓背垂首,只知不住地点头。
刘敢又微微笑道:“你这功劳不小,我会如实禀报执金吾大人,你先去歇息歇息——”接着,他又转头吩咐那文吏:“你带靳督邮去客房,好生款待!”
靳产俯身叩首,连声拜谢,而后才爬起来,随那文吏出去,曲曲折折,穿过回廊,来到一座僻静小院,僮仆打开一间房舍,毕恭毕敬请靳产进去安歇,文吏又吩咐那僮仆留下,小心侍候,这才拜辞而去。
靳产见这院落清静、陈设雅洁,随眼一看,处处都透出富贵之气,不由得连连感叹。僮仆打了水来,请他盥洗,靳产看那铜盆澄黄铮亮,盆壁上刻镂着兰花草虫细致纹样,虽然内盛的只是清水,也似比常日的水清亮精贵许多。他知道哪怕这僮仆,也是见惯了达官显贵,因此举手投足格外小心,生怕露怯,遭他耻笑。
洗过脸,他刚坐下,方才那文吏又转了回来,身后跟着两个婢女,一个端食盘,一个捧酒具。
“这是刘敢大人吩咐的,给靳督邮洗尘。些须酒食,不成敬意,晚间刘敢大人要亲自宴请靳督邮,请靳督邮先润润喉。”
靳产忙站起身,连连道谢。
两个婢女将酒食摆放到案上,小心退下,文吏说了声“请慢用。”随即转身离开,那个僮仆也跟了出去,轻手带好了门。
屋内无人,靳产这才长出一口气,松了松肩背,坐下来,笑着打量案上酒食。虽说只是几样小菜,却鲜亮精巧、香味馥郁。便是那套匙箸杯盘,也都精致无比,从未见过。
他轻手抓起那只形如朱雀的铜酒壶,把玩一番,才斟了些酒在同样形如朱雀的酒爵里。酒水从雀嘴流下,澄澈晶亮,浓香扑鼻。他端起酒爵,先闭眼深嗅,一阵眩醉,迷离半晌,才张口饮下,嗯……果然是执金吾家的酒,如此醇香,好酒,好酒!一爵饮尽,他又斟一爵,连饮了三爵,这才拿起两根玉箸,夹了一块胭脂一般红艳的肉放进嘴里,细细咀嚼,有些酸甜,又有些辛辣,不知是什么酱料制成,从未尝过这等滋味,竟是好吃之极!
正在细品,腹中忽然一阵绞痛,随即心头烦恶,全身抽搐!
他猛地倒在地下,胸口如同刀子乱戳,又似烈火在烧,先是忍不住呻吟,继而痛叫起来。
毒?酒里有毒!
他心中一阵翻江倒海,随即一道闪亮:孔家!朱氏被缉捕,官府无簿录!那部经书!孔壁古文?刘敢下毒,独揽功劳?怕事情泄露?
他忽然明白:自己一脚踩进了一座鬼沼,有来无回。
也忽然记起当年老父劝告的一句话:贫寒苦人心,富贵夺人命。
然而,为时已晚,他已如死狗一般趴在地下,眼珠暴突,嘴角流沫,只剩几口残喘……
到鲁县时,已是盛夏。
这一路,驩儿像是变了个人,笑得多了,话也多了。
硃安世心里纳闷,想是即将分别,这孩子珍惜聚时。他也便一起尽量说笑。
韩嬉见他们两个开心,兴致更高,途中只要见到有吃食卖,便买一大堆来,三个人在车上一路吃得不停嘴,都胖了不少。
驩儿断断续续讲起自己的娘、这几年的经历、到过的地方:他娘带着他从临淮逃出来,那时驩儿才三岁多。他们沿着海岸曲曲折折一路向北,途中搭海船到琅邪,又过泰山、济南,进入冀州,前后近两年,才绕到常山。这一路,官府一直在追捕,绣衣刺客也不断袭击,好几个人为救助他们母子而丧命。常山之前的地名,驩儿都不太记得,是硃安世按地理大致猜测出来的。
在常山,他娘找到一个叫姜德的人。在姜德家才住了几天,捕吏就追了来,他娘从前门引开捕吏,姜德带着他从后门逃走,一路向北。驩儿从此再没见过他的娘。逃到北地,一老一少被关进牢狱,又被匈奴掳走,押到营中为奴,随军喂马,不时要受匈奴斥骂鞭打。
两年后,汉军和匈奴交战,匈奴大败,姜德和驩儿被汉军救回。军中有个屯长恰巧是姜德的侄子,名叫姜志,他认出姜德,便将他们收留在身边。姜德本已年迈,又受了风寒,不久病故。临终前,他嘱咐姜志送驩儿到金城,交给故友楚致贺。
绣衣刺客不知道从哪里听到消息,赶到张掖。姜志带着驩儿避开刺客,逃往金城,找到楚致贺。绣衣刺客也尾随而至,姜志拦住绣衣刺客,楚致贺带着驩儿逃走。不久,绣衣刺客就追了来,楚致贺把驩儿藏到一个驿亭朋友家,自己引开了绣衣刺客。
过了几天,申道从湟水赶来,接走了驩儿,带着他一路躲开追杀,绕路赶往长安,直到扶风见到硃安世……
硃安世驾着车,将驩儿这些断续经历串起来,细细寻思。
他自己虽然自幼也尝尽艰辛,但比起驩儿,则尚算是很平顺了。正在感慨,忽然发觉其中有一事奇怪,忙扭头问驩儿:“你娘当年都到了泰山,离鲁县很近,没去你伯祖父家吗?”
驩儿坐在车沿上,低着头,将那木雕漆虎放在膝盖上,让它奔爬翻滚,玩得正高兴。天气炎热,汗滴从他额头一颗一颗滚落,他都浑然不觉,也没有听见问话。
硃安世又问了一遍,他才抬头应了句:“没有。”
硃安世纳闷道:“你娘为何不去孔家,反倒去投奔他人?”
驩儿仍玩耍着漆虎:“我也不知道。”
韩嬉听见,在一旁道:“驩儿他娘当时正在被缉捕,或许是怕连累到孔家,所以没去找。”
硃安世觉得在理,点点头,继续驾车赶路。
行到一个小集镇,硃安世想起一件事,便停车去买了几个鸡蛋、一把干艾草、一块蜡。回到车上,用刀尖在鸡蛋顶上,轻轻戳开一个小孔,用嘴吸尽蛋汁,然后将蛋壳放在太阳下烘烤。
韩嬉和驩儿都很好奇,他却笑而不答。
离了集镇,又行了一段路,赤日炎炎,热得受不了,他们便将车停到路边,坐在一棵大树下乘凉歇息。
硃安世笑着对驩儿说:“看硃叔叔给你变个小戏法。”
说着拿过一个蛋壳,取出水囊,对着蛋壳小孔,注入了少许水,又点燃艾草,塞进蛋壳,将蜡烤软,封住小孔,然后放到太阳地里。
硃安世坐下来,笑道:“好,仔细瞧着!”
三个人都盯着那蛋壳,过了半晌,那蛋壳忽然微微晃动起来,接着,竟慢慢飘了起来,一直升到一尺多高,才落了下来,摔到地上,磕破了。
驩儿惊喜无比,韩嬉也连声怪叫,硃安世见戏法奏效,哈哈大笑。
这是他当年被捕前学到的,那日他去长安,在街上遇到一个旧识的术士,这术士曾是淮南王刘安的门客。硃安世请他喝酒,那术士喝的痛快了,便教了他这个小戏法。'《淮南万毕术》(淮南王刘安)记载了一项“艾火令鸡子飞”的游戏。注释中说:“取鸡子去其汁,燃艾火内空卵中,疾风高举自飞去。”这是世界上最早的“热气球”原理记录。'硃安世当即就想:回家照样子做给儿子郭续看,儿子看了一定欢喜。
谁知喝完酒,回家路上,他醉得迷迷糊糊,被捕吏捉住,关进牢狱,不久就随军西征,这戏法也就一直没有机会演给儿子看。
现在看到驩儿高兴,他很是欣慰,便教驩儿自己做,驩儿玩得无比开心,一个接一个,把十几个鸡蛋玩罢,还意犹未尽。
杜周终于升任御史大夫。
这一天,他已经望了十几年。
当年,在御史大夫张汤门下为丞时,他便暗暗立下志愿,此生定要挣到这个官位。
于是,他处处效仿张汤,并处处要胜过张汤:张汤执法严苛,他就执法酷烈;张汤依照儒家古义断案,他则深知那些儒经不过是责下之词、御民之术,皇帝喜怒才是生杀之柄,于是他便尽力揣测天子之意断案;张汤得罪同僚,被陷害枉死,他便尽量谨慎少语,不给人留任何把柄;张汤当年因严审陈皇后巫蛊一案'巫蛊:汉代盛行的一种巫术。当时人认为请巫师将桐木偶人埋于地下,施以诅咒,被诅咒者即有灾难。汉武帝时期曾发生两次重大巫蛊之祸,第一次为皇后陈阿娇,因为失宠,找巫师诅咒受宠嫔妃,被察觉后被废,牵连被诛者三百余人,参见《汉书·外戚传》。',得天子器重,他便时刻留意当今卫皇后,查出皇后侄儿违纪便毫不留情'《史记·酷吏列传·杜周》:“捕治桑弘羊、卫皇后昆弟子刻深,天子以为尽力无私,迁为御史大夫。”'……
十几年来,他铁了心,诛杀了十数万人,流的血几可汇成一片湖,才一步步升到廷尉,却稍一不慎,便被罢官,跌回尘埃。所幸又被重新启用,任了执金吾。从此,他行事越发小心,一丝一毫不敢懈怠。哪知却偏偏遇到盗马贼硃安世,让他又一次险些栽倒。幸而硃安世送回了汗血马,否则,他早已成了沟中一具腐尸。硃安世至今虽未捉到,但案子却牵连出两大玄机:硃安世身边那孩童竟是孔安国之孙,而追杀这孩童的绣衣刺客,竟是光禄勋吕步舒派遣。
当年孔安国全家暴毙,杜周正任御史中丞,临淮郡将案情呈报上来,他也曾上奏御史和天子。但天子毫不介意,他便也就不愿经心,因此随手批回,不再去管。没想到孔安国竟还有一个孙子存活,更没想到吕步舒会暗中派刺客追杀这孩童。
这小儿究竟有什么玄奥?
他想来想去,只找到一条头绪:当年孔安国全家被毒死恐怕另有隐情,而这隐情与吕步舒定然有极大关联。
吕步舒向来深藏不露,当年因审讯淮南王刘安谋反一案,大得天子赞赏,被选入光禄寺为大夫。光禄寺原名郎中令,本来只是宫廷宿卫官署。当今天子继位后,见丞相总管百僚、独揽官吏任免权,心中不乐,便改郎中令为光禄寺,扩充职任,征选能臣,聚集在自己身边,作为内朝近臣,直接受皇帝诏命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