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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皮论语-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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驩儿如果在杜周府宅中,要救还不算太难,囚在宫中,事情就极难办了。
他静默半晌,心中浮起一串疑问,于是抬头问道:“追杀驩儿的是光禄寺的人,杜周似乎并未染指,而且他曾在扶风盘问过驩儿,看来并不知情,他为何要捉拿驩儿?又为何要送入宫中?是送到光禄寺?还是直接交给刘老彘?难道刘老彘也知道驩儿的事?如果知道,刘老彘该奖赏杜周才对,杜周为何要自杀?”
韩嬉轻叹一声,道:“这些事情我还没打问清楚。不过刚刚探听到一件事,杜周临死那夜,宫里有个黄门去过他府上,那黄门才走,杜周就死了。”
硃安世问道:“难道是刘老彘派那黄门赐的毒酒?”
韩嬉摇摇头:“不是,那黄门名叫介寇,是天子近侍苏文手下。原先犯了事,曾落到杜周手里,杜周饶了他。他去见杜周是私会,并没有赐酒宣诏。”
樊仲子道:“这么说来,他是杜周埋在宫中的暗线,他见杜周,应当是去通风报信,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杜周正是为此自杀。”
硃安世恨道:“这些臭狗无论做什么事,无非为了两点,或者邀功求荣,或者铲除政敌。”
韩嬉点头道:“看来杜周查出了驩儿的隐情,借这桩事,既可以打压吕步舒,又能立功,所以才从孔府逼要驩儿,当作罪证,用来弹劾吕步舒。吕步舒却反戈一击,倒把杜周逼到死路。”
硃安世愁道:“这样一来,事情就棘手了。”
樊仲子问道:“哦?为什么?”
硃安世担忧道:“不管刘老彘之前知不知道驩儿的事,现在一定是知道了。去年我们曾议论过,驩儿所背那部古书对刘老彘不利,他一旦知道,一定会毁掉——”
樊仲子叫道:“那不是书,是个活生生的孩子!”
硃安世心乱无比,但尽力沉住气道:“驩儿命在旦夕,当务之急,必须得尽快查出驩儿被囚在哪里。”
韩嬉歉然道:“我这两天就是在四处打听驩儿的下落,杜周把驩儿送进宫中,没有带出来,现在应该是被囚在宫里,但到底在何处,我还没打探到。不过,我怀疑有一个人应该知道——”
硃安世沉声道:“吕步舒。”
司马迁原以为古本《论语》已经绝迹于世,如今,兒宽帛书秘语全都解开,孔安国尚有后嗣侥幸存活,而孔壁《论语》竟藏于一个小小孩童心中,让人既喜且忧。
柳夫人听了,叹息良久:“不知道这孩子现在哪里?”
司马迁叹道:“兒宽得信到现在,已经五、六年,那孩子是否还活着,都未可知。”
正说着,卫真回来了。
司马迁忙问:“事情料理得如何?”
卫真答道:“买了副中等棺椁,简卿尸身也帮着那老丈装殓好了,我又照主公吩咐,雇了个可靠的人,送简卿灵柩回乡安葬。那人已经启程出城了。”
司马迁点点头,叹惋道:“简卿不负师命,这几年一直在长安守候,最终客死长安,实在令人生敬。”
卫真道:“他临死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司马迁道:“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据简卿说,这是孔壁《论语》中的一句话。我记得似曾见过这句话,特意去天禄阁翻检了一番,果然在荀子的一篇残卷中找到了,荀子就曾引述过这句话,的确是出自先秦《论语》'《荀子·子道篇》:《传》曰:‘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传》在战国秦汉一般指《论语》,司马迁在《史记》多处引文中就将《论语》称为‘传’。'。这话我们以前也曾谈及,只是没说得如此透彻。道义如同大路,人遵之而行,才是正途。如今却倒转过来,只看人,不看路。不管君父走的是正途、还是歧路,臣子都惟命是从,全然不敢分辨是非对错。却不知,道义为重,君父为轻。董仲舒当年曾对我言: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才愤而著《春秋》,‘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史记·太史公自序》:‘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东汉班固在《汉书》中转引此段,但删除了‘贬天子’。'。孔子既然能在《春秋》中‘贬天子’,《论语》中便也应该有这等语句。”
卫真吐了吐舌头:“若我是天子,听了这些话,怕也会毁掉古文《论语》。”
司马迁叹道:“在狱中,我才想起一件事,想当初,文帝崇尚黄老之学,却还设有《论语》、《孟子》博士'东汉赵岐《孟子题辞》:‘孝文皇帝欲广游学之路,《论语》、《孝经》、《孟子》、《尔雅》皆置博士,后罢传记博士,独立五经而已。’',到了本朝,天子独兴儒学,却废去这两经博士。”
卫真问道:“为什么连孟子也要废去呢?”
司马迁道:“孟子刚正敢言,曾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更说汤武以臣的身份诛杀桀纣,并非篡逆弑君,而是依仁据义,诛杀暴虐独夫。孟子此论正合于‘从道不从君’之理。”
卫真叹道:“荀子更难得听人提及。”
柳夫人道:“若把儒学比作一间屋子,孔子、孟子、荀子便是这屋子的正主,有他们在,客随主便,谁敢胡说?只有把他们赶走了,当今的儒生才好放开手脚、胡作非为。”
司马迁道:“我担心的正是这一点,就算天子不毁《论语》,朝中得势官吏也都除之才能后快。如今,唯一留存孔壁《论语》的又是一个孩童……”
卫真道:“那夜在石渠阁秘道中,我偷听到暴胜之和吕步舒对话,说要除掉扶风城里的一个孩子,难道那孩子就是孔安国的孙子孔驩?”
司马迁道:“当时那孩子在扶风闹得满城风雨,到处传说他是个妖童,后来不知所踪,据说是被盗汗血马的硃安世救走。任安赴蜀地之前,曾说硃安世也许会去成都。至今再没有听到消息,但愿硃安世能带那孩子安然脱险。我这就写封信给任安打问一下。”
卫真道:“不如我再去那秘道探听一次,说不准能知道那孩子的下落。”
柳夫人忙道:“再不许去!你们偷入秘道后,多次说起,伍德恐怕也听到了,说不准已经密报给吕步舒了。”
卫真想了想道:“我们好像没在伍德面前谈起过这事。”
柳夫人急道:“不管伍德知不知道,那秘道都不许再去!”
硃安世悄悄溜到一带高墙下,见左右无人,纵身翻过墙去。
这里是吕步舒府邸后院,时过午夜,院里漆黑寂静。之前,韩嬉已经打探清楚吕步舒宅中格局,硃安世轻步潜行,穿过花径,绕过一排仆役房舍,来到府邸中间的院落,吕步舒的寝处就在正房。
硃安世来到窗下,轻轻撬开窗户,翻身跳进房中。伏在墙角,就着微弱月光,张眼细看,见左侧有张床,床上传来女子呼吸声,轻细绵长,睡得很熟,应该是婢女。对面墙上一扇门,紧闭着,这房间分内外两室,吕步舒应该是在内室安歇。
硃安世蹑足走过去,伸手轻推,门没有栓,应手开启,发出一声吱呀。他忙停手屏息,房内依然寂静,没人察觉,他这才又轻轻推开一道缝,伸手扳紧门扇边缘,慢慢打开,门枢虽仍有声响,但极轻。
走进去后,硃安世轻手将门关好。内室更加漆黑,他稍待片刻,眼睛渐渐能够辨物,依稀看见床在正对面,便伸手拔出匕首,轻步走到床边,隔着帐子侧耳细听。里面有两个人的气息,一粗一细,细的应是女子,睡在床外侧。粗的自然是吕步舒。
硃安世伸手掀开帐子,倒转匕首,循着声音,对准那女子的脖颈,迅力一击,那女子应手昏死过去。硃安世爬上床,凑近一看,吕步舒微张着嘴,睡得正沉。硃安世一腾身,坐压住吕步舒胸口,同时伸出左手,一把捂住他的嘴,右手匕首逼住他的喉部。
吕步舒猛地惊醒,扭动身子,手足乱挣。
“别乱动,不许喊!”
吕步舒顿时停住。
“孔驩现在哪里?”硃安世右手匕首抵紧吕步舒咽喉,同时松开左手。
吕步舒闻言,身子忽然松弛,低声问道:“你是硃安世?”
硃安世一惊,但无暇多想,继续问道:“快说,孔驩在哪里?”
“我料定你要来。那小儿在建章宫,囚在太液池渐台之上。”
吕步舒声音阴沉、傲慢,硃安世听得心里发碜,几乎一刀割断他的喉咙,但随即想到救驩儿要紧,不能再惹麻烦,便一肘将吕步舒击晕。
办完宫中差事,司马迁又来到石渠阁。
卫真早上就得了吩咐,已经在阁外等候,两人一起走进阁中。
司马迁现在身份不同,书监段建忙出来侍候,无比殷勤小心。司马迁素来不喜这等逢迎,便要过他手中灯盏,命他将书柜钥匙交给卫真,让他先退下。段建再三躬身致礼后,才轻步离去。
司马迁是来查寻孟子、荀子档案,看看能否再多找出些古文《论语》的遗文。走过星历书柜时,他不由得望向那个藏有秘道的铜柜,转头一看,卫真也正觑看着那里。想起妻子的告诫,司马迁咳嗽一声,继续前行,走到儒学一列,卫真也忙跟了过来。找到所需书简后,卫真将它们抱到案上,安放好灯盏。
司马迁坐下来,展卷细读。
良久,读得肩颈酸痛,便抬起头舒展腰身,却忽然发觉卫真不在身边。左右一望,均不见人影。连唤几声,也不见答应。
倒是段建从外面颠颠赶进来,小心问道:“中书大人,有何吩咐?”
司马迁忙道:“哦,不是唤你,我是在唤卫真,他拿错了书,刚去换了。你还是下去吧,有事我会让卫真去唤你。”
段建忙躬身答应着,斜眼向书柜那边望了望,似乎起疑,但随即转身离开。
等段建出了书库后,司马迁才起身走向星历书柜,幽暗中,果然见秦宫星历书柜门环上,锁头斜挂,显然已被打开。他忙走过去,拉开门一看,里面是空的,只有一串钥匙落在书柜角落。
卫真偷偷下了秘道!
司马迁又气又急,却无可奈何,在柜边守了一会儿,又怕段建回来,便取出那串钥匙,到书案边,另点了一盏灯,走过去放到儒学书柜上,而后才回坐在案边,装作读书,但哪里能读得进一个字?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始终听不见声响。
这时,已过酉时,司马迁腹中饥饿,虚汗直冒,却只能继续等。
过了半晌,段建和一个小黄门一起走进来,小黄门手里端着一个食盒。
段建躬身道:“已经到了晚饭时间,卑职怕大人饥饿,就自作主张,备了些酒饭。”
司马迁沉住气道:“有劳你了,放下吧,我这里有卫真,不用你们侍候,你也该去用饭了。”
小黄门放下食盒,段建往儒学书柜处的灯光望了一眼,躬身行礼,便带着小黄门一起出去了。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仍不见卫真回来。
四下漆黑,书库中只有远近两盏灯光遥遥相映。
司马迁忧急如焚,不停跑到那个书柜边,探头进去倾听,却始终毫无声息,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和肠胃阵阵蠕动声。
实在忍无可忍,他蹑足走到书库门边,偷眼窥探外面,见段建寝室窗上映着灯光,但看不到影动,也听不到人声,想来是睡着了。于是他壮着胆子走到那个铜柜前,在黑暗中摸索着,拉开底面的铜板,小心爬进去,踩着梯子,一步步摸下去,到了洞底,越发漆黑,如同跌进一口墨井。
司马迁伸手慢慢探着,寻找洞口,然而,一圈摸过来,周边都是硬壁,哪里有什么通道?
他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心咚咚狂跳。
挨次又上下探摸了一圈,这洞里的确没有通道口!
只是,洞中其他地方都是土壁,只有一面,触手之处,像是木板。
漆黑中,难知究竟,他忙爬上梯子,钻出铜柜,刚站起身要走,脚下一绊,扑到在地。他顾不得痛,慌忙爬起来,奔到案边取了灯盏,侧耳一听,书库外仍无动静,这时也管不得许多,擎着灯,赶回书柜,又钻进去爬下梯子。
擎灯一照,洞里真的没有通道,只是有一面洞壁上,是一块木板,六尺多高,二尺多宽。仔细一照,木板四周有缝,边缘是个木框,原来是一扇门!他忙用力推,门从里面栓住了,只略略有些翕动,根本推不开。
难道是卫真栓的门?
卫真为什么要栓门?
如果不是卫真,是谁栓的门?
司马迁越想越怕,浑身陡生寒栗。
他呆了半晌,无计可施,又怕段建察觉,只得重新爬上去,掩起柜门,回到书案边,继续等候。
然而,直到天亮,卫真也没有回来。
天子早朝要议事,司马迁只得锁住那个铜柜,先去前殿应卯。直到中午,他才得空,又急急赶回石渠阁,支走段建,打开柜门,掀起铜板,卫真不在下面。他忙又爬下去探看,那扇木门仍紧紧关闭,推不开。敲击,里面也没有应答。
接连几天,司马迁不断回到石渠阁,却始终不见卫真。
他忧急如焚,整日坐卧不宁,却又无计可施。
卫真啊,卫真,你究竟去了哪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三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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