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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天上忽然落起白毛'《资治通鉴·卷第二十一》:(天汉元年)“天雨白氂”。这种自然现象在历代史书中多有记载,后世俗称“老君髯”或“观音线”。',丝丝缕缕,漫天飘摇,长尺许,如同千万匹天马在云端摇首,落下无数银鬃。
四下里人们都惊呼起来,司马迁也觉惊诧,伸手去接,见白毛轻如蛛丝,沾粘于手,嗅之有铁腥味。
卫真小声问:“难道是天谴?莫非御史有冤?”
司马迁向来不信这些,并不答言,但心中狐疑、恍然若失。
得知那老儿自杀,减宣大怒,杜周也嘴角微搐。
狱中那少年及狱吏、狱卒都跪伏于地,全身筛抖,连声求饶。
那少年其实是减宣府中小吏,已经十七岁,因长得瘦纤,又声音清亮、犹带童音,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
杜周将他重笞一顿,投进老儿牢房内,命他设法探察老儿底细。
减宣不放心,又选了手下一个精干文吏,也扮作囚犯,关入老人囚室隔壁,旁听动静。
那文吏小心禀告道:“倒也并非一无所获,据卑职旁听,那老儿一口淮南口音,其间夹杂着些西北声调词语,应是南人北迁,在西北居住多年。至于西北何处,恕卑职无力分辨。”
减宣忙命人找寻精通西北口音的人来。片刻,找来一个老吏,他曾代人服役,在西北各处戍守多年。杜周命那文吏复述老人话语,那文吏擅长模仿,一句一句道来,竟有七八分像,小吏也在一边提醒旁证。
老吏细细听了,禀告道:“据小人听来,此人应在金城'金城:今甘肃省兰州市。'以西、湟水'湟水:黄河上游支流,位于青海省东部。'一带住过些年头。”
杜周问道:“确否?”
“话语中夹着一些西羌口音,别处俱无,只有湟水一带,汉羌杂居,才有这种口音。”
“要多少年,才会带这种西羌口音?”
“刚才听来,羌音用得自然熟络,内地北人要脱口说出,至少三、五年,至于南人,恐怕得七、八年以上。”
杜周与减宣商议:“淮南之人去湟水羌地,概有三种:一是戍卒,二是商人,三是逃犯。”
减宣道:“边地战事频繁,汉地商人大多只是行商,绝少定居;逃犯行踪不定,即便定居,也必改名换姓,难以追查;只有戍卒,有簿记可查。”
杜周微微点头,心中细想:戍卒分两种——服役或谪戍。男子自二十三岁至五十六岁,一共只需服兵役两年,无久居边地之理。唯有获罪被谪之人,常驻屯边,戍无定期,更有合家男女老幼一起被谪者,才会定居。看那老儿情状,当是谪戍屯田的犯人。
于是,他即命长史急传快信回长安,命左丞刘敢去查历年簿记,找出西征湟水军士名册。
长史领命,同时禀报道:“方才二位大人所论,与卑职所查正好相符。”
杜周目光一亮:“哦?”
“卑职奉命查验老儿衣物,其佩剑上有铭文‘淮南国’,而水囊上则有工坊识记‘金城牛氏’。另外,老儿袋中还有一把炒熟青稞,以及几片沙枣皮屑,青稞乃羌人主食,沙枣则是河湟特产。”
减宣喜道:“这老儿果然来自湟水一带。剑上铭文更加可疑,当年淮南王谋反,事败自杀,淮南国也早已被除。难道这老儿竟与此事有关?二十年前,盐铁就已收归官营,民间不得私自铸卖铁器,兵器更加要紧,只有专任铁官方可督造,这剑恐怕是当年淮南王私造的兵器。”
长史道:“卑职一并传信与左丞,去查当年簿记。”
减宣道:“若这老儿真是淮南王反贼余孽,倒也可以将功补过,略抵一些失马之罪。”
杜周沉思不语。
硃安世原路返回,潜行回到营房后面,见小童背靠石头坐在毡上,并没睡着,月光下双目炯炯。
“找到出路了,跟我走。”硃安世牵起小童,收拾皮毡,转身就走。
小童见他不牵马,轻声问:“马怎么办?”
“马先留在这里。”硃安世伸手抚摸马鬃,那个河下洞穴这马是万万穿不过去,来的路上他已想好一个带马出城的法子,只是今夜得暂时舍弃。
那马仍静卧不动,但像是明白主人意思,扭过脖颈,将头贴近硃安世,硃安世拍拍马颈,轻声道:“明早我来接你,等我召唤。”
说罢,牵着小童,转身离开,避开巡卫,一路躲闪,来到七星河岸边。
杜周和减宣坐候扶风府寺。
贼曹掾史成信来报:“城中民宅均已挨户细搜,官宅各家自行搜查,出入要道都布兵把守,各荒僻角落也逐一密查过,但均未见贼人下落。”
杜周沉着脸看了看减宣,减宣叱道:“官宅也要搜查!那硃安世积年盗贼,你所查之处,正是他要避开之处,你想不到的,才是他藏身逃脱之所。城中可藏可逃之处都搜遍了?”
“城北河边有一片乱石滩、东门有一处密林,城墙东南角有一处残缺……这几处都已派兵把守,贼人绝逃不出去,另外七星河穿城而过,不过城墙下都有铁栅阻挡,卑职怕有疏忽,派人潜到水中查过,南北水栅均牢固无损……”
杜周不待听完,转头问减宣:“狱中可关有城中惯贼?”
减宣不明其意,忙传狱吏,狱吏报上名目,城内所捕大小贼共有二十几人。
杜周命狱吏将这些贼全都提来,押跪在庭中,先选了其中一个头目,并不问话,只下令重笞五十,刑人发狠用力,那头目连声惨叫,此时夜深寂静,几条街外都能听到哀号之声。
笞罢,杜周问他出城秘道,那头目刚说了句“没有”,杜周命再重笞一百。笞罢又问,那头目哭叫“不知道”,杜周见刑人已累,命换刑人再加笞一百。'汉文帝为政清静仁慈,废除肉刑,用笞刑代替。汉景帝继位后,见笞刑三百以上,多有死于笞下者,又减了笞刑数量,并且定下律令,笞刑途中不得更换刑人。汉武帝刘彻登基以来,重用酷吏,放任酷刑,景帝所定律令渐渐废弃。'
那头目哭嚎着求饶,杜周只问他知与不知,那头目哭道:“小人实在不知……”
杜周只说一个字:“笞!”
新换的刑人发力便抽,到七、八十下,那头目已喊不出声,一百笞罢,人趴在地上,已不动弹,不知死活。
杜周命人将其拖到一边,又在贼中选了另一个头目,不等发话,那个贼头已不住磕头、连声哀叫:“城南墙角有一个缺洞,小人平日都是从那里钻出去,此外再不知道有什么出城秘道,大人饶命!”
杜周只吩咐换捶刑,先捶一百。那贼头始终不知,几轮捶完,也昏死过去。
杜周拿眼扫视庭中,众贼全都魂破胆裂。没等杜周开口,其中一个贼喊道:“大人饶命,我知道有条秘道。”
杜周嘴角一撇,冷冷一哼。
那个贼招供:“七星河南城墙下,河床中间有个石盘,盖住一个洞口,下面是条隧道穿过铁栅……”
第四章 星辰书卷
硃安世小声问那小童:“你会不会游水?”
小童摇摇头。
硃安世犯起难来,但看小童身子瘦小,回想河底洞穴,大致容得下两人同行,便嘱咐道:“我们要潜水,下水前,吸足一口气。”
小童点点头,但看那河水幽深,眼中微露惧意。
硃安世拍拍他的小肩膀:“跟着我,莫怕!”
小童点点头,小声说:“我不怕。”
硃安世俯身让小童趴在自己背上,用衣带紧紧捆牢,等巡卫离开,急趋过去,下到河里,扭头说声:“吸气!”
小童忙用力吸气,却因为惶急,呛到喉咙,咳嗽起来,幸好自己及时捂住了嘴,才免被巡卫察觉。
硃安世一扭头,见岸上远处隐隐闪动一串火点,并飞快移向这边,随即听到一阵马蹄声,是一队人马打着火把。捕吏一定是知道了这个出城秘道,不容再耽搁!
硃安世伸手到后面拍了拍小童,小童也见到了那些火把,猛吸了一口气,硃安世觉到,也深吸一口,随即潜入水中。到了水底,他拉开石盘,钻进洞穴,急速前游,还未出洞,便觉背上小童手足乱挣,已经支撑不住。这时已容不得多想,硃安世拼命加速,钻出洞穴,急浮上水面,这时,背上小童已不再动弹。
硃安世忙向岸边急游,飞快上岸,解开衣带,将小童平放到河滩上,只见小童双眼紧闭,一动不动。
“孔子生鲁昌平乡陬邑。其先宋人也,曰孔防叔。防叔生伯夏,伯夏生叔梁纥。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祷於尼丘得孔子。鲁襄公二十二年而孔子生。生而首上圩顶,故因名曰丘云。字仲尼,姓孔氏……”'引自《史记·孔子世家》。'
司马迁端坐于书案前,铺展新简,提笔凝神,开始写《孔子列传》'《史记》中为《孔子世家》,此处写为《孔子列传》,原因见后文。',才写了一段,卫真急冲冲进来:“御史大夫延广畏罪自杀了!'延广生平仅见于《汉书》中一句‘(太初三年)正月,胶东太守延广为御史大夫。’值得注意的是:《汉书·百官公卿表下》中,历任御史大夫任免死亡,均有明确记载,独缺延广记录。'”
司马迁大惊抬头:“所因何罪?”
“诬上。”
“又是腹诽……”司马迁叹息一声,低头不语。
当今天子即位之初,还能宽怀纳谏,自从任用酷吏张汤,法令日苛,刑狱日酷。连张汤自己也莫能幸免,最终冤死于诬告。尤其是十七年前,天子造新币,大农令颜异只微微撇了撇嘴,便因“腹诽”之罪被诛。从此,公卿大夫上朝议事,连五官都不敢乱动,更莫论口出异议。
卫真又道:“御史手下中丞也已被处斩。两家亲族被谪徙五原戍边屯田。”
司马迁听后,心中郁郁,不由得从怀中取出延广所留帛书。这两天,他反复琢磨上面那几句话,却始终不解其义。只觉得那字迹看着眼熟,却又想不起是谁的手笔。
卫真瞅着帛书,猜道:“这帛书莫非和《论语》遗失有关?延广才把帛书送上门,我们就发觉《论语》遗失,接着他就被拘押,今天又自杀。他留的这几句话难道就是在说这事?”
“石渠阁书籍由内府监守,图书丢失,内府首当其责,御史大夫即便有过,也罪不至死。此外,我和延广并无私交,他为何要传这封帛书给我?”
“希望主公为他申冤?”
“我官职卑微,只管文史星历,不问政事,如何能替他申冤?”
“御史大夫死得不明不白,至少主公您可以借史笔写出真相,还其清誉,使他瞑目。”
“我写史记,乃是私举,从未告诉他人,延广如何得知?”
“主公当年探察史迹、游学天下,又曾求教于延广,讲论过《春秋》'《春秋》:中国最早的编年体史书,相传由孔子整理修订而成,记载自公元前722年至前481年间历史。汉武帝时期定为儒家‘五经’之一。'。主公虽然不说,但延广精于识人,察言观志,也能判断出主公有修史之志。”
“这倒不无可能,我与延广虽然只有一夕言谈,但彼此志趣相投、胸臆相通,他确有可能猜到我之志愿。不过,我将古本《论语》遗失一事上奏太常时,太常已经先知此事,并说有司也已在查办,如果延广确因此事获罪,为何不等案情查明就仓促自杀?”
“莫非古本《论语》正是被他盗走?”卫真话刚出口,随即又道:“不对,《论语》随处可得,盗之何用?”
“那并非普通《论语》,乃是现存唯一古本。”
“古本再珍贵,也不过是竹简,又不是金玉宝物,和今本区别难道那么大?”
“你哪里知道古文之珍?古代典籍经历了始皇焚书、楚汉战火,书卷残灭殆尽。民间书籍虽有幸存,大多残缺不全,加之儒家常遭贬抑,及至今上继位,尊扬儒术,儒家经籍才稍稍复出。这时距秦亡汉兴,已逾百年,历五、六代人,房梁木柱都已经朽蚀,何况书简?现存各种经籍,版本杂乱、真伪难辨,即便同一版本,也各主其说,互相争讦。有了古本,才能辨明真伪。”
“难怪当今儒学这派那派争个不停。不过,主公从来不理会这些派争,延广没道理让您知道啊。我看帛书上头一句是‘星辰’二字,难道和主公执掌天文星历有关?”
“星历与图书有何关系?”
“《论语》是圣人之言,《论语》遗失,也许上应天象,是个凶兆,延广被拘那日天雨白毛,莫非他预感不详,想让您查出其中征兆?”
“更加胡说!千年之前,周人已知‘敬天’在于‘保民’,深明‘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引自《尚书·周书》。'’。五百年前,孔子也曾道‘未知事人,焉知事鬼’,长叹‘天何言哉’!'两句均引自世传《论语》。'今人反倒不如古人,求神拜仙,巫鬼横行。董仲舒虽然是我恩师,我却不得不说这全是他开的恶头,迷信阴阳,妄说灾异,惑乱人心,流毒日盛!”
卫真吓得不敢再说,转过话题道:“延广留下这几句话,难道是暗指《论语》下落?”
“他为何不上报朝廷,为自己脱罪,反倒留些暗语,让人乱猜?”
“难道其中另有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