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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来登门求亲的人中,有多少是喜爱和欣赏我的人?又有多少人是对我真正了解?没有,一个都没有!他们所看重的不过是我那张漂亮的脸,假如我天生丑陋,会有人不断地来向我大献殷勤吗?还是唯恐避之不及?
想起昔日我为自己的容貌出众而得意洋洋的样子,我不由得一阵恶心,回首看去,那时的我,是多么的无知和浅薄!
如今失去美貌,变得人鬼难分的我,竟然一朝觉醒,看破关窍,这又是多么大的一个讽刺!
我想起了云飞扬的话,是啊,我的美究竟有什么用处呢?青春与美貌,不都正如他所说,是虚幻的吗?我的自以为是、沾沾自喜,都是多么的幼稚和可笑,又是多么地令人痛心啊!
我感觉自己并不是失去了美,相反,我觉得自己从来就不曾真正拥有过美,美的存在应带给人欢乐,而我拥有的欢乐都是假的!回首往事,我看到的只有虚情假意的恭维,厚颜无耻的做作,还有深深隐藏在人心里、骨子里的丑恶!
夜幕再度降临的时候,戴上罩面黑纱的我慢慢游走在大街上。
对于不告而别,我并没有什么愧疚感,让父母每天面对我这张脸,是对他们更大的残忍。更何况现在的我已没有心思为别人着想什么,我的心已经够乱的了,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我的心很平静,也许这就是痛苦到达极限后的那种平静吧。
街上人来人往,商贩们有的收拾摊位,准备回家,有的张望着,吆喝着,希望把最后一点货卖出去,妇女抱着孩子,跟身边挎筐的大婶儿边走边唠,孩子手中的小风车时而转动,时而停止,他用小嘴吹着,脸上的皮肤是那样娇嫩可爱。
街边店铺的灯笼闪出红艳艳的光,照在人脸上,显得每个人都红光满面,我特别地去注意他们的脸,那些脸上有皱纹,有麻点,有斑痕,有乱糟糟的胡子,但都无一例外地闪耀着快乐的光芒,眼角的鱼尾纹里是快乐,额头的皱纹里是快乐,闪烁的眸子里也是快乐。
原来丑陋的脸也可以如此生动,如此美丽的。
是来自生命的美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欢乐也许永远也不会回到我的身上来了,我是个没有脸的人。
——我是个没有脸的人!
“您的小菜儿。”伙计看着我,把托盘中的碟子一只只摆在桌上,脸上带着明显装出来的、不自然的微笑。
这家小店开在城郊,也算得上是乡下了,也许是这种小店,江湖中人来的并不多吧。我拿着剑又戴着黑纱,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杀手一类的人物。伙计和掌柜远远地站在外柜边,不时朝我望上一眼,举止滑稽可笑。
滑稽可笑的倒底是谁呢?
毫无疑问是我,因为我无法隔着黑纱把菜饭吃到嘴里去。看来掌柜、伙计和其它几个零散的客人也想看我是如何吃饭的,他们的目光游来游去,故意装出东张西望的样子看着我,如果我的头扭向哪个方向,他们立刻避开——那动作愚蠢笨拙之极,他们难道想象不到,我的头扭向东面,眼睛却可隔着黑纱,望向北面的吗?
以往在家里,父亲母亲都注视着我,每当我吃下一样东西时,他们都会露出微笑,因为进食意味着成长。丫环仆妇们则在背地里,为我吃的这道菜是由谁端上来的争论不休,好象我吃了她们端的菜,她们就觉得很幸福,很荣光。
此刻盯在我脸上的目光则全部充满了好奇。
我把黑纱轻轻揭下。
好奇是要付出代价的,我从他们苍惶而逃的表情和动作上得到了一种特异的快慰感,凭什么我就不能以这样的面目示人呢?
我什么也没做错,却要象老鼠一样躲避别人的目光?笑话!
小店里除了掌柜和伙计,转眼间已然空无一人。然而他们两个,居然隔着柜台抱在一起,可以看到伙计的裤子颜色深了一块,显然是湿了。
我忽然觉得压抑轻松了许多,甚至感到有些快乐,我夹起小菜放进嘴里大口嚼着,觉得味道还真不错。这是我失去脸之后吃的第一顿饭,吃得如此香甜,是我无论如何也意想不到的。
我的两腮只剩下薄薄的一层,被饭菜撑起来后,显得有些松,有些鼓。没有了嘴唇,涎水和着嚼碎的菜渣,不断地从牙缝中流出来,咀嚼也不是很方便,好在舌头还是完好的,使得我品尝起这小菜来完全没有影响到口味。我努力开解自己,可仍忍不住一阵心酸。
看着哆嗦着抱在一起的掌柜和伙计,我产生出一股捉弄的快感,于是放慢了吃的速度,边吃边抬头看着他们。
——这是一种很好很有趣的折磨。
“你们害怕吗?”我问。
掌柜和伙计都点点头。
“害怕也都是你们自找的。”我漫不经心地轻笑着:“你们为什么不跑呢?害怕是因为有威胁,而逃避是躲开威胁最简单、最轻松的办法。”
“我们也想逃,”掌柜咽了口吐沫看看门口,说:“象那些客人们一样。可这个店是我的。”
我望向伙计。“我还没领到这个月的工钱。”伙计说。
我故意怪怪地笑了两声:“你们这种人,为了钱连命都不想要。”
伙计叹了口气:“没了钱,留条贱命还有什么意思!”
我看着他,他很年轻,显然是那种被生活磨得很萎靡很落迫的人,在这个破落的小店里迎宾送客,强作欢颜,找不到什么可以点亮自己还未开始就已黯淡下去的人生。
我抖手将一锭金子甩到掌柜面前的柜台上。
“拿着这锭金子走人,这个店就和你没关系了,要么……”我伸手抄起剑鞘,内力一催,宝剑吐出半尺,一道寒光照在掌柜的脸上。
“明……明白!明白了!”掌柜飞快地抓起那锭金子,一溜烟儿似地窜出了门。
伙计紧跟着他向外跑,“掌柜的……工,我的工钱……”
我手中剑鞘一横,拦住他:“这样追出去,你的店怎么办?”
“我的店?”
“是你的店。”
“你买下来,却送给我?”
“连我自己也要送给你。”
“你……你别……别开玩笑……”伙计恐惧地向后退去,我一把扣住他的手腕:“走,我们去拜堂!”
佛龛上关老爷的脸被红烛映得更红,只是疏于打扫,显得有些灰头土脸。佛龛长年累月被香烟熏得发黑发黄,雕花纹上落了一层土,黄布搭在两边,挂满灰尘。
我按着伙计跪下,自己也跪了下来。
“你叫什么?”
“卢……卢有才。”
“好。”我转过头面向关老爷的脸,高声说道:“关帝爷在上,今日小女子严爽与卢有才结为夫妻,日后要相亲相爱,如有异心者暴死不得善终。”
我按着卢有才磕完了头,出去关了店门,回过身来重又用黑纱罩住了脸,一件件地脱着衣服,直到全身**。
我的身体还是美的,毫无瑕疵,我从未想到过自己如此大胆,我疯了,我想,我要做一次女人,生一个孩子,然后痛痛快快地去死,我失去了美丽,虽然在不断地劝说着自己,装出一副看透美丑的洒脱,可是我知道,我的心里,一直在渴望着美能够回来,但那是永远也不可能得到的。
我的美丽、我的骄傲和我的梦早已和我的脸一同消失在世界的尽头。
也许同时消失的,还有我的自尊。
烛光摇曳。
我合上茶碗,缓缓地起身,一手撑着后腰,一手扶着肚子。
初二,又是一个初二。
我慢慢地走到床边,坐下,看着桌上的烛和茶具,忽然感到一种很亲切的似曾相识。
去年的今天,曾是我十七岁的生日,在那一天,我失去了自己的脸,也失去了自己的一切。
一年后的今天,我已经怀胎近十月,眼看,就要拥有自己的孩子。
这前半年,我差不多隔三差五就出去一趟,在街上寻着些美丽的女人,偷偷地跟着她们回家,晚上再摸进去把她们打昏,用刀子把她们的脸豁个烂,第二天再到她们家门口不远处去看热闹,有的家里不声不响,有的家里鸡飞狗跳,那些个爱抹上粉戴上花,穿上红红绿绿漂亮衣裳的丫头小姐们再也不敢上街了,她们害怕别人看着自己那张烂脸,害怕自己嫁不出去,不敢再照镜子也不敢洗脸,胆子大的痛快自杀,没气量的干脆寻死,我在这种游戏中体味着非比寻常的快乐,使一个女人失去她引以为傲的美貌,原来是如此的惬意和痛快,她们应该醒悟,自己的美是一钱不值的,和昔日的我一样,我们共同拥有和即将共同失去的,只有一段不可捉摸的、亦真亦幻的青春和一张早晚要衰老变丑可怕的脸,越早毁了你的美貌你就越早地醒来,这样你才能老老实实地本分做人,真真切切地看清自己。
在大街的角落,我笑嘻嘻地看着官府的衙役们象没头苍蝇似地晃来晃去,吃完了公家吃事主,吃完了事主吃公家,他们给那些划了脸又上了吊的女人验尸,苦着脸蹲在城门楼儿用绿裤子弯刀把儿拨拉出入城人们的脑袋寻找疑凶,就象屎克郎拨拉粪球儿。他们找不到我,谁也找不到我,江湖人也都听说了,他们以为干这事儿的还是寻美人,并自以为聪明地认为寻美人换了口味,不是再去揭人家脸,而是去把那张脸划花,说句实话,现在我已经羡慕起寻美人来了,她手里有那种使人脸剥离的药,可以把剥下的脸做为收藏。而我,费了好大劲儿也揭不下一张完整的人脸来,于是我只好把她们的脸划花。
我有了有才的孩子,但是还继续着我的营生,直到显怀了我才呆在家里不再出去,有才在外面打点店里的生意,我整天呆坐着,就在无聊中又开始回忆我的人生,我想起我的美丽,想起我的所做所为,我由仙子变成了魔鬼,从拥有美到失去美,从失去美到憎恨美,从憎恨美到报复美,我把思想转成了行动,这行动使拥有美的人恐慌,她们的恐慌使我更加得意,她们是多么愚蠢啊,美人哪美人,人们喜欢的只是你的美,而不是你的人,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有时我还始觉得,我由于失去了那绝世的美丽,变成了一个可以看破一切的圣人,可是我有时却仍是不由自主地想:若是我的脸没有被揭去,那该有多好啊。天哪,如果这世上有哪个道士能做法使人的灵魂离体的话,我一定要找到他,无论花多大的代价,让我离开现在的身体,哪怕将来会附到一头猪的身上,那样我就不会思想,不会因自己的丑陋而感到自卑和失落,也许不懂得分辨美才是最幸福的,不管它是个什么东西。于是我发现,原来我想的一切都是在替自己找宽心丸儿,仇恨美是因为我嫉妒美,毁灭美是因为我再也无法得到美,原来我对美还是如此的痴迷。
吱呀一声,有才端着盆热水走了进来。
“店门关好了?”我问。
“关好了。”他用往常一样的平淡语气答着,向我走来。
“帐目对过了?”
“对过了。”他把盆放在我的面前,开始为我脱袜子。
袜子脱掉了,我的脚一如往昔的娇嫩可爱,他轻轻地往我脚上撩着水,让我适应水的热度。水有些烫,他的手指有些发红。
“有才。”
“嗯?”
“你恨不恨我?”
“恨。”
我笑了笑,他自始自终,都是个老实人。
凭着老实本分,一年来,他把小店经营得红红火火,老客常来,新客不断,已经远近闻名。
“你想不想杀了我,再娶一个?”
“不想,想。”
“什么叫不想,想?”
“我不想杀了你,但是想再娶一个。”
“为什么?”
“我谁也不想杀,何况你是我老婆。”
“是我逼你娶我的,你不是恨我吗?”
“可是你已经是我的老婆,我不能杀自己的亲人,谁也不想杀。”
“是不能还是不想?”
“既不想也不能。”
“你为什么想再娶?”
“不为什么。”
我一脚踢翻水盆,水溅了他一脸一身:“不为什么是为什么?”
“我去洗脸。”他用袖子抹着脸上的水渍,转身去捡盆。
“站住!”我喝了一声,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是因为我的脸!?”
半晌,他结结巴巴地道:“你的脸,我没在乎过,我死了的娘说过,丑妻近弟家中宝,败子娇娘害人精,我……我是怕孩子生下来,脸上……和你一样……”
我一阵苦笑。
“我的脸,是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