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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老驺的轰轰的大笑着,“孩子,你在这里住了这么长时间了?怎么会说出这种怪话?”
我微笑一下,没有再说话。由于离着河比较近,那种温暖腐臭的就愈发显得醺醺的,像窖藏了多年的威士忌刚被打开坛子一般。
“孩子们,来,上车,送你们上学去!”老驺奋力用摇把将他家老迈的车摇起来,一阵黑黢黢的气体带着上下窜动的烟霾从排气孔喷了出来,像被惊动的鸽群一样,顷刻间朝着四方飞散开去——当然也有一些毫不犹豫的落到我的脸上,我抹了一把,发现自己的汗水已经被染成墨汁一样的颜色。
驺慕宜特别开心的和我并排站在车的后斗上,手扶着车斗前面的栏杆,得意洋洋的哼着歌,像先秦时代站在战车上扶轼归来的将军。
“这蠢家伙,够傻。”我心里想着,竟然不经意的冷笑了一下。
学校如同一个庞大的庄园,占据了这个镇上南部的一隅。白河在这里拐了个弯,河湾圈出了一个舌头形状的半岛,校园的房子便铺满了整个半岛。由于三面环河,所以上课时那种从河水里泛上来的怪臭便更加剧烈。尤其是在天阴欲雨的时候,还会掺杂上一股强酸的气味,在逼仄的教室里幽灵般回旋浮荡着,刚到的我,还不能完全适应这种奇妙的环境,甚至眼睛都被蚀得发疼。
我擦了一把呛出来的眼泪,看着趴在桌子上睡得呼呼作响的驺慕宜,环视四周东倒西歪的同学们,再遥望一眼站在台上兀自讲个不停的历史老师。
他们都当这酸臭不存在似的,该睡的睡,该讲的讲。
可是我睡不着,来到这里之后,我已经连续失眠了——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都无法睡着,尽管我也可以和其他同学一样,在课堂上光明正大的睡觉。
忽然发现历史老师很赞赏的看我一眼,这才发现全班只有我一个人还清醒着。
其实她讲的那些东西,我早就知道了,说实在话,除了数理化这些我已经忘光,如数交还了课本之外,文科的东西,我相信自己的造诣肯定比这种学校的老师高的。
我之所以清醒,不是她讲课吸引人,而是我睡不着。
一个更酸臭的气浪拍了过来,我知道,这是暴雨来临的预警。
大雨果然毫不含糊,在我意识到达的刹那之间,它便从天空中泼泻了下来,屋顶上的瓦片好似见到了主人的小狗一样撒着欢,哗哗啦啦的跳跃着,酸臭在大雨的攻击下,终于一败涂地,老老实实的跑回到河底的老巢去了。一个闪电把墨黑的天空撕开一道口子,霹雳的怒吼经行之处,世间万物似乎无不惊悚的颤栗着。
驺慕宜却充耳不闻的率领全班同学翻了个身,继续打着自己的粗重蠢笨的呼噜。
我和历史老师都有些幸灾乐祸的看着熟睡的学生们,因为我们知道,他们马上就要醒了。
屋顶上已过耄耋之年的瓦片毫无保留的敞开双臂欢迎雨水,教室里立刻如线如注起来。
第一滴雨落在驺慕宜头上的时候,他只是像被开水烫到浑身哆嗦一下,然后像活猪一样哼了一声,旋即调整睡姿,继续做他的春秋大梦。
我像小学时候观察青蛙活体实验般,歪着脑袋看着他的下一步反应。
一条水带从屋顶悬垂下来,飘到了他的手边,这个家伙居然用手下意识去抓!
拜托,我只是用水带形容一下,你不要以为真的是条带子好不好?!
驺慕宜抬起手来,握住那条水带,水流立刻砸到他的手上,浪花四溅,这家伙竟然还做出了一个拉绳的姿势。
我实在忍不住了,哈哈哈的笑出声来。
一个霹雷恰如其时的淹没了我的笑声,轰的一声震的房屋前俯后仰——
“同学们,都他妈给我卧倒——”驺慕宜跳将起来,瞪圆眼睛大喝一声,随即直挺挺趴到桌上,顺便也一把将我的头朝桌面按上去,撞的我鼻子发酸,眼前金星乱闪。
班上的人都一股脑儿跟着从睡梦中跳起来趴下,连历史老师都自觉的一头扎进了课桌底下。
雷声逐渐隐去,我好不容易把眼前晃动的星星数清,盯着尚在牛喘着的驺慕宜问:“怎么了——刚才!”
“他妈的,我刚才做梦拉导火索来着……”
我不知道驺家为什么能坦然的接纳和面对陌生的我,老驺和驺妈妈把我当作自己的儿子一样,而驺慕宜也不因为有了我这个跟他分庭抗礼的人而有任何的不满意或是不愉快。这两天我曾经偷偷旁敲侧击的问过驺慕宜我和他家的关系,他却一脸震惊的白我一眼道:“你本来不就是我家的人么?”
“可是我姓苏……”
“去他妈的,一家人就是一家人,跟姓什么有什么关系!”
我鄙视这里的暴力和粗俗,这个溽热的、昏暗的世界中,充斥着无尽的未开化,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呢?这个念头一直在我的头脑中徘徊,难道只是厌恶了原来的世界么?还是有什么隐情在长途跋涉的道路中遗忘了呢?我忽然对自己的选择感到一点点后悔……
好在驺慕宜在学校里面是最能打的一个人,比“镇关西”有过之而不及,我也受益于狐假虎威,因此没有任何人胆敢产生对我使用暴力的念头。
驺慕宜平时不高兴的时候,就会死死盯住一个学生看,礼尚往来,那个学生也不免回看一眼。然后驺慕宜如释重负,横着他宽大的身躯,理直气壮的走到人家面前开始叱问,对话内容颇有些魏晋士人的辩道意味:“你他妈干嘛看我?!”
“你看我的……”
“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
“你看我才知道我看你……”
“你他妈先看我我才看你!”
“你先看我的我才……”
“你妈的,还不承认!”
接下来必定是一顿老拳相向,然后就听到受害者痛哭哀号:“我再也不看了,我再也不看了……”
我一般会在旁边抱臂在胸,冷冷的注视着。
驺慕宜泄愤的最后步骤是朝被打者脸上踩上两下,然后得意的看上自己作品一眼,如果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偶尔还会补上一脚——
“你奶奶的!”
他得意的走过来,拍打着身上的灰尘说:“爽了。”
“那就去上课吧。”我冷冰冰的说。
“小昼,想不想爽一次,今天我请你打猎,打大象,最简单的。”
大象是班上最高最大最胖最雄伟最老成的男生,我初来的时候,对这种站在面前如同万里长城,对话需要高山仰止的巨人很是敬而远之。后来却发现连屁大的小孩都欺负他,便很不解的问驺慕宜,他白我一眼说:“废话!他能追得上谁?踹他腿上一脚,他就会摔个大马趴,到时候该怎么打就怎么打!”
他的话是对的,某天课间我在教室坐着发呆,听到外面“咚”的一震,便一个箭步蹿上一个女生的桌子,手搭凉棚向外看去,果然看见大象横躺在地上,几个瘦弱如同饿了八年的秃山野猴的小个子骑在他身上,恣意□。
“树大招风啊!”想着大象的惨状,我摇摇头。
“你这人太慈悲,知道没有?”驺慕宜开导我。
“哦哦。”我含糊的回答。
路边有一群学生用马桶抽杆击打着另一个人,我看到挨揍的人头上都已经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若评论冷的暴力和热的暴力,我还是觉得冷的更进化一些。冷的世界用脑,热的世界用心。
我默默站在广阔的白河旁,迎着酸臭的气息,远眺着对岸的长堤,那里有着我似曾相识的情景。
“小昼,你怎么了?”
“堤那边是什么?”
“不知道,镇上的人都没有去过,不能越白河一步,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
“哦?”
“别说这种扯淡的事情,小昼,我有件事情要求你……”驺慕宜忽然红着脸,软绵绵扭捏的说。
“求?我?”
“嗯!”他很严肃的点点头。
我心里不禁有些没底起来,这根本不像我的风格啊……
三
“天亮了。”她拉开窗帘,低廉的阳光铺天盖地撒进窗口,屋里一切金属和非金属的东西都无一例外反射出冰冷的光。
“昨晚上睡着了,我?”
“呼呼的,香着呢!”
“你那个性变态室友回来了?”
“回来了,打发去我的屋子睡了,不敢让她看到你,看到你就失身了。”
“我的机会就这么被你给挥霍了……”
“我是在救你啊!她那个人,估计以前受过刺激,神经兮兮的,每天都要出去找男人,跟她一起住了这么长时间了,我都搞不懂她。哈哈,要让她看到有一个活的男人在屋里——况且你身体也不好,又打哆嗦了,你还冷?”
我点点头,指着墙上挂着的帆船画说:“这个,有点亲切感。”
“哈哈,这是她带来的,要是我的,我就卖给你——给你找件厚的衣服吧?你要哪件?都是女人的……”
我选了一件宽大的棉睡衣套在衬衫里面,然后把西装套上。
“看上去还挺得体的。”她咯咯笑了,“靠!我穿吊带都热的冒汗,你还这样返古地打扮,真是服了。嗳,你失去记忆之前,是不是很有钱?”
“我?”
“嗯!你看看你的西装,这个牌子十分贵的!还有你的包!还有,就连你的袜子……啧啧……”
“你——不会是想谋财害命吧?”
“放心,翻了你的钱包了,那点钱还不值得我谋的。”她端来早餐,一杯热乎乎的牛奶,两片烤得酥酥的面包中间夹着火腿和煎蛋。
我狼吞虎咽吃完,然后惭愧地问:“可还有?”
她好像猝不及防地看我一眼,随即哈哈大笑道:“对了,还不知道你吃上顿饭是什么时候呢!靠!我再去给你做。”
她把门关严出去,我依稀听到她在外面和人对话。
“唔?你醒了?”
“上厕所……屋里是什么人?”
“我男朋友,你可不要动心思啊。”
“那当然,朋友夫,不可辱,我还是有品的……”
“昨晚上成果如何?”
“这年头,有钱的男人越来越难搞定……”
我抱紧被子瑟瑟索索爬到了床的角落里。
她端着一大缸牛奶和无数片面包进来,看着我像犰狳蜷缩在床角的样子,不禁笑出声来。
“听见她说话了?放心,乖,过来吃东西,姐姐不会害你的……”
我抱着被子爬过去:“我怎么感觉我像你豢养的宠物呢……”
“哈哈,会变成豢养的鹰犬的。”她边看着我吃东西边说,“嗳嗳,你口下留情好不好,我也没有吃早饭呢!”
“鹰犬?什么意思?”我停止了咀嚼,呆呆地看着她。
“我的意思是说——你不要觉得太露骨啊,咱们做个交易,可好?”
“什么交易?”
“靠,明说吧!你也看到我是个穷人,呶,你呢,本来是个富人,却因为失忆啊或者灵魂附体啊——不管什么的吧,反正现在呢,无家可归了。所以呢,我现在包养你……”
“包养这个词很难听吧?能不能换个——比如说收养都好许多……”
“喂喂!你这个人很喜欢打断女孩子说话么?”
“也不是啦,你继续说,我洗耳恭听就是了。”身心内外的寒冷让我还有些颤栗。
“不管什么养吧,反正最近一段时间呢,我出钱养你,算我的投资好不好?然后呢,我也会帮你找回记忆啊身份啊什么的,你在重新得到自己的地位和财富之后,付给我酬金,这样说,可明白?”
“明白!”我呵呵笑了,“□裸的金钱关系嘛!”
“靠,这个世界除了金钱关系还有什么?呶,既然你同意了,还是签个字——我都糊涂了,你都忘记名字了,那就按个手印吧!”
她递给我一张写着简简单单几行字的纸,我看了一遍她像机器猫圆圆滚滚的字体,忍不住笑出声来。
“喂!笑什么?”
“没有什么,我在哪里按手印?”
“这里!看不懂中文啊?”
我蘸了点她准备好的红墨水,仔仔细细按了个清晰的拇指印,顺便问道:“八十万?你需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随便想出来的一个数字,就写上啦!”她打个响指,将我的“卖身契”仔细接过来,把墨迹吹干,然后小心翼翼叠上,跑出屋去。
她又开门进来的时候,我问她:“藏好了?”
“唔,哈哈,藏到了一个谁也意想不到的地方,我下半生幸福的保证啊!”她不无陶醉地说。
“赌注押我身上,是不是有些没谱?毕竟我还可能不是这个城市甚至这个世界的人呢。”
“投资嘛,都是有风险的——喂,转过头去,我要换衣服。”
我面壁继续问道:“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今天去咖啡馆,还得上班,你也跟去吧。”
“我去做什么?”
“找到一个能解决你寒冷问题的方法,相信我哈哈——打车去?还是坐公车?”
“怎么省钱怎么着吧!”
“废话!我就是客气一下。”
我们俩在车站等车,四周满满的都是候车上班的人,冰冷的太阳射过来垂死的光,晃映在人们冷漠的脸庞上。
每个人脸上都覆盖着一层淡淡的油脂,油脂下面是刚经过大西洋寒流洗礼的表情,我朝着站在身边的老人试图微笑一下,但他只是鄙夷地看我一眼,旋即转过头去。
女孩气愤地对着老人竖起中指,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