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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手抠进泥土里面,背负着沉重的磨盘朝他的尸体奋力的爬去,泪水冲洗掉了我脸上灰烬的污渍——什么理想,什么目标,这些全是垃圾!我的心里和嘴上现在只拼尽全力反复呼喊着一个我从未喊过的称呼——
“爸爸!爸爸!——”
二十九、
站在那个公寓的门前,刚刚敲了两下,梅鹿辄就“呼”的将门扯开,我见她眼角还挂着泪痕。
“以为你又离开我了!”她跳着扑进我怀里,哇哇的哭着。
我抚摸着她酒红色的柔软头发,心想和一个这么深爱自己的人结婚,或许也不是一个坏主意。
傍晚她拉我打车去很远地方的一家昂贵法式餐厅吃饭,我毫无滋味的咀嚼着那些丰盛的菜肴,就像设定好程序的割草机削刈草坪般把一道道食物扫光。
晚上我坚持还睡在咖啡女孩的屋里,梅鹿辄虽然老大不乐意,但是也无奈我何。我蒙上一层层棉被,关闭电灯,静静的躺在床上,在窗外透进来清冷的月光中,一点一滴地打量这个房间的一切。我要把这里的所有都深深的铭刻在脑海中,让它不会因为时空变幻而为我再度遗忘,我要记住这个房间,以及它的灰熊一样大大咧咧,浣熊一样干干净净的女主人。
可是它的主人,那个有着漂亮酒窝、性感长腿的咖啡女孩,我等待了整个晚上,她都没有回来。
天还没有亮,梅鹿辄就开始“砰砰”敲门。确认我没有出走与尚存呼吸之后,便将我拉拽起床,拿出一套崭新的礼服让我穿上,衣服裁剪得体,料子无可挑剔,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穿在身上冰冷僵硬,毫无温度。
我打着哆嗦问正在化妆的她能不能换一套衣服。
“亲爱的,你不会是不爱我了吧?我辛辛苦苦给你挑选来的衣服,你看看多么合适,就像长在你身上似的——我一眼就看上它了,你身体的尺寸和你的喜好,我闭着眼睛也能想出来,呵呵。”
我只好说十分喜欢这套,只是刚穿上新衣服有点不太习惯。
她像小鹿一样蹦蹦跳跳到我面前,亲我一下,说:“今天是咱们结婚的日子嘛!一切都要崭新的!亲爱的,我们是先去教堂呢?还是先去民政局登记?”
“教堂吧。”想起民政局的官员那副冰箱一样的面孔,我浑身上下都冷的不自在。
我们走下出租车,踱向那座高大灰色的哥特式建筑,梅鹿辄兴高采烈的拉着我的手。我仰望塔尖上高高竖立的十字架,忽然觉得在这个人类最接近上帝的地方,而我却要失却自身,莫名的悲伤凭空而来,心情一下子空荡荡的,仿佛是我亲手制造的一个巨大黑洞,而它反过来吞噬着我本身,从心脏肺脏,到脊骨皮肤,无一不被那个深邃无底的黑洞强烈的吸引进去,无一返回。
“你以为自己很伟大么?”我仿佛听见咖啡女孩在说。
在高大庄严的教堂面前,我本有的责任感和自豪感荡然无存,是啊,我只不过是一粒芥子而已,也许和我能够结合的,只能是另一粒微小的芥子。
我忽然明白了自己的爱情,自己真正爱的人,在即将永远失去它和她的时刻。
神父已经为我们俩说完祝词,我也纯粹程序化的木然回答了愿意与梅鹿辄相伴终生的话语。神父朝我们微笑着,继续说道:“现在要交换戒指,作为结婚的信物……黄金永不生锈、永不退色,代表你们的爱持久到永远。是圆的,代表毫无保留、有始无终。永不破裂……”
梅鹿辄小心翼翼的从手袋里面拿出一枚亮闪闪的戒指,似乎比咖啡女孩昨天送我的那枚更华贵炫目。
她给我戴上,跟着神父一字一句庄严地说道:“这是我给你的结婚信物,我要嫁给你、爱你、保护你。无论贫穷富足、无论环境好坏、无论生病健康,我都是你忠实的妻子。”
她亲吻了我的面颊,我也从身上拿出那个红木盒子,郑重的一点点打开,我的心酸痛着,好像我揭开的是自己心口的一块伤疤。那枚世界上最美丽的戒指安安静静的还在沉睡,似乎并没有被结婚气氛惊醒,我拈起它,托起梅鹿辄的手,正要将它慢慢套进那冰凉的手指。
“等等!”梅鹿辄忽然喊,连准备领念誓词的神父都吓了一跳。
“苏昼,我其实也不在乎什么体面和高贵,我只是不希望你骗我,你分明许诺要送我已枚顶级的八箭八心的结婚戒指的,我不希望在这件事情上儿戏!”她有些气恼,义正词严地说。
“可是,”我嗫嚅着说,“这是我能买得起的最贵的戒指了……”
“你的财产呢?你的存款呢?”
“我在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忘记了……”
“但是你有银行卡吧?有信用卡吧?”她继续咄咄逼人地问。
我摇摇头:“这些都没有了,我去过民政局,但因为我失去了一切可证明自己身份的资料,我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是一无所有了……”
她死死地盯着我,目光好像冰锥一样要穿透我的内心,她忽然苦笑了一下,问声:“真的?”
“真的。”我老老实实的回答。
她神经质的大笑了起来,边笑边扭身朝教堂门外走去,走到一半的时候好像想起了什么,又快步折回到我面前,从我手上把她送的戒指飞快的捋下来,装进手袋里面,然后对我说:“对不起,我不能跟一个没有地位一文不名的人结婚!顺便告诉你,你是个骗子!骗子!”
她说罢扬长而去,酒红色的头发消失在阳光灿烂的教堂门口,连她的香水味都转瞬即逝,似乎根本不愿意给我留下半点东西。
骗子,哈哈,我确实是个骗子,只不过我骗的人,是我自己!
神父走到我身边,拍着我的肩说:“小伙子,不要伤心,这个世界太功利化了,但是不要因为如此,便丧失了对主的信任。”
我如释重负地把那枚尚未苏醒的戒指轻轻放在天鹅绒的暖床上,它似乎张开了一下惺忪睡眼,对我默默地笑着说:“你解放了。”
是啊,我解放了,从自我的缚绑中解放了出来,从自我挖掘的黑洞口挣脱了出来!我突然跳起来,抱着神父亲吻了一下他的面颊,大声说句“谢谢”,然后急匆匆向外面冲去。
我要找到她!我要找到她!
三十、
屠芙抱着婴儿走来走去,柔声哄他睡觉。小贲满厂院“咴咴”叫着撒欢奔跑,驺慕宜带着几个工人,在抽杆厂的车床上削刨木板。我在外面指导工人们把一块块木板钉紧上胶,一条小小的木船逐渐成型。
我体会得到驺家人失去老驺的忧伤,我又何尝不是伤痛欲绝,或者说成心灰意冷也罢,总之我如今只能回到那个城市,那个世界上去。
老驺的葬礼办得如同大慕的婚礼一样,只不过大红大绿的颜色变成了明判无光的黑白两色。镇民们把他巨大而精致的棺材(那是对他毕生成就的唯一肯定)抬到西边荒原的墓地上去,一个已经挖好的深邃的坑穴等待着他。看着他的棺材徐徐落在里面,一锹一锹泥土扬在那漆得通红的木箱上面,我忽然跪倒在地,把把抓起那即将唯一陪伴他的黑褐泥土,放声大哭。
而镇上人不是这样,从墓地回来的他们,照样在驺家的工厂中大摆宴席,喝的酩酊大醉。其间仍然是东倒西歪,笑骂不绝。唯一不同的一点是,这次来参加葬礼的人,比驺慕宜婚礼上的人还要多得多。
老驺的墓碑树立起来,简简单单的碑文,没有生平记载,只有他的名字,以及立碑家属的名字,我的名字也赫然在列,而且排在子辈的第一个——这是驺家人一致的意见,因为他们认为老驺生前最疼我,我也是驺家最令人骄傲的孩子。我的名字被刻上去的那天晚上,驺慕宜和我在白河边上坐了半宿,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是的,我的名字已经被深深镌在了坚硬的石头上,这个印记将永远保存在那里,作为我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佐证。而我回来是为了什么,不也正是希望能以自己的事迹,永远把名字留在镇上人的心中么?人的肉体终将归于泥土,人的姓名终将逝于流年,最终从他人的记忆中逐渐消失痕迹,而能够铭记你名字时间最长的人,无非是和你有至深亲情的人。所以老驺的身体在地下腐朽的时候,他却一直在驺妈妈、大慕和我的心里栩栩生存着,仿佛一闭眼就能看到他憨厚地笑貌,听到他洪亮的嗓音。而我将来,亦是如此。
所以那天晚上,我忽然站起来,对驺慕宜说,我决定要回去了。
驺慕宜霍的站起来,我能想象到他脸上惊愕的表情。
我拍着他的肩膀说,不要担心,我只是把七岁之后的那个“我”换回来,苏昼这个人,还会跟你们生活在一起,而且,他才是属于这里的真正的人,在这个镇子上,我才是影子。
我听到他低低的抽泣声,然后哽咽着对我说,无论失去了哪一个人,他都会伤心。
那一刻我也哭了,在黑暗的夜里,无声无息的流下泪来。
小木船完工后在抽杆厂旁边水塘试水的时候,镇上万人空巷跑来观看,他们无比讶异的发现木头除了生火做饭或者制马桶抽杆之外还有如此用途。当我踩上摇摇晃晃的甲板的时候,塘坝上围观的人一阵惊叫。
我安安静静地坐在船上,荡起木桨,小船轻盈的推开水波向前驶去,身后留下一串串飘散的涟漪。
岸边的人欢呼起来,因为这一切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表演魔术,而我就像创造奇迹的神一般。我在这种狂热的人浪中纵情大笑着,不禁想到当初我为什么非要自以为是的想改造他们的这种热情呢?难道这种热情真的如我当初所想的那样愚蠢么?难道非得在一个人人板起脸孔做绅士淑女的世界中,才算是人类的进步,才算是价值的体现么?其实,我们的价值每天都在实现着,人之所以卑微和低落,有时候只是因为周围没有发现你,为你欢呼的热情人群罢了。更多的日子里,人的孤独和失落不仅来源于他自身,更在于他身边一同生活或者匆匆经过的每个人和影子。
我泊船上岸,镇民们都纷纷拥抱我,带着满身的汗水拥抱我,祝福我,然后把我举起来,抛到空中,驺妈妈也满脸热泪的过来把我搂进怀里,一声声呼喊着“我的宝贝孩子”。
我抓住驺妈妈的手,感觉这或许根本就是自己母亲的手,宽厚温暖,包容一切。镇民们看到我们母子相依的样子,都知趣的让开,兴高采烈的谈论着我的创举,心满意足的离去。我扶着驺妈妈坐在塘坝上,望着荡漾在水中的那条小船。
“小昼,”驺妈妈忽然开口道,“你是不是很想知道你的身世呢?”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恐怕这个现在对我来说,意义已经很小了。”
驺妈妈似乎没有理会我的话,只是叹口气,自顾自地说着:“老驺本来不愿让我告诉你的,但是我觉得,让你永远都蒙在鼓里,还不如说清楚好,毕竟经历了风风雨雨,你也是大人了。你真正的父亲是在他三十岁那年离开镇子的,他从小就和老驺是好朋友,那时候你还小,他将你托付给了我家之后,就在某个晚上就走了,我们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是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苦笑了一下:“我没有妈妈么?”
“唉,你的妈妈,其实是金的姑姑,她长得和金几乎一模一样……”
“金的姑姑?!”
“是啊,金家知道这件事情的人,早就都不在人世了。毕竟不是光彩的事情,所以也没有宣扬过,总之你爸爸失踪之后没几天,金的姑姑也不见了。人们都传说她跳了白河——就像金前些日子做的那样,没有尸体,没有凭据,只有咱家、金的父亲和作册的老屠知道其中的原委,她大概是追随你父亲去了。我们三家对这件事情一直守口如瓶,但金的父亲毕竟觉得窝囊,所以一直怨恨咱家,同老驺打了一辈子架,直到郁郁而终。”
我忽然回忆起了屠芙所说的话,劈头问道:“我真正的父亲,叫什么名字?”
“苏夜,老驺给你起了一个和你父亲相反的名字。”
“我的爷爷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们只知道属于我们这代的事情……”
我霎时间恍然大悟,为什么屠芙在谱牒上看到我的世袭表里,没有我母亲的记载,或许镇上人始终觉得,这是不能见光的丢脸事情。难道我的家族就一直在不光彩中代代繁衍么?!
驺妈妈拍拍我,温暖地笑着,我带着满脑子疑惑,歪倒在她的怀里:是啊,该回去了,或许我和我的家族,对这个镇子来说,已经造了太多的孽障。
那个婴儿,或者说我和金的儿子,依然不习惯我的怀抱,就连我每次抚摸他时,他都要声嘶力竭的大哭。也罢也罢,他本不属于我,他是这个镇子的一员。而今曾经自诩为改造师的父亲将要离开了,留下这个小孩子,将要和镇子融为一体。我无法揣度他的成长轨迹,但是一样祝福他能在这里快快活活的生活下来,即使变得暴力热情也无所谓。而我,理应回到那个冰冷的城市,孤独的度过余生。
我不愿意再惊扰任何人,提前几天我就叫工人把小木船泊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