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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请皇上移驾恬曷寺,罪臣必在坤圆斗前兴祭礼、交出‘地宝’!”千云戈站起身,回头看我,脸上莫名地恬静。
“沈孤瑛,朕命你放了销魂,今日之事既往不咎;若是不从——朕要你沈门上下没一个活口!”
女人默然片刻,一双眼渐变得破碎,努力压抑、却依旧滑落道道清痕:“千云戈!千云戈!千云戈……”临虐在我身上的手颓然垂下,两声难辨的哽咽后,她奋力将匕首——没入、自己的胸膛。
四周的吓得再没有半点声响。
女人硬是撑着,但终于不济、倒在地上。
千云戈的脸搐了搐,步步维坚走过去,揽过女人的腰,把她抱在怀里。
女人笑得凄媚,原本残恶的眼竟无比和煦,仰头望着,目色涣散在天顶……
她爱他。
——爱到恨不得杀了他、毁了他、彻底颠覆了他。
一霎那,我挫痛惊醒、无法再恨,只觉得心被生生扯掉一块,空洞并着滞塞肆意膨胀——快把我炸裂。
女人吟哦着难解的浊音,粲然消殒。
千云戈轻缓地褪去她脸上的遮挡——那是经历了多少摧残的脸……
深深浅浅的伤痕错落其上,扭曲了原本的形状;
鼻梁塌瘪并且歪斜,一道墨黑的断口一直蜿蜒到唇上,撕裂了安分的菱形;
左颊上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破洞、已将逝者最后的坚持昭然若揭:
巧笑倩兮,恨碎牙关,血不枉誓,一涸永央!
千云戈放下女人绵软的尸身,在那耳畔喃然一句:别怪我。
剑光交错,身上的束缚已除;我看着千云戈,半天才攒出些力气。
“我动不了了。”我道。
千云戈提臂、把我夹在胸前,大步就要走出刑室。
“不!”我拒从着。
“销魂?”千云戈不解地看我。
“冥玑!”我挥起那条残臂,指向火盆。
千云戈了然地过去,剑锋一挑,那妖娆的灵物便狡黠而出——竟然没有半丝破损。
千云戈拿下,犹豫一刻,递给我道:“不要带了,好好收着吧。”
我默默接过,攥在手中,未置可否。
千云戈不再耽搁,携着我一同出去。
身后,那血袖漫无止境、在我俩过往的天地中飞扬。
到处腥风骇浪,只有皇上的声音远远传来:今日见者赐死,皓封三世……
恬曷寺。
风云大变,电闪雷鸣——江山不日易主。
十六州司勤官并朝廷重臣列列林立,恬曷寺诸位法师围在封印前,祭典之势赫然陈设,气氛十分凝重。
千云戈放下我,一句话不说,走向封印。
住持玄欢法师暨首向前:“均赫王爷,此刻八荒之脉未开,擅入封印,必遭险境,王爷三思!”
“不要紧,凶险要不了人命!”千云戈甩下句话径直向前。
我聚精会神、绷直了身子,全然不觉皇上已到我身侧。
“销魂!”他在我耳旁吐息道。
“三王叔是有意自损,你不拦他?”
我扣紧牙关,一动不动。
“其实,朕没想这么快要他性命。”皇上不无感叹道。
我万分不解:一个片刻就能赐死无数亲党的人,为什么竟能如此泰然?难道成大事的人必要有一颗铁石般的心吗?
虚弱,并且悲绝,我无视皇上的滋问,眼睛丝毫不从千云戈身上挪开。
皇上若有若无冷叹一声,终于拉开与我的间距;此时,千云戈也策剑割开自己的虎口,把血注入八荒之脉,霎那间,封印中有所惊动。
几位法师面面相窥,终于都忍不住道:“王爷,此术太险,王爷赶紧收势还可挽回!”
“千云戈!”我终于大叫着跑出几步。
千云戈顿了一下,闪身进了封印。
我开始后悔,来的路上竟答应他听话——听话,就是你去送死,我惨怆地置身事外?若如此,我不答应,随你要怎么罚我也不答应!
我奔命一般向封印跑去,扯动了臂上的伤口,阵阵嗜骨之痛没入体躯脏腑。
“快拦住他!”皇上叫了一声,几个人愣了片刻都来挡我。
我尽量伶俐地绕开,可离封印几步远时还是被人绊倒。
身子着地,已叫不出疼痛;伤口眦裂,也顾不得血崩;任人拉扯、压制——奋力、奋力、疯了似的奋力;我挣着、扭着,一只手扒住封印入口的锒关,另一条残臂也抵在金框上,终于,后襟一声撕裂,我挣脱了围困,狼狈跌入封印。
极乐——强光之中,空无一物,连自己都看着恍惚。
极苦——身受异处,针芒遍布,刺痛无刻不在,死生难辨。
这就是封印?
我早没了意识,行尸走肉般晃动着身躯,方向也再认不出。
千云戈——不知是我在叫还是心在叫。
越发没了气力,那空漠简直要把我化了。
突然有人拉住我。
“销魂!”他叫着。
“千云戈……”我低喃。
“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千云戈!别走!”我用尽最后力气缠住他。
他僵硬的身子渐渐松弛,双臂加重拥住我。
……
不知今昔是何昔——睁眼,他在——只是、刹那白头,唯有尊颜。
“千云戈!”我吓得挣开。
“别动!”千云戈稳住我、低头看去:“你我也算结发白头了!”
我循着他,只见披散的头发,一缕乌黑、一缕缟素,打结纠缠成一脉。
忍不住淆然泪下——
我们结发了?
我们白头了?
好快,快到不用再疑虑,可快得也让我不甘。
“以后,就是你的下一辈子——明白了?”他戚然低语,而后挥剑,结发白头韶极而衰,憔然断落。
“不!”我伸手去抓,一个踉跄,扑空倒地;再摸索到那丝缕黑白,结已松了,孤零零的手无论如何系不上那闲碎的葱饶。
我哀求着看他,他却已向深处走去。
“千云戈!”我叫他,“千云戈……”
他再也不应,并渐行渐远。
……千云戈……帮我!我系不上……
……千云戈……好疼……你看看我……
……千云戈……我动不了我动不了,你赶快来扶我……
……千云戈……我的手真的疼,你过来陪陪我……
……千云戈……
……千云戈……
……千云戈……
——厄然止声:千云戈,我再也唤不回你了吗?
再见天地清明,你我已如生死相隔。
冷眼看着,那熟悉的身影、沧桑的白发、和落在心上一步一烙的行走,我无法分辨:是梦吗?那荒绝太真实;是真?你却太虚飘。
我被人架到皇上身边;千云戈疲惫地跪在皇上脚下。
“皇上,‘地宝’在此,请皇上治罪!”千云戈颔首道。
皇上凝视千云戈手上两颗樱桃大小的珠子,示意玄欢法师过来验证。
我颓下身子,突然、挥开狭制的众人,赶在玄欢法师之前夺过那珠子,仰头吞入腹中。
千云戈大骇、皇上大骇、玄欢法师大骇、在场的都骇得失去镇定。
“销魂你——”千云戈忍不住起身、扳住我的肩膀。
我推开他,怒斥:“千云戈!我恨你!
我娘从小遗弃我、十几年杳无音讯,我不恨她;
我被那些老爷们压在身下、丧尽尊严,我不恨他们;
沈孤瑛下毒害我、断了我一只手,我不恨她;
皇上趁我之危、强行凌辱,我不恨他;
我只恨你只恨你只恨你!我恨不得你死!”我骂着扑过去一阵抽打,仍不解气,把他压在地上,又道:“先不是有个沈孤瑛吗?你有本事也毁了我,你花了我的脸,把我囚起来用刑,逼我跟她一样自行了断……”
千云戈怔然片刻,不得要领地抓住我的双臂:“销魂!销魂!销魂……”
“谁是销魂?你把他杀了、陵迟了、喂了虎狼,骨头都不剩丝毫!”
“销魂!”他又道,眼如深潭似的,几乎把我吞没。
皇上终于看不下去,匆匆走过来、扯开我,恨恶地喝着:“行了!你要闹到什么时候!”
我喘息不定,咬着唇,不再出声。
“跟我回宫!”未等说完,皇上已拽着我大步离开。
“皇上,那‘地宝’……”玄欢法师踟躇向前。
皇上顿了一刻,撇下句话:“朕自有安排!”而后再不停留须臾。
我扭头狠狠盯住千云戈,如有灵犀般,竟听到决然一句:
我必不输了你……
若触,终于辇尘而去。
最后又是昏死过去,很不情愿地、却倒在皇上怀里。
我经历一场长梦,但是记不得了。
唯有一句话,从梦里徜徉到梦外,醉掳了我的心。
他说:我必不输了你……
我爱你。
而今你再怎么鄙弃也再拦不了、我爱你。
从沈孤瑛心碎绝望的自尽中,我看见了一切,也许除了经过和结果,我和她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仍不知道将来如何,仍然会惶惶终日,可我有我想要的结局,所以我活着,等你。
转醒的时候,好像还在睡着,朦胧中有人说话。
“……地宝已经乱了他的经脉,他又带着化蝶的毒,束我直言,皇上,此时若取出地宝只会让他消耗过损,连累性命。”是杜倾雨的声音。
“朕几时说要取出地宝了?让他带着,他费了那么多心思,又是逼休维寒蛰隐,又是处心积虑得这地宝,还不都是为了帮三王叔保住势力?朕拿了地宝,横竖都是要他性命。”
“可皇上,你不是一直想夺回……”
“就先这样吧。一个人都服不了,朕还能踏踏实实拿着地宝?”
“皇上……”
“行了——他那只断手,可保管好了?”
“皇上放心,已放在‘乩蚕镜’中养着,我哥也托了不少医行的人去寻药仙邹寒箴了,一有消息便来禀报。”
“嗯。”
……
“皇上?”
“好了,朕先去了,这些天恐怕要让你操劳。”
“皇上不必多礼。”
“那……朕走了——你不用送,看着他就行!”
“倾雨恭送皇上!”
我慢慢睁开眼,虚弱中仍掩不住一丝怅然。于是抬起那只断臂,再三自勉,终于送到眼前——伤口早被包扎好,看不出半点血痕,但秀白的小臂下光秃秃的,再没了往日的动人和伶俐,我抽搐一刻,还是淌下泪来。
“销魂?”杜倾雨突然掀开帐帷,探身进来。
我忙藏起羞人的伤残,低着头不愿看她。
杜倾雨默默注视一刻,叹口气,道:“醒了就把药吃了吧,你这身子可经不得再糟蹋了!”
我依旧不语。
杜倾雨端了药来,坐在我身侧,伸手要扶,却被我躲过了。
“你这是怎么了?”她打量一刻,宽解道:“好了,快吃药吧,有什么脾气也都等好了再发泄。”
“你是气我还是气谁?好不容易才平安回来了,怎么又要闹!”见我还是缄口,她终于有些急了:“你再这样,我就灌你了?”
“你这是要干什么?”杜倾雨一恼,把药摔放在小几上,起身便训斥:“天下怎么有你这样的魔王?好心不当好心,竟会起妖蛾子折磨人玩儿!你说,看着一个个的都跟你伤心难过,你高兴是不是?你给我起来说话!”她说着,用力把我提起来。
虚晃晃的,我只是喘,更不言语。
杜倾雨见状垂下泪来,哀然放下我,道:“我怎么不跟惜卿一起去了呢!活着也是遭罪,何苦!”
我只听她提起惜卿,心已经弱了,又闻一句“何苦”,不禁感怀自己的境遇,于是怆然看着,也惹来了泪酸。
我颤颤抚上她的袖子道:“倾雨……我好恨……”
杜倾雨擦干了眼泪,抓住我的手,道:“恨什么,你不过比别人波折多些,哪里就值得这么较真儿?”
“可是……”我想说些什么,但还是开不了口,于是诺诺地,只说:“倾雨,我那只手……”
“你放心好了,大家都在想法子帮你续回去。这天底下高人多的是,决不让你留下什么遗憾的——我知道你素来受不了瑕疵,可人活着,总得经一事、长一智。你就是太极至,才总会伤人伤己,我看,这未必是什么坏事,何况又不让你一辈子这样。”
我看着她,痴痴问:“手臂断了、还有续回去的么?”
“当然了,我哥说药仙邹寒箴就曾为短腿之人安接回去,好了跟一般人没什么两样。你别急,我哥已经四处差人去找那邹寒箴了,想必用不了多久,你就又跟从前一样。”
“那心断了呢?”我情不自禁又问。
“心……”杜倾雨迟疑一刻,若有所思,但还是说:“那要看你了。你是想断还是不想断呢……”
“倾雨……”我叹一声,侧过身去:“他最喜欢我的腕子,老是说,老天爷也做不出这么漂亮的腕子;任是什么宝贝,他都鄙夷,说配不上;每回他发痴,就捧着我这腕子看上半天——那时我还不屑,想他老魔症什么呢……”说着说着,我再不能继续,拼命压抑,还是泪如泉涌。
杜倾雨不住安抚,哽咽道:“你放心……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