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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七月里一个黄昏。
赵校长刚刚跨进他家门的时候,大雨终于顺畅地下来了。
他六岁的宝贝女儿赵无眠拖着两道鼻涕,脏兮兮地手指着对面说:“爸爸,小宇哥哥又在挨打。”
赵校长伸出头看看,雨下得很密,看不清对面的情景。
“老鄢又在打孩子?”他问给他端饭的数学老师他的老婆黄美玉。“怎么没听见声音?”
黄老师皱了皱眉,“刚才他来叫小宇回去,我说让小宇就在这儿吃饭。那孩子自己就跟他回去了。都好一会子了,没听见什么动静。许是没有罢。”
“他的脸是红的,小宇哥哥说他脸红的时候就是喝过酒了。他喝了酒就要打小宇哥哥。”赵无眠横撸了一把鼻涕说,她胖胖的脸蛋儿立刻上了一道油光。
“无眠,你恶心死了。”黄老师大声叫起来,一边从横拉在屋中的绳子上扯下一张毛巾来,在赵无眠的脸蛋上使劲地擦着,“你怎么一点儿不像个女孩子啊?哪个女孩子像你这么不爱干净啊。”
赵无眠嘿嘿地笑着,一边躲藏着她妈妈的清洁工作,一边蹭到她爸爸背后,“我爸爸也不爱干净,你看他衣服上就有墨汁。“那小鬼指着她爸爸衬衫上的墨水印儿说。
黄美玉看着丈夫那一小块污迹,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只听得对面屋子里哗啦一声,三个人吓了一跳,齐齐向对面看去。
“王八蛋,狗日的,老子打死你。”一个粗糙而又凶恶地声音从对面紧闭的屋子里传来,甚至盖过了雨声。
赵校长放下饭碗,起身走出屋去,隔壁的教务主任也正走出屋子,两个人对望了一眼,对面又没了动静,他们有点不清楚情况,一时不知该不该就去,也许那酒鬼一会儿酒劲下去了就会很快睡着的,以前也有这种情况,他睡着了,他的儿子就会逃过这场打的。
这么犹豫不决一下,对面那小屋子朽坏的木门猛然打开了,一个小小的身影箭一样地冲进雨中,两三步便冲出了院门,消失不见了。
紧跟着,那醉鬼手里提着一根木棒,嘴里污言秽语地咒骂着,庞大的身躯追了出去。
赵校长和教务主任都看到了那根木棒了,不由地都倒抽了一口冷气,就那木棒的体积和形状看来,两个鄢小宇都不够受的。他们对视了一眼,都是怔了一会儿,这才如梦初醒地紧跟着追了出去。
暴雨如注。
这个地方已经二十天没有下过雨了,在这个闷热的黄昏,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地撕破阴沉的天幕,霹雳一个接一个地打着。
在雷电和暴雨中,鄢小宇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雨水已经使他看不清眼前的路了,他只想跑啊,快跑,逃到哪里去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一次不跑的话,那木棒就会像击碎热水瓶一样将他也打得粉碎的。
那醉鬼在身后紧跟着,嘴里大声地嚷着:“狗杂种,老子看你往哪儿跑,像你那不要脸的妈一样,你跑得出老子的手掌心?”
慌不择路的鄢小宇再也没有力气了的时候,他已经跑到了池塘边,池塘的小路已经变成了烂泥地,他脚下打滑,连忙抱住一棵柳树树杆,回过身子来,醉鬼越跑越进了,借着闪电的光,小宇看到那狰狞的笑,鄢小宇像是待宰的羔羊一般瑟瑟发抖。
像是要把一个夏天的雨水全部下完一样,雨愈发大了,密密如织的雨帘成了鄢小宇和他父亲之间唯一的阻隔。
他父亲狞笑了一下,大步向儿子冲过来,手上倒提着那木棒,就在这时候,或许是酒后平衡能力下降,又或许是即将抓住猎物的兴奋使他过于激动,总之,他在那烂泥路上打了一个晃,庞大的身躯并不能保持平衡,他滑倒了,如果在平时他是不难重新站起来,可是已经成了烂泥的路面不想再这样帮他了,他滚下了路面,滑进了池塘
鄢小宇睁大了眼睛,醉鬼在沉入水中之前一直圆睁着双眼,两颗小小的黑色眼珠子像是要瞪出眼眶一样地看着他,闪电不停地在醉鬼脸上像灯光一样地照耀着,这使得他像是舞台上的演员一样,在灯光的追逐下慢慢地沉下去,池塘不动声色地将他迅速包裹起来。在大雨的冲刷下,居然连水纹也看不出来。
不得好死。
多年以后,鄢小宇终于想起来他父亲临没入水中说的最后一句话。而当时他并不知道那醉鬼拼命挣扎着说的是什么话。因为雨太大了,雷声太响了,而他又太心慌了,他甚至于还伸出手来做了一个拉他的动作。只不过,他的手太短了,而那醉鬼的罪孽又太深了,这不是十二岁的他可以拯救的灵魂。
等到赵校长和教务主任赶到的时候,池塘已经完全没有刚刚淹没了一个人的任何痕迹,岸上的泥泞里扔着一根粗大的木棒,柳树下的泥地里呆坐着瘦弱的男孩。
鄢小宇没有了父亲。在这之前他也早就没有母亲。
他是一个孤儿。
至少在杨教授站在福利院的办公室第一次见到他之前,他认为他就是一个孤儿。
“你妈妈让我来接你。”这个斯文的中年人温和地说道。
鄢小宇以为自己听错了。
妈妈?他有妈妈?他以为只有那个老是拖着两条肮脏的鼻涕的小丫头赵无眠才会有妈妈。而他只有那个给了他一身伤痕的父亲。
现在这个温和的中年男人说他有妈妈。并且说,他的妈妈要接他走,
鄢小宇很吃惊,但是他并没有问什么,虽然这个男人很和气,但是那死去的醉鬼偶尔也会很和气地叫他过来,等他乖乖地走过去,迎接他的往往是一记凶狠的耳光或者是被烟头狠狠地烫一下。
和气有时候是恶梦的开始。
所以他什么话也没有问,只是沉默地看着这个陌生的男人。
这个男人个子比他死去的父亲要瘦一点,高一点。穿着干净的白衬衫,黑色的长裤,脚上穿着白色的丝袜和米色的凉鞋,方方正正的脸上带着一付代表学问的眼镜。
鄢小宇相信了他,因为他在这个人身上嗅到了妈妈的味道。
那是有一次他被醉鬼打烂了手掌心,又泡了冷水,伤口感染发炎被无眠的妈妈发现,黄老师将烧得迷迷糊糊的他送到校医室上了药,又抱着他回到家里,那被抱在无眠妈妈怀中的温暖感觉和面前这个男人给他的感觉是一样的。
他觉得这就是妈妈的味道,
鄢小宇跟着杨教授上了去成都的火车。
“小宇,你是叫小宇对吧?你妈妈听说可以来接你,她太高兴了,身体受不了,生了病。所以由我来接你。”杨教授一面给他的肩头上的伤口上着药一面和他说。醉鬼已经死了十来天了,他留下的伤却还没有完全好完。
“不过她很快就会好的,等我们到了成都,她肯定已经可以给你做很好吃的饭菜了。哦,你可以叫我叔叔,或者,。。。。。有一天,你也许会叫我爸爸。”他说到爸爸两个字时,明显地感到男孩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他叹了口气,又说道:“你妈妈已经为你买了很多衣服还有书包文具什么的,现在她和正轩都在等着咱们快点回去呢。”
这是鄢小宇第一次听到正轩的名字,他抬起头来,看着杨教授。和鄢小宇相处了一些日子,杨教授知道他这样的神情是在询问的意思。
“正轩是我的儿子,也算是你的哥哥。他比你大六岁,今年十八岁了,暑假过了,他就要上大学了。”他说到自己的儿子的时候,脸上微微地浮现一丝笑意,鄢小宇没有想到父亲对儿子会有这样温柔的笑,赵校长会这样对无眠笑,但是他的父亲对他的笑是他一想起来就会发抖的。
当窗外起伏的山峦渐渐消失,代之以一望无际的绿色田野时,广播里传来甜蜜的女声:各位旅客我们将要到达本次列车的终点站成都……
鄢小宇看着窗外大片绿色的稻田;一垅垅翠竹环绕着的青瓦粉墙的农家小院;偶尔有荷塘开着粉的白的荷花;这情景是他从未见过的;他生活的那个地方叫做黄土高原;终年最醒目的颜色就是黄;黄的山;黄的树;连天空也是黄澄澄什么也看不清的样子。渐渐地;他一直没有表情的脸上开始有了一点明朗的颜色;有一种仿佛是将要天明的新鲜空气吹进了他的胸口。他在陌生的男人的带领下走进这个被称为天府之国的地方,去见对他同样陌生的妈妈,还有哥哥。
他没有感到害怕,他相信也许他的苦难的生活已经结束了,以后的生活也许很陌生,但是此刻令他向往。
第二章
和着下车的滚滚人流,鄢小宇紧跟着杨教授走出了站。
面前到处是人,并且无比喧嚣。各种声音迫不及待地扑面而来,这里就是成都了,四川省的省会,西南最繁华的都市。
杨教授说过,正轩会来接他们。
其实他们的行李并不多,醉鬼几乎什么也没给鄢小宇留下任何东西,几样可怜的家具几乎全是公家的,就连衣服也没有几件,但是杨教授还是让儿子来接他们。
他想让两个孩子早一点儿见面。
亲眼目睹了鄢小宇的生活后,他对这个沉默寡言的男孩产生了强烈的怜惜之心,他觉得如果鄢小宇的母亲不是离开了他,那么鄢小宇起码有一个逃避残暴父亲的怀抱。虽然方艳华当年是迫不得已地选择离婚,而多年来方艳华对正轩亲生母亲一样的关爱,使他觉得他和正轩有必要对鄢小宇回报同样的感情,只有这样他才会觉得内心平静一些。
当终于在人丛中看到父亲时,杨正轩兴奋地跑上前去,他刚刚从蓝球场上下来,身上还穿着球衣,脚下还套着球鞋。
鄢小宇抬头看着他,他的个子已经超过了他父亲,皮肤黝黑,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短短的黑发,他看到鄢小宇就夸张地咧开嘴笑起来,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来,“这个就是小宇?快,叫我哥哥。”
这虽然是他第一次见到鄢小宇,但是对这个名字却早就耳熟能详了。他无数次听到母亲说起这个名字,他知道鄢小宇比他小六岁,十月里的生日;他知道小宇的耳后有一颗痣,他胸有成竹地拎拎鄢小宇的右耳,果然,耳垂后有一粒黑痣。
实际上他一看到鄢小宇就认出了他。
鄢小宇长得实在太像他母亲了,同样白晰的皮肤,线条饱满柔和的嘴唇,直挺的鼻梁,和同样温柔忧郁的眼睛。实际上这也是鄢小宇父亲恨他的理由,他不止一次地咒骂:不要用那表子的眼睛看着我。
杨正轩的手很鲁莽,但是掌心却很温暖,打惯蓝球的大手很粗糙,但是抚过鄢小宇耳垂的动作却很轻柔。
鄢小宇在第一眼的时候就对杨正轩产生了一种信任,那像阳光一样热情的笑容使他觉得安全,所以他放心地让他拉着上了一辆出租车,被那有些汗湿的手拉住的时候,鄢小宇有一点儿想哭,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高兴到想哭,即使当时杨叔叔来说他有妈妈时他也没有这种感觉。
但多年来强忍眼泪的习惯使他并没哭出来,杨正轩像最称职的导游一样给他指点着:这是人民南路,看那边,那是省展览馆,那是主席像,你看,他在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嗯,下去五年,两年回来。你别笑,你不信啊,你看,他前面五指张开,后面背着的手却只伸着两个指头,就是说两年就可以回来了。
前排的杨教授微微笑起来。
正轩真的是个很热情的孩子,和他在一起,那怕第一次见面只要他高兴,他就能和任何人一见如故,如沐春风。路上一直没有表情的小宇脸上也有了微微的笑意。
不知方艳华见到儿子会怎么样?会哭吗?
他有点儿担心地皱了下眉,他想起了鄢小宇身上那些伤痕。
那个鲁莽的正轩正不知轻重地拍着鄢小宇的肩头,他看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表情掠过鄢小宇的面孔,这表情像是一束昏暗的光线一样一闪而过。
他有时候真不知道鄢小宇那超强的忍耐力是从哪儿来的,他知道那肩头上有一道深深的伤口,正在红肿发炎。此刻被正轩以拍打蓝球的力度拍打,那滋味可真够受的。
“正轩,你轻点。别不知轻重”他回头对儿子说道。
鄢小宇那一闪而过的痛苦表情并没有逃过杨正轩的眼睛,但是他以为只是小宇不习惯过份的亲昵,所以他笑着收回手“爸爸,他又不是豆腐和屁做的,拍一下就拍疼了?”
“我没拍疼你吧?小宇?”他侧头对鄢小宇说。
鄢小宇摇摇头,杨正轩得意地笑了。
这情形颇有些好笑,十八岁的杨正轩像是童心末泯的孩子,而十二岁的鄢小宇却稳重得像是二十岁,只是那稳重像是没好好开过花就结出来的果实,成熟里没有一点丰收的喜悦,味道想必也是晦涩难言。
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鄢小宇吐出一口长气,人真多啊,成都真大啊,出租车差不多走了一个小时,才拐进了这条僻静的小街,杨正轩说,五分钟后就可以到家了。
他们在S大的小门下了车,穿过一条香樟大道,又拐了几个弯,树丛中露出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