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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顾] 山外青山-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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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塔顶出现了一个人。
那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另一座象牙塔。
纵然同身下的残塔一样伤痕累累,纵然白袍上班驳的血迹从塔下就能看得分明,
他还是站得笔直。
比象牙塔还直,还坚固,还莹白如玉。
戚少商,
当然是戚少商!
果然他才是真正的象牙塔。
他没有死,手中还握着淡青色的剑。
他的青龙,
他们的楼主。
太好了!
杀了那叛徒——
人群再次爆发出狂吼,这次是欢呼,逐渐汇聚成整齐的声浪,传遍方圆数里。
杀了他——
杀!
杀!杀!杀!杀!杀——
真可谓杀气撼天。
京城中已很久聚集这么多的杀气了。
但戚少商并没有杀气,相反显得很疲惫。
傲然而疲惫。
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居然同时出现,凝聚在那淡青的剑光中。
“顾惜朝,”他涩然道,“你要杀我可以,不要伤害风雨楼,不要伤害他们。”
那回答真气不足,才说到一半,就衰落了下去。
他还是伤了,且伤得极重,否则怎会在仇人面前示弱,近似哀求?
塔下诸人心中如淋沸水,蓦然浮现出同样的叹息。
人间最悲哀的事情是什么?
莫过于英雄末路,美人迟暮。
“我不伤害他们,”顾惜朝平静地说,“你下来,我没有内力,上不了塔。”
戚少商闻言,僵持得片刻,就真的依言下来了。
砸下来。
他像一块大石,重重地砸在下层重檐上,激起碎片四溅,摇晃一下,再落向歪斜的梁,将之踏得更歪斜,摇摇,似随时会同塔一齐坍塌。
所有人都见过戚少商的轻功,那么飘逸,那么孤寂,像高空轻翔而过的鹤,像初冬飘扬而下的雪。
武林高手中,出尘的人很多,凝重的人也很多,但若问有谁能无时无刻兼得出尘与凝重——
唯有戚少商。
但此刻,这哪里算得上是轻功?
他的姿态绝不好看,就像一只蹒跚学飞的雏鸟,从窝里跌落。但在塔下众人眼中,他不是雏鸟,而是一头怒狮,受了重伤的怒狮。
每次跳跃都挟裹着千万分的怒气,整个身体就是怒的凝结,纵然直冲云霄的烟尘,都不如他踉跄的怒更撼人心魄,一声声沉重的敲击,正如他愤慨的心跳,执拗地撞在当场所有人心中。
他已无力再施展轻功,
却仍要去见顾惜朝?
“还有,没内力一样能杀人。”目视戚少商下塔,顾惜朝又冷然道,“花枯发的大寿你们比我清楚。我也不知道此间埋伏有多少人,一击不中,后果自负。你们赔不起,我反正是亡命之徒,不在乎。”
于是无数蓄势待发的暗器,又顿在手中,攥出血来。
当年寿宴上的血案没人能忘记。任怨当着花枯发的面拨了他独生子花晴洲的皮,凌迟爱徒赵天容,极尽残酷之手段,惨无人道,就是因为当时在场的人都着了“五马恙”,动弹不得,而现在……难道又要重蹈覆辙?
“你会后悔。为保塔,提前引爆了我的炸药,也不过让那死物不倒而已,但你已经没有了痛快死的机会。”
众人心头一震,骇然。
“你无非是要解药……”
疲惫,甚至怆然。
“可惜你没有。”顾惜朝冷笑。
“我是没有。”
戚少商这四个字说得极轻,很波澜不惊,却一字一停,像呕血呕出来的,字字带着痛和悔,直传到在场每个人耳中。
声音该没有颜色,可他的声音就像黑色,语调该没有重量,但任何人都能从这简单的一句话里,感到他的沉重。
他身体沉重,处境沉重,心情更加沉重。



●40 十面埋伏

“楼主——”
很多人想要阻止,却找不出理由。
无法开口。
现在唯一的生路就是逃,可要他逃走,就是放弃兄弟,比杀了他还糟糕。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有些时候,是不得不败,且明知道会败,也不得不做。
“你想拖延时间。”顾惜朝惋惜地说,如惋惜秋叶凋零,年华老去,“别忘了,会赶来的不仅有象鼻塔和发梦二党,还有六分半堂。所以他们不可能来得很快。”
戚少商猛然抬头,眼中光芒大盛,“那,我还要多谢顾兄弟高抬贵手了。”
“对,我只杀你,因为惟有你的命能换来解药。”
闻言,戚少商大笑,仿佛听到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话。
许是经历了太多,如今的他其实不怎样爱笑,就算笑,背后也满是不快乐,但再多的不快乐,都不如此刻,错综复杂得类似凄厉。
甚至有些狂乱,夹杂着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你以为,蔡京还会给你解药么?把我们害到如此境地,你……你逼宫谋反,转眼就是千古罪人……你……杀人的是不是顾惜朝,又有什么意义?”
他此刻已下到高塔二层重檐上,距离杨无邪和孙鱼不到三丈,衣衫破碎,背后几道擦伤清晰可见。
看来伤得不重。
可关键不在外伤,而是那一炸的巨大冲击,对感官和肉体所造成的伤害,只能从粗重的呼吸中窥见端倪。
他本就中毒,现在更是真气不济,行动不灵,
以及悲愤难抑。
“他不会。没有意义。我还在这。”
迅速回答了三个问题,凶手露出个满意的笑容。
见戚少商状况堪舆,杨无邪本打算阻止,听到顾惜朝的回答,一愣,便没有行动。
他觉得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都太极端,太混乱了。
越是混乱之下,越得找出隐含的秩序。
于是他对孙鱼使了个眼色,
“找出中毒较轻的人,派去把守山道。”
孙鱼皱眉道:“前日楼主把好手都派了出去,现下只有我俩还在,内力深厚的不到十人,能对付顾惜朝……”
“不必对付顾惜朝。真正要杀我们的人,还在路上。”
“可戚楼主……”孙鱼眉头一拧,“孙青霞怎会背叛?”
杨无邪反倒叹了口气,
“他不是背叛,而是不相助。”
不相助。
江湖儿女道义为先,兄弟有难却不出头,不是背叛又是什么?
孙鱼有些愤慨,才差人交代下去,就听顾惜朝又开了口。
“蔡京比你更想杀我,怎会给解药?”叹了口气,笑道,“可惜我无路可走,你也无路可走,你身有重伤,我内力全无,不如效法当年皇城旧事,公平地决斗一场?”
众皆哗然。
“谁要与你决斗?”
“你是什么东西——”
“无耻小人!这也叫公平?”
显然不公平。
顾惜朝现在就是标准的得志猖狂。
如猫戏老鼠。
“兔崽子,若不受伤,楼主杀你如踩死一只蚂蚁——!”
此言一出,四下顿时寂然。
出声者自知失言,连跌足失悔都做不到。
若不受伤……
是啊。
可他现在正是伤了,还谈什么未伤?
果然顾惜朝剑眉一扬,纵身上了红楼宽阔伸展的屋顶,轻盈如一片雪,接口道:“对,所以我不会让他伤愈——戚大侠,你手中有剑,是自裁还是与我斗一场,悉听尊便。”
举剑斜指,戚少商恨然道:“我此生最大的失误,就是错信你!”
顾惜朝抚掌大笑,“这句话,我听过不止……”
笑声戛然而止,因为对方已如一支淡灰的箭,从存身处腾空而起,
矢指目标顾惜朝。
好快,好疾,好恨。
剑光如练,练化为网,网再成雾。
——十面埋伏。
他居然在距敌数丈之远的地方发出了“十面埋伏”?
这招本为近身,封敌四面八方退路,才为“十面埋伏”。如此遥远,敌人尚未入彀便贸然发动,如何埋伏法?
但戚少商毕竟是戚少商,他一招才起手,就化入了“流星赶月”的身法,生生把十面剑路拉成一条银龙,窜上了红楼。
顷刻如镇邪琵琶轰然自鸣,万千铁骑踏碎苍茫冰河,寒星飞溅。
又像江南春雨,绵绵不绝,无孔不入。
塔下诸人直看得心荡神驰,不禁心生想念:
此生能看到这样精彩绝伦的剑法,就是立时死了,也没有遗憾。
试问有谁能穿过三军践踏,而不染硝烟风尘?
有谁能走出如烟杏雨,而不沾春的馥郁?
当然没有。
所以顾惜朝速退,只有退,一退再退,直到对方攻势衰竭,才旋身闪到一旁,右手并指如剑诀,蛇一般滑过锋刃缝隙,轻提,捺下。
戚少商回剑急挡,
“叮——”
金属交接,铃音悠远。
顾惜朝借此一挡之力,翻飞如蝶,瞬息掠出三丈,立于楼格正脊鸱吻兽剑柄之上,右腕微扬,指尖闪出一星白光。
若拈花一笑。
原来他指中有刀。
戚少商一击不中,也不追击,仅深吸口气,背上的血迹更大了。
观战人群不禁痛心,资格老些的,竟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苏梦枕。
那个身患二十七种沉疴,随时可能病死,却仍奇迹般伫立不移,并使金风细雨楼真正崛起,如武林神话的前楼主——也可能是人们提到金风细雨楼后首先想到的名字。
红袖刀,苏梦枕。
同样被背叛,同样被逼到绝路,同样如风雪中怒放的血红之梅。
历史,莫非非要一再轮回才叫历史?
他看起来站得很稳,却随时会倒下,每一击都似燃烧了生命发出,每一击,都让他更委顿,也更凌厉。
难道顾惜朝就是想把他活活累死?
有人心急,叫道:“杨总管,孙护法,不要管我们了!”
“嘿嘿,”顾惜朝耳尖听到,冷笑,“戚楼主尽可扔下兄弟逃走,我绝对不追。”
好毒的回答!
江湖中不顾兄弟,是最受鄙夷的行为,戚少商就是想走,众目睽睽下被这么指责,也无法再走。
“不必……”戚少商仰头看了眼天空,云层正翻涌如淘,喃喃道,“我不走。”

若目光能杀人,顾惜朝就是金刚玄铁,也该融了千百次。
然而,
没有行动的恨,什么都不是。
所以楼下的人只能看,楼上的人只能对峙。
戚少商后退几步,忽然做了一件事,匪夷所思。
他回剑入鞘,席地盘坐下来。
难道他打算在这紧要关头运功?
还是情势已不容许他再勉强支撑,抢得一瞬是一瞬?
但敌人就在三丈开外,眈眈虎视,如此何异于放弃战斗,引颈就戮?
冷眼瞥过,顾惜朝居然也不干涉,反朗声道,“墙外任兄驾临,不知解药可有带来?”
任兄?
众人眼角同时跳动。
那是他们此刻最不想听到的名字。
但愿不要是……
随即是压抑的叹息。
——越墙而入的细巧身姿,可不正是任怨!
等同于“酷刑”二字的任怨。
诸人想起这任式双刑在刑房干的伤天害理事,毁于他们手下的英雄不知凡几,可谓血债累累,就算食其肉,寝其皮,也难消心头之恨。可他为人谨慎,从不单独出现,更不会深入任一帮派的势力范围。
——除了占尽上风时。
如眼下。
他当众出现,莫非又是来享受杀人的乐趣?
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吗?
“请不要轻举妄动。没人愿意错过今日戏码,不舍得走就得出点力。外头是‘如有雷同’四位兄弟,他们怕我使诈,也信不过我,早带了部下藏在林子里,毁你们绰绰有余。霹雳门的烈雷阵很少在活人身上施行,机会难得,纵然精锐不在,也算功劳一件。焦了你们,伤心的可不是顾惜朝。”
顾惜朝这番话,前半却是对“如有雷同”说的,棉里藏针,让他们不合作都不行。
因为戚少商不死,他们四人必定获罪。
没想到事事都被顾惜朝料中,四人惊诧自不必提,而转念一想,又觉他安排周到,喜不自胜。
众人想骂,开不了口。
他说得没错。拼命不难,可牺牲自家兄弟,伤心人,当然是戚少商。
轻举妄动,不仅拖累他不能全力一战,也辜负了他留下的心意,岂不是不忠不义之极?
然,难道就任由敌人嚣张下去?



●41 天意若何?

任怨落在红楼檐角,像一只惨白的鹤,微笑,腼腆如画,“顾兄弟,他现在听觉视觉都严重受损,才不得不坐下调息。你还不杀他,留着过年么?”
顾惜朝偏头,侧身笑道:“不如你来?”
神态客气欢快,就只差个“请”字了。
怪的是,同样在笑,顾惜朝趁人之危自是卑鄙,和任怨比居然显得光明正大,可亲可近了许多,而任怨神态温柔,如春江水暖,隐含的恶毒却叫人心中泛起阵阵寒意。
——若硬要选择,死在顾惜朝手里,一定要干脆得多。
因为他只是个恶人,杀人有其目的,任怨却是个病人,以看人痛苦为乐,心理的阴暗畸形实在无法用常理来衡量。
楼下冲动的人立刻破口大骂:“表子养的,有种滚下来把老子杀了——”
顾惜朝闻言,不为所动,一双漂亮的眼睛愉快地眯起,像栖息着星子一般,期待地瞧着任怨。
任怨的目光突然闪过一丝狠厉,快得无法看清,就又恢复了羞赧和谦恭,轻声道:
“顾兄的功劳,岂敢擅专?”
顾惜朝冷笑,道:“只恐怕——就算给你刀,再把戚少商五花大绑了放在面前,你也不敢真把他怎么样。诸葛小花确实是个狐狸,替他要了皇上的诏书,虽没有言明,总归是个护符。况且我和凄凉王都还活着,现在安给他的罪名也不成立了。众目睽睽之下,刑部没正当理由,杀他不好交代,是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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