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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也不见了。”
无情并非疑问,而是确定。因为如果追命见到他们,必然不会不知道那人的身份。
“莫非越狱成功?”追命扬眉。他早就风闻此事,看到二人的表情,心知不妙,“怎么?”
无情回头看了眼诸葛小花,道:“古枯就有些高胖。”
诸葛颔首,无情立刻把在大相国寺的见闻告诉了追命,并问道:“你可有看到石化的动物?”
“那倒是未曾见过。”追命点漆似的眼睛亮了,“只是凄凉王的牢房虽脏却安静得过分,连一只蟑螂都没有。”
无情漂亮的眸子却黯了,叹道:“不好。”
追命像忽然打了霜的茄子,整张脸皱成一团。
“确实不好,”顿了顿又道,“非常糟糕。但凭他们的武功,若被人无声无息地杀死,未免太骇人听闻。而且大理寺内各个势力交杂,毁尸怎可能做得如此干净?会不会事先就逃走了?”
“等。”
无情不喜欢等,追命更讨厌等,不过讨厌不等于不能,所以他们就等,
只有等,
必须等。
朝廷下达了通缉令,神侯府也放出了消息。一叶或长孙飞虹如果安然,一定会找机会与他们联系,届时则真相大白,反之凶多吉少。
出奇的是,他们还没等到消息,先等来了一个来访者。
戚少商。
此时距离上午的风波才过了几个时辰,正是夕阳将沉未沉之时。
看起来比实际年纪多了风霜,少了年岁,总是意气风发的戚楼主,数日不见竟好似突然老了几十岁。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白衣前襟,赫然有几大片血迹。
一进神侯府,戚少商就没说过半句话,只狠狠握着自己的剑柄,指节因太过用力而泛着青白。
无情一眼就看出他没有受伤,衣服上的血必定属于别人,可他那惨白的脸色,倒好似死了数百年,早就流光血的僵尸,又好似眼看天塌了,惶惶然逃生的蚂蚁。竟似比当年被迫杀死挚友高风亮时更加凄凉绝望,简直好像三魂七魄都死了大半。
“谁出事了?杨无邪?”杨无邪是金风细雨楼的军师和白楼主持,等于戚少商的臂膀,况且一直对这经验丰富的军师极其器重,自然是他如今身边最重要的人之一。可若真是杨无邪,戚少商该愤怒,像一头震怒的狮子去寻找仇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单薄,甚至有六分茫然。是以无情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对,立即改口,“息大娘?”
戚少商摇了摇头,好似不胜其重,脖子转眼会断掉。
无情又想起苏梦枕和白愁飞,想起当年那一场毁掉戚少商半生基业的大逃亡,
“谁背叛了你?”
戚少商好似蓦然被毒蜂蛰了一下,全身一颤,又摇头,这次是回过神来,坚定多了。
“我杀了……”他露出个不可思议的表情,涩然接道,“我杀了顾惜朝。”
尾音上扬,仿佛这不是答案,而是个问题一般。
●4 月色寥落使人忧
回到那个出大变故的晚上。
戚少商正觉得自己很饿。
“朝朝暮暮”越来越近,灯光渐渐清晰,现出窗格子的纹路,里面的影影绰绰隔着窗纸看不真切。
这是个两层的小楼,结构精巧,每个房间都透出灯火,远看像个漂亮的灯笼,近看也带着出尘的仙气。外侧环绕纤细楼梯在二楼圈出一个小小露台,对面树影婆娑,一见就让人想起情人对月相斟的场面。
想不到铁手居然也擅长建筑?这铁二爷看上去儒雅和蔼,不苟言笑,竟是个全才么?戚少商颇为意外,更多感服。
他不想被顾惜朝发现。因为来此并非忘记了仇恨,而是好奇。好奇那个才情令他佩服却纠缠掉他半生基业,最终疯癫成痴的年轻人,到底怎么样了。
好奇是孩子的天性,而一般人太好奇必定会碰钉子,所以人生经验丰富的成年人往往不怎么好奇。可戚少商不同,
第一,他有好奇的本钱,
第二,他有好奇的胆识,
第三,他认为人若不好奇,会失去太多精彩,
所以他一直很有好奇心。
他认为,好奇也是关心的一种,关心仇人和关心亲人一样重要。
但便是想了如此多的理由,他还是怕看到顾惜朝,尤其怕对上记忆中那双黑白分明,眯起就让人看不清楚的眼睛。他怕自己忍不住杀了他,对不起铁手这么多年的坚持。
那就只好偷偷从房顶看了。
几年不练功,顾惜朝的武功多半荒废,但耳目未必减退,幸而楼里仅楼下一隅有细小的呼吸声,想必已经休息了。
一跃上楼顶,戚少商就借着月光看到了楼后的小园,还有小小的土丘,以及墓碑上飘逸中透着肃杀的字:
爱妻傅晚晴之墓。
下面却没有落款。
他认得这是顾惜朝的手笔,还记得铁手说花了很大劲才哄疯子写了那几个字,但不管怎么威逼利诱都骗不来他的签名,只好将就雕刻成碑,话中透着深深的无奈。
铁手真是个有心人,也是个伤心人。
墓旁花影在夜色中都缤纷多彩,白日一定热闹非凡,看来顾惜朝是个不错的花匠。
戚少商站在屋顶上,仰头看见那轮近圆的明月,又忍不住想起红泪,想起和顾惜朝相识那夜的琴剑合鸣,无端烦躁起来,喉咙里干干的想饮酒。
可如今哪来的酒呢?他心中一动,翻身轻轻扒开屋顶的茅草,确定下面的房间无人,轻轻落到露台上,推开虚掩的窗扇,一长身猫也似的窜进了紧临的房间。正松口气,猛然想起顾惜朝不会喝酒,房里不可能有酒。
况且……即使真找到了,喝不喝呢?
这……
他不禁有点发愣,为自己的莽撞后悔。
为什么紧张成这样?仇恨?悲愤?
他曾日日被幻觉纠缠,夜夜被噩梦所苦,也曾一想到当年回忆就狂躁得让他不禁怀疑自己也疯了——但现在不。
几乎不。
友情的温暖最终医治了他的伤口,因此他想顾惜朝也许永远不能恢复了。
或许只有见过顾惜朝,才真能放下。不是放下血海深仇,而是放下心中的劫数,彻底解脱出来。
深吸口气,再缓缓吐了出去。
既来之则安之。
戚少商侧耳倾听一阵,发现呼吸声依旧非常平稳,游目四顾,才注意到自己存身的小间居然空无一物,三面原色的板墙。而在对着窗户的墙上明暗有秩,似隐约有什么图案。
走过去细看,被月光照亮的地方能分辨出有墨迹,笔画粗可盈尺,推测字很大,可惜阴影处融入夜色,难以分辨。
能看到的部分仅仅下角一个转折,但哪怕只有这么一点,也能看出笔画的苍劲。若说那碑上的字是秋,这个巨字就是夏,充满勃勃生机和凌人气势。戚少商从这残缺的一笔,好似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轻狂无畏,为红泪叛出小雷门的心动和骄傲,还有独挑连云寨的冲天豪情。
这是顾惜朝的字?
能写出这种字的人,可能是个疯子么?
可能是个成天只知道种花种菜的疯子?
他想,如果铁手被骗,顾惜朝根本没疯,是不是很危险?要不要杀掉他?
那可就不该来了。
虽然如此,他只是想想而已,并未当真。
也就在戚少商心中笑笑的时候,突然感到背后一寒,隐隐有线不妥萦绕在心头,随即发现原由,寒气却渗上了心头。
是安静。
楼下顾惜朝的呼吸声不见了,整个楼笼罩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仿佛这里从来没有任何声音,是与外界花木扶疏相反的地狱死国。
死的沉默,还是生的沉默?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反射性地向右侧闪过半尺,一缕针一样的阴风擦过右臂,嗤地击在墙上,发出好似草木燃烧的滋滋声。
戚少商其实并没有预先发现这偷袭,只是靠身经千万战的经验和本能躲了一躲,也可说是预感,或直觉。特别是到了顾惜朝的楼里,终究是敌人的地盘,他潜意识里从未放松过警惕。
这本能曾经救过他无数次,此次也不例外。
但是没有完。
对方预料到了他的躲闪,左掌早已闪电般击出,戚少商这一闪反而好似主动送上去,送出的还是心脏要害。
那掌风刺骨,带着尖锐的啸声,眼看就要在他背心穿个洞。戚少商发现这人似乎非常了解他的身法和性格,但他对对方的武功路数却毫无所知,急忙借着雷霆也似的掌势再次向左旋身,左手变爪抓向敌人手腕。不料对方手臂微振,便泥鳅一样滑了出去,来势仍旧不减,有如附骨之蛆。
好在略微阻得一阻,戚少商能够缩身贴着墙壁再滑一尺,堪堪躲开那掌。即使如此,外袍前襟也被抓了一个窟窿。
月下凤目微扬,青丝飞旋犹愁肠千回,却不是顾惜朝是谁?
戚少商心头大震,一时僵住了。
这掌不像掌,爪不像爪的武功,前半段似当年顾惜朝从九幽处学来的魔功落凤掌,后来又似卧龙爪,但即使九幽也不能顷刻间用同一只手使出落凤掌和卧龙爪,难道他不仅没有荒废魔功,且已然到了骇人听闻的境地?
可他不是一直在铁手监视之下么?哪来的时间修炼魔功?又怎么骗过严谨如铁手,使他放心带他来汴京?
顾惜朝一双眼睛虽逆光却泛着层珍珠般的绿华,紧紧盯着戚少商前襟上那个洞,直看得他心中发冷,好像回到当年万里逃亡,在孤坟岗被魔功初成,鬼魅似的顾惜朝偷袭,好像那洞不仅仅在衣服上,也在他皮肉骨骼上一样。
“你怎么……”
只喝出半句,顾惜朝肩头晃动之际已再次欺进,这次右手使出的倒是正宗卧龙爪,仍旧瞄准对方心口,飘忽不失刚猛,阴损尤甚当年功力全盛之时。好在戚少商这些年来历经风霜,武功比以前早进了几个层次,躲过这简单的一抓非常容易。
本该如此才对。
他才起念,就发现那爪竟到了胸前,劲力似已透过他击上了背后的墙壁,发出如同方才听到的滋滋声。
瞬间飞来,目力无法捕捉的速度超越了戚少商的想象,比方才那似掌似爪的招式何止快了三、四倍,就算毫无花巧修饰,也没人能挡住此时间般的一击。
时间,乃世上最可怕之物。
戚少商最怕一句话,“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因为这句话总让他不自禁想到红颜白骨,美人迟暮,想到英雄气短,壮志未酬。
他没有红颜,志向未成,可不就是最不想死的人?
是。
不能挡,
就不挡。
戚少商没有挡,来不及挡,所以他左手拍向背后板壁,右手借这一拍之力切出,掌风若刃,带着他那背叛命运的剑意划出,直取顾惜朝前胸。
此一来空门大开,那一爪岂不是非中不可?
不。
守不住便攻,以攻为守,攻敌之所必救,是两败俱伤的拼法。
顾惜朝若执意抓下,必受戚少商一掌。即使几年来他内力大进,也很难经受九现神龙拼命一击。
拼命?
戚少商豁出去时竟突然想到,顾惜朝好本事,居然次次见面都逼得他拼命。
拼命佩服,拼命信任,拼命愤怒,拼命逃,还有拼命杀……
他准备好了,不管能不能避过这一爪,不管能不能击中那一掌,即刻撞向方才击裂的墙壁,待房屋碎片阻住这魔头,便从后面的窗户逃出。
他知道若不能克制顾惜朝惊世骇俗的速度,必败无疑。
可他还是失算了。
大大的失算了,严重到可排为他一生中最大的失算之一,犹同那年棋亭酒肆错信顾惜朝。
又,是,顾,惜,朝!
当余力未消的卧龙爪只在他面前蜻蜓点水般碰了一下,人却石头样扑过来时,他心中只闪过一个念头,
要不要收掌?
●5 一步错则满盘皆输
一眼瞥见面前因凄厉而显得陌生又熟悉的面容,戚少商心头突地窜起团怒火。
收掌?
我为什么要收掌?
谁知道这是不是顾惜朝的诡计?
再说,就算真把他打死,也不过为当年被他毒害的人报仇,有何不可?
——罢罢罢,不能杀他!
他方才要杀我简单之极,就算冒险震死我,也不见得就躲不过这一掌。既然他已经撤招,总不能趁虚而入,即使是诡计,也只好认了。
戚少商思想虽然来了两个大回转,却只是电光火石之间,可那把烧得他忘记了当年的承诺以及与铁手的约定的怒火,却终究使得他收势犹豫了一下,迟了片刻。
只迟了片刻,
然而,
一失足成千古恨。
事后他这样评价自己。
在右掌陷入顾惜朝血肉,感到其下骨骼断碎的刹那,戚少商脑中一片空白,以致于被喷了一身血都没发现。眼看着对方倒撞在窗边,再寂然倒地,他未曾出手相扶,只剩一个念头,
顾惜朝死了。
戚少商一生杀过无数人,他不会医人,但凭经验,只触到敌人就知道会造成怎样的伤害,也知道怎样的伤害能致命。他甚至不必察看,就知道顾惜朝不仅仅死了,而且是即刻死亡,连痛苦的时间都没有。
人说“破釜沉舟”,方才死中求生那掌蕴涵了毕生功力,就算内力浑厚如铁手,正面接受都会重伤,何况顾惜朝中掌时毫无防御,即便一时心脉不碎,碎裂的骨头刺入脏器,也断无生理。
戚少商从没这么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接近过死亡。
他更从没这么强烈地意识到对手的死亡。
“我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