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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淡然道:“你就算现在用功,还能比他更清楚?”
语塞。
世上有多少事都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就算明明知道此刻不可能超越早已开始寻找解法的顾惜朝,他仍旧忍不住想试一试,仿佛不这么做就会漏过藏在某本书里,近在咫尺的希望。
兴许白楼的资料中,有大家都没注意到的线索,兴许顾惜朝错了,这毒有方可解,兴许温家的速度能快一些……
太多的可能性了,叫他怎么放弃?
“温文说了,此毒一旦发作即无解……”
“他还没发作。”
他答得快,无情接得更快,
“你要是觉得他做了这么多‘好事’,眼看毒发心有愧疚,大可不必。”
戚少商一愣,肃容道:“我对他没有愧疚。”
无情不禁叹了口气,话题陡然一转,“眼看蔡京身体将大不如前,预计将由蔡绦主事,外有蔡攸应和。此二人虽然奸诈,却不够老辣,必会露出不少破绽。”
蔡攸、蔡绦为蔡京之子,尤其蔡攸,虽然不学无术却深得赵佶器重,年内两次与童贯率军攻打辽燕京,失败却未曾获罪。百足之虫,死尚不僵,更不用说蔡京老奸巨滑,机会一纵即逝。
无情言下之意,乃是说如今权势波动的紧要关头,不可因私情而放过歼敌的机会。戚少商听了也很明白。
“我会再催王小石返京。”
金风细雨楼的楼主,本就是王小石。戚少商代理其职时就说过,要他早回来,但一则他当时戴罪之身,不可回,二则他认为九现神龙实比自己更适合当京师的群龙之首,不欲回。
其实他虽因刺杀傅宗书和劫法场而逃亡在外,却早于年前便因戚少商和诸葛小花之故得到赵佶的赦免,按理早该返京。但自认真栈一夜失了温柔,王小石追查而下,方回京就又不知所踪。
这种时候勉强他回来,诚然不太合适,但戚少商自忖也没有太多精力可分。如今边疆风云突起,京中纷争叠出,顾惜朝又……想做的事太多太多,无一可放,无一可成。
无情又问:“若离开风雨楼,你待如何?”
“北方金国迅速崛起,辽中京西京相继失守。两次攻燕京失利,奸佞当政,长此以往,这汴京繁华,恐怕难保。”
诸葛拈着颌下长须,道:“阁下认为与家国危机比,京中方寸之争,根本毫无意义。”
“以先生之见呢?”
反诘理所当然,自不必回答。诸葛颔首,“无怪乎顾惜朝会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去边疆。”
“为什么?”
“因为你会死在那。”
“我?”
戚少商正感不以为然,却听无情道:“我本不信,现在却信了。他果然了不起。”
笑容戛然而逝,戚少商也明白了原因。
边疆……那魂牵梦萦的地方,战火喧嚣,白骨累累,何时能去?
届时顾惜朝必已毒发,而他断不可能带着个活死人去战场。
只有兑现承诺,杀了他之后。
以那种心境,怎么活?
就算能赢所有的战斗,也赢不了自己。
果然了不起,这些问题连他自己都没想过,却能算得这么清楚。行前连遗言都交代好,真的没有遗憾了吗?
从赵佶那赌命要来的究竟是什么旨意?
那块黄绫上写着什么?
明明只要展开就可以知道谜底,可他没有看。
虽然想看得要死。
他在等,等顾惜朝清醒,亲口说出来。
●51 从容,亦或不再从容
那也是个阳光明丽的秋日,八月桂子香的季节,顾华英取出了多年未曾碰过的琴。
搬到苦水铺只几年而已,却足以彻底改变她的外表。一身素色的粗布衣裳,打着重重叠叠的补丁,黝黑的皮肤早不复往日芳华,嗓音暗哑若沙。
但她的歌仍是那么美,她灰乱的发在阳光下灿如云霞。
那是首词句简单,曲调循环往复的歌谣,由她缓缓唱来,却旖旎着化不开的情。
只要你记得
院墙外棠棣的颜色
柳枝挽留初春的雨
那里并不寂寞
千万不要遗忘回家的路
即使把万水千山走遍
那里并不寂寞
汇一眼星空的璀璨
来看我
来看我
绝崖不足惧
沟壑不深谷
流云为霓裳
共斟水玉的酒
金乌升起又坠落
那里并不寂寞
千万不要遗忘拥抱的幸福
即使把发肤骨肉磨灭
那里并不寂寞
撷一枝黛色的花朵
来看我
来看我
风浪不足惧
江湖不江湖
很久以后,顾惜朝才知道,那首歌的名字叫《殇》,而那一天,是他母亲的忌日。
原来那刻骨的思念,犹如绵绵细雨般的歌谣,竟是一曲悼词。
“友人啊,即便你已化身成魂魄离散,也并不寂寞。请回来探望我吧,不要嫌山高水长,不要怕风沙荒谷。”
他想起屈原的《招魂》之歌,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归来兮,不可以久些。”
魂魄啊,归来吧——北方不可以停留。那里寒冰层层高如山峰,飞雪千里漫卷四野。归来吧,不可以久留。
同样的内容,同样的牵挂,相似又截然相反的意境。
可这世上哪里有魂?
就是日夜守着晚晴的日子,他也不曾招魂。晚晴不该来陪他,他也不知道,若招不来魂,还能怎样。
相信和事实是两回事。
比起这些充满不舍的词句,他更喜欢前朝悼念冤死的封常清的句子:
身迹殁矣,归葬大川。生即渺渺,死亦茫茫。何所乐兮何所伤。魂兮归来,莫恋他乡。
多么豪情激烈,大丈夫当志在四方,生,为国为民,死,无挂无碍
但,
每每回味,就忍不住迷茫。
若自己化为孤魂,会眷恋何地,能归去何方?
谁会为他招魂,谁又会为他歌一曲离别之殇?
那时侯,他还不认识晚晴,不知道戚少商,甚至《七略》都未成书,只是心中一个憧憬。
眼看象牙塔再度武装出参差的雪白檐角,戚少商仍是长久地留在黄楼侧翼,那个最幽静的角落。
顾惜朝未见起色。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们已逐渐摸索出方法,将毒素一点点压回檀中气海,倒也没有恶化的迹象,只日复一日昏睡不起。
综合几位大夫的理论,应是身体各项活动降到最缓,就如冬日的蛇,暂且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不过若持续昏迷下去,养分补给不足,很可能就此沉死,唯一的好处就是不会有任何痛苦。
——但他不会甘心。
——他明明还有很多话要说,若出不了口,岂非含恨而去?
可笑,明知是饮鸩止渴,却不得不将毒素一点点送入要害,难道真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戚少商从不知道救人也能救得如此痛苦,仿佛送去的不是生机而是死路。他也从不知道等待也能等得有些习惯,宁如没有结果。
或许所有的努力根本就是徒劳,毒性早已发作,醒来亦嫌太迟。
或许拖得一时,但眼见就是十里冰封的季节,拖不到明年夏日仍是成空。
戚少商明白,他比谁都明白这些,却刻意不去想,不去猜测。
倘若未来只有一个,何必再无谓假设?
连日放晴,天空蓝得彻底,仿佛亘古不变地肆意蓝下来,傲然俯视着汴京越来越黯淡的华彩。
大宋就如将覆的巨巢,人心惶惶,世道浑浊,平静下是如油般汩汩涌动的暗潮。
七日之限已过去多日。工匠们赶着完成了外观的修建后,又花了七日偷偷修好内中的楼梯和房间,才安心离去。皇帝的命令只能执行,工钱自然不会出,等代楼主想起该付钱的时候,白楼总管早就将那双倍的酬劳发了下去。
原来破坏简单,修补也不见得有多难。
两个时辰的劳累,孙青霞自去休息,接替的戚少商实有些愧疚。
也曾有人要求加入他们这丝毫看不到希望的行动中,但都被一一婉言谢绝。一则顾惜朝的内息运转迟缓,尚不必整日运功为他抑毒,二则他毕竟伤害了太多的人,楼里的人瓜瓜葛葛,算起来都有几丝债务。
譬如姜祀之类,戚少商可以要求他们不替天行道,却不能厚着颜面请他们救人。然而如此就苦了孙青霞,纵使那些人至少有三分之一是他挡回去的。
恩义,
本就是无法用“还”字来玷污的东西。
回想那日赴雷纯之约,兴起走入“朝朝暮暮”,至今仅短短两个半月而已,七十五天,而真正相处的日子,还不到三十天。
两个半月前,他认为早已把顾惜朝忘得一干二净,两个半月后,他却比四年前更加信赖他,甚至宁可怀疑自己都不会怀疑他;两个半月前,他一掌格杀了顾惜朝的替身,两个半月后,却为了救昔日的仇人恨不得将江海都翻倒过来;两个半月前,他担忧着边疆节节失利的战事,一心为武林正道在京城的诡谲狡诈中撑出一片天地,两个半月后,他终于决心弃了这片江湖,走向沙场。
再没有比这更激烈的转折了。
也没有比这更自然的转变了。
四年前,他以为自己在那场追杀中烧尽了半生热诚,往事都成了冷却在恩怨纠葛外的尘土,如今他才知道,其实什么都不曾熄灭,什么都没能远离。
他可以为息大娘的离去生生咳出血,觉得自己仿佛根本未曾活过,每一转念都如刀砍斧劈,万念俱灰。但此刻、现在,他既不觉得悲伤,也不觉得心痛,只感到寒冷,远超过冬季的滴水成冰,好似连灵魂都要冻结起来。
还有疲惫。
他忍不住疑惑,为什么就算仍有那么多好兄弟,他的翅膀也前所未有地沉,像飘雪凝成了冰晶。
凝视着顾惜朝苍白的面孔,原本浓淡合宜的眉竟深沉得犹如两笔焦墨,唇眼就像枯塘残荷一般,沉淀出黑白两色的单薄。
——有人这么了解你,难道不觉得危险么?
危险,
如何不危险。
早就危险过,也危险够了。
只要信任都是对的,猜忌都是错的,只要那人在那偏激无望的路上退一步,他便愿意为此退十步、百步。
居然真的有愿意倾尽一生来换取的东西。
戚少商淡然笑道:“你要是不愿意我去边疆,就自己阻止我。否则,便是爬,我也要爬到燕京去。”
沉默,
黄叶零落而下,
院中深秋遗虫的鸣叫更显得响了。
——自然不会有回答。
除了呼吸简直和泥塑木雕无异,连为其保持体温都告于徒劳的人,怎么会回答?
这么冷,他夜夜如何入眠?
还是每次沉眠,就更靠近绝境一步?
当初在杭州的时候要是多存几分心,大概不会将他的昏迷单纯归结于迷|药,是不是能早点……
正漫无边际地等,风中忽旋来一阵歌声,纤细的嗓子绝谈不上动听,夹杂着唢呐,断断续续地益发显得悲凉。
“……不要遗忘回家的路。即使把万水千山走遍,那里并不寂寞……”
心头不禁一沉。
这曲子他听人唱过,不知是谁家吊唁的队伍,居然将招魂的调子送到这里来?
越听越烦,起身就把窗户关了个严严实实。
“……有……人……”
对着床铺的背脊瞬间僵直,戚少商反手拍向窗框,响声未落人已借力掠回床前。
顾惜朝醒了,
他竟然醒了。
就在起身关窗的片刻中。
难道那歌曲真有招魂的神效,把他的魂魄招了回来?
可是……
迎上茫然的目光,记忆中黝深的双眼一派空白,在削瘦的面孔上陌生得惊心动魄。
“你还认得我吗?”
脑中首先浮现的念头脱口而出。
循声望来,定定地看了片刻,就像从深潭之底浮起的暗流,瞬息闪过千万种颜色,目光便装出不感兴趣的表情游开,
“……不……识,”
许是沉睡太久,轻细如蚊的语音,沙哑中杂着喘息。觉察到自己表述不畅,脸上立即现出不耐烦的神色,于是停了停,再开口音量大了许多,呼吸也更费力,呼哧呼哧地吼出来,
“……不认……识,阁……下是谁?”
是他!
还是他。
逞能,
倔强,
就算连半句话都说不完整,仍旧永不合作的顾惜朝。
戚少商长吁口气,眼看他要爬起来,眼疾手快地按住,笑道:
“你欠楼里三千两白银,说好人压给我抵债,怎么忘了?”
胸前被压,顾惜朝横他一眼,伸手欲格,右手才出锦被便入了视野,不禁一愣。他平日很注重仪表,指甲从来都修剪得干净,此刻却比记忆中长了不少,加上更见嶙峋的手指,简直就带了几许惊悚。
苦笑,
忽然就从蒙眬中看清了,戚少商眼中的血丝和发上的憔悴,以及怎样掩饰也掩饰不住的疲惫。
准备好的嘲笑立即如冰雪般消融。
●52 懂得,亦或装作不懂
“几天了?”
茫然、平静、庸懒、讥诮……眉眼间细小的感情,就像刹那间退去的潮水,再也找不到一点痕迹。
“十五天——”微笑,“你又错过月圆的日子了。”
十五天?
迎着光的瞳孔明显收缩了一下,
“你疯了!”
“又不是我一个人。”
“你让他们救我?”问题尖锐得带上了怒气。
接受有愧疚的救助——果然顾惜朝的骄傲同样不允许如此。
或许他就像一面粉碎过的镜子,怎么拼都带着伤痕。
戚少商叹了口气,
“不,孙青霞说他欠你人情。”
那也叫人情?不过一个早就结束的交易,没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