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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聊!
他转身回屋。
屋里已有一人,比他更无聊,没去看热闹,却在房里等他。
红线心中一紧,随手带上房门,拴死。
“好久不见喽……我的小红线!”那人笑语盈盈转过身来,虽然已刻意敛去仙家光华,但那头炫白长发仍衬得他如在雾中。
“哎呀?我的小红线怎么傻了?难道不认识本君了?”月老夸张的挤眉弄眼。
依旧是满眼波光潋滟。
红线恍惚了一下,赶忙跪拜在地,压着嗓子道:“小仙恭迎月老仙君。”
“咦?”月老一怔,忙伸手拉他:“怎么了这是?”没等他碰到,红线已先一步站起来,眼睛盯着对方衣摆发呆。
“何故如此乖觉?”月老笑笑,细长的手指抚上他漂亮的黑发,“是,我知道,早该来看你的,只是一时寻不到合契的时机……刚才我正想呢,我的小红线见我来了会是什么表情……会不会很高兴……”
在月老眼里,红线此刻极是可爱,纤巧的下颌压得低低的,有种说不出的倔强劲,沉黑的眼中满是湿润的委屈,活像刚被允许可以多吃一颗糖果的小孩。
月老好心情的用手指一下下逗弄着他胸前的一缕青丝,就像许久以前,他仍是红绳时被缠在指尖那样。
“你……是来带我走的?”每个音调都平得过头了,仿佛正努力压制着什么。
月老也觉出奇怪,面上却不动声色,食指在他面前摇一摇,笑了:“不是,不是……罚你来人世一遭,自然要刑满才能释放。”
话虽无情,声音却极动听。
“是啊,我是孤寡命么……”红线掀动嘴角,逼出一个苦笑,他还记得娘亲为他求的那支姻缘签,寿终正寝,孤寡而终,天赐的“好命”。
月老的手也不自在起来,徐徐放下。“那个……人世不过几十年,眨眨眼就过去了,”他轻咳一声,又近似讨好似的道:“我此次下凡就是为了给你寻个好去处,绝不逊于天庭的所在,你……可以种种花,养养鸟什么的,对了,还可以再养只小猫,就像……”
红线忽然抬头:“难道你是来带他回去的!?”
“我哪带得动他……咦……你说谁?”月老下意识的接口,神色却有点尴尬。
“虚无。”他轻轻吐出一个名字,神情茫然而虔诚:“或者说……纯阳帝君。”
红线的眼睛亮亮的,让人不禁怀疑是否刚刚哭过或者即将要哭。
月老侧头避开他的目光:“……你都知道了?”
红线又咬紧嘴唇不吭声,神色却更加凄苦,如含了粒莲子,苦涩丝丝入骨。
月老心头一软,柔声道:“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不瞒你了,那人……才是你这世最大的劫难,你听我的,随我走的远远的,咱们再不见他,好不好?”
“不好。”他笃定的摇头。
“为什么?”
“晚了……”他喃喃的,眼睛黑得吓人,不知沉了什么在里面。
要不见,从一开始就不见才好,谁抵得过三世的缠绵?
“若是我最大的劫难……为何,还要我们同胞出生,纠缠半世?当初的满天吉兆,根本就不是贺我,而是他……对么?”
“这……当初你们同胞出生,也是玉帝的意思,说这样才好化解孽缘,可是谁能想到……”月老急得直跺脚,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谁能想到,人间竟兴起了男风,是吗?”红线替他说完。
“你……你不会以为那是我故意的吧?唉,当初只是觉得有趣,可谁知道……竟助了你俩生情。”月老越说越急:“总之,先与我走,那个人……你见也不要再见,情……就更别想了!我是为你们好……”
“你骗我。”红线大力甩开他的手,眼泪再也止不住,清粼粼的滚下:“你骗我……你以为我会再信你?!”
“你……说什么?”被甩开的手落在半空,指尖微颤,如将飞不飞的白蝶。
“是你……都是你……当初要不是听了你的话,何苦会害了他?!”
《神仙轶事集》上说,神仙与凡人结了孽缘,只要不泄元阳,便不致成罪。
古往今来折在这上的神仙不算少,但其中阶位最高,造成影响最广的便是纯阳帝君吕祖了。
因为吕祖碰上的,是阅人无数的头牌花魁白牡丹。
……
那时也是这张灿若蒹葭的面孔,满面真诚:“只要在那个的时候,戳他肋下……便留住了他。”
他这个蠢蛋!
竟真的信了!
在最忘情的时刻……
红线抱着头慢慢蹲下,把脸埋在膝盖里,无声的抽泣。回忆是那么痛苦,那么鲜明,就像一层薄薄的皮肉被尖锐的东西撕开,露出里面并不好看花花肚肠,除了让他觉得痛以外,还觉得恶心。
“红线……”
“是……是……我们是孽缘,我知道,我都知道!”
月老走近,被红线猛力推开,前者第一次丧失了媚眼如波的风度,被推到墙角后摔了个趔趄,再没起来;后者疯狂的回忆着那些永不敢触及的东西,那些曾经只要一想就远远抛开的东西。
……
后来……后来她被那道怒雷吓呆了,愚蠢如她也依稀猜出了即将降临什么,她惊惶失色。
“是不是……天要塌了?”她问他。
他面色苍白,但眼神却一如既往的专注且温柔,他笑:“不是,只是雷公在练嗓子……”
然后他把她扯进怀里,仿佛怎么抱也抱不够似的,她却微微发抖,那雷怎么也打不完,一声紧似一声,每一下都像劈在耳边,他什么也不说,只把她搂得更紧,好像一旦分开,就再也触碰不到了似的,很紧,很紧。
雷声停下时,窗外已现出异彩,街上人渐渐聚拢,都在看这难得一见的奇象。
他抽出一只手,在她身后轻轻拍着:“你知道什么是随缘吗?”
她摇头。
他用力盯了她好久,宠溺的笑了。
“人活着……都脱不开一个缘字。生,老,病,死是缘……相聚,别离,也是缘。你明白了吗?”
她还是摇头,甩下好多眼泪。
我不明白,你要解释给我听,我很蠢,所以你要说得细一点,再细一点……
“缘是因,缘是果,我们不能改变,唯有随缘。”
……
“原来……是我害了他……害他寂寥一千五百年……”他忽然笑出声来:“呵……难怪,最初他那么讨厌我,那么冷漠,原来……是因为这个。”红线轻轻抚摸额心那一点红,那道因他而生的伤疤。
怪谁?怪谁?!亲手把他送回去的不正是你自己吗?!
“我真傻,还总问他‘为什么一千多年了,没见你升迁呀?你看我……都从一截短粗线头,位列仙班了哦……’”抚着红痣的手,渐渐下移,挡在眼前,声音被什么扯断了,不那么连贯:“我说,虚无啊,你怎么恁没大志……只知道酿酒、埋酒、喝酒……他说……因为寂寞啊……”
“他劝诫过我的,他说……你要好好修炼,争取别再下凡了……下凡这事……太危险……当时我不明白呀,原来……是我……”
……
早知道要有这一天的,最卑微的秘密被翻找出来,除了心痛以外,他又能如何呢?
“只是要你去断他们姻缘,有什么奇怪?”玉帝说这话时,手里正端着一杯酒盏,神色不咸不淡的。“正好想把命数和姻缘这两司拆开来,事成后,你就负责姻缘这块了。”
与他共赴凡间的吕祖正在无脊山顶等他,那是凡间最高的一座山峰,戳进云海的山尖跟个小锥子似的,锥子尖上那人,一身雪白,衣衫化进风里。
“我们从这里下去便好,若是赶趟,兴许还能得见凡人飞升的场景。”帝君没有架子,笑容里甚至还有些清清浅浅的微光。
月老拘谨的喏着,反复用玉帝的话警醒自己。
这孽缘是他最大的劫,一世一世,纠缠往复,缠得久了,会耗损仙根,不断是万万不行的。
想着想着,不禁侧过头瞄他,帝君也正巧要说什么,眼神两厢这么一碰,月老闹了个红脸。
世事就是这样,陷在其中时,漫长如宇宙洪荒,回首去想吧,又觉得怎么回味都不够,短短一忽,已是物是人非。
过了不知多久,月老才悠悠回过神来,目光放在红线身上,只看了一眼,心里某个地方就无端皱缩起来。
红线忽然变得很安静,抱着膝盖缩成小小一团,可怜巴巴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离开他吧。”月老说,声音干巴巴的。
“我不。”红线本能的打了个哆嗦,身子抱得更紧。
“你这傻孩子,早知道……当初真不该救你。”月老轻轻走近,也依样蹲下,轻轻揽过红线的肩头,将他拢在怀里。
“早知道……该任你成虫成鸟也好,成花成草也罢,至多……转个几十世,也就断了……是不是?”手掌穿过漆黑的发丝,轻轻拍打,“可你说……我为什么偏偏要把你拉扯成仙呢?上下九层天,凡人气最浊,你那一粒魂魄,要逃过天上瑞兽的鼻子,可有多难?”
红线伏在月老肩头,几丝银发擦鼻尖滑过,凉凉的,还带着一股好闻幽香,他知道,那是墨玉兰花的味道,月老为了乌发,曾无所不用其极。
“对不起……”他轻声说。
“的确是我断的你俩姻缘……但没办法啊,他是帝君,你是凡人,怎么能不断呢?”想及当日,月老忽然极轻的笑了:“没想到,费了这般多周折,原来还是没能挡住……”
“仙君为红线做的,已然够多,是红线自己不争气,到现在也没明白‘缘分’的道理。”
牵了这么多孽缘,看了这么多怨侣,轮到自己,终究逃不过,也许情爱一事,本就不是可以趋吉避凶的玩意。
“红线,跟我走吧,否则就真的晚了。”月老的手指拢进发里,滑至发梢,又轻轻缠弄,一圈一圈,如把玩着红绳。
五十一 小伤
有那么一种伤,不够痛彻心扉,却也不见合止。
……
贺宝决定,迎西庆典一结束,无论如何,他也要打马回营。
因为心里异常不安,说不清是为什么,可能自打在人群里没看到红线的身影,就开始巴望时间过得快一些了。
车队非常抢眼,打头的马匹始露端倪就引爆了阵阵惊呼,至于正主儿的座驾就更不用提了,似乎是镶了金镶了玉,贺宝没注意,只顾盯着马蹄子和车轮子了。
他不明白,浩浩荡荡这么一大队车马怎么走得比狗爬还慢。
好不容易进了南门,却忽然停下来,要不是礼部侍郎狠命戳他,都要忘了分内的事。
他拍拍马腚,催起四蹄,向那镶金镶玉的车子奔去,刚跑两步,忽又想起背过的礼仪手册,暗叹口气,又夹紧马腹,催它慢行。
按照礼法规定,他在一段距离内下马,站定,一步一顿的朝车辇走去。
西疆的车辇与苏朝不同,捂得没那么严实,风一吹,就有若干东西轻轻飘起来,显得很豪华。
“骠骑校尉代礼部特瑞贺宝使恭迎丞佑候。”他身子微向前倾,站在距车辇不远不近的位置,朗声诵道。
少顷,没有声响传出。
风略急,珠穗碰撞,发出悦耳的叮叮玲玲声。
“车子这么高,教本候如何下去?”一只素白的手自帷幔一角伸出,露着的四根手指上环着只好大的戒指,五颜六色堆了不少翠石,衬得手指越发修长白皙,贺宝仿能想见,戒指的主人正隔着空朝他戏谑的笑。
周围已传来吸气的声音。
他要下地?册子上没这条啊,不是我说“恭迎”,他说“有劳”,就继续朝前走吗?贺宝当场傻掉了。
“呆子,来扶本候啊。”帷幔终于被撩开,一只更加宝光璀璨的手臂伸了出来,横在他眼前。
“啊……哦!” 贺宝不是呆子,赶忙伸手去扶,只是动作粗鲁了些,并没有如常夏夷所愿的那样握住那只香喷喷的手,而是不解风情的架住了那条胳膊。
“真是笨……”还好,些微的瑕疵无损他的风致,从车上到地下的一瞬间,与贺宝离得极近时,他低声道:“本候不出来,怎么能让贵邦臣民见识到本候的美貌呢?”
接下来的事,穷极无聊,不提也罢。
护送丞佑候来到行宫,他便寻个空子溜了。
“红线!”远远看到那间屋子没有点灯,他就惶急起来,不安的感觉更重。
“红线……”
“恩?”屋角那人转过身,看到他,不疾不徐的笑了:“这么慌张做什么?”
贺宝顿在门口,悬着的心这才落定。
他快步走到红线面前,拉着他的胳膊左看右看。
“今天好玩吗?很热闹吧。”红线的目光落在他胸前,炫白的烂银甲片上雕着似虎似豹的纹样。难怪胖于说他今天格外精神,原来是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