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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好玩吗?很热闹吧。”红线的目光落在他胸前,炫白的烂银甲片上雕着似虎似豹的纹样。难怪胖于说他今天格外精神,原来是换了银甲。
不知道百姓的欢呼是为谁,但今天的贺宝却着实令他惊艳。刚才门被推开的一霎,红线还以为自己眼花,天明明是黑了,贺宝却带着阳光进屋。
“不好玩……没看到你心里就不踏实。”贺宝嘟着嘴道。虽然紧紧抓着眼前人的胳膊,但心里仍然不踏实。
正各自感慨时,门外忽然嘈杂起来,小甲向屋里喊着:“瑞头你怎么回来了?!那个侯爷找了你半晌,气得够呛……”
红线眉头一蹙,飞快退后两步,贺宝抓着他的手臂却没松开,快速绝伦的跟进两步,仍保持了快要贴上的距离。
门被推开,小甲满头大汗:“快点吧瑞头,晚宴就要开始了!咱可不兴迟到……呃……那个……我在门外等您。”看到屋里二人,小甲又红着脸退了出去。
在门外小声道:“我给您更衣啊?”说着,将手中衣物向前递了递。
贺宝真是不想去,那种场合不适合他,更重要的是……不知为什么,他觉得一刻也不该离开。
去还是不去?
去是违心,不去是违旨。
“不去了,”他很快决定,小甲的面色瞬间变得惨白,长大了嘴刚要说些什么,又被贺宝打断:“那么大的场面,难道少了我还不成宴了?”
“傻瓜,干吗不去?我正也想去见识见识呢,带个随从不要紧吧?”
……
也不知盛宴设在哪里,红线随着贺宝七拐八绕走了许久都还未到。
戒备很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然而多亏身上小兵的服色,没人多看他一眼。
是否该庆幸呢?的确很适合这种路人甲乙丙丁的角色啊。
走到空旷处,他小声埋怨起来:“真不公平,为什么你的衣服这么好看,我的这么丑!”
贺宝回头看他一眼,又很快转回去,肩膀因为努力忍着什么在猛烈颤抖。“要笑就笑出来吧!憋得好辛苦吧!”红线知道最可笑的是这顶帽子,头盔不像头盔,毡帽不像毡帽,上面还立着一根尖,尖上还飘着朵小红毛。
“真不明白,这尖是干吗用的?难道你们还指着用它撞死人么?!”
“小甲他们成天都穿着这身,也没见你打抱不平啊,啊哈哈……”笑了两声,又赶忙憋住压低嗓子道:“要不是礼部侍郎说这里不能大笑,我才不会憋着。”
正闹着,迎面走来一队禁卫,红线赶紧低头作恭谨状。
淡淡的兰花香气从领口溢出,他微微失神,不觉去摸颈下胸口的位置,那里添了只锦囊,里面存了月老三分法力。
“蠢物!蠢物……”月老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又浮现出来,他悄悄笑了。
也难怪,哪有人明知道前面是残崖还执意要去跳的?他乖乖听着月老的指摘,直到对方词穷。
月老眼中闪过的若干情绪令红线觉得有望,便用更加坚定且充满希翼的目光望着他。
“我怎么收了你这么个蠢货……”最后月老喃喃道。
“仙君……对不起……是红线不争气。”
“对,你是最不争气的!本君……从没见过谁有你蠢……”
每次下凡系劫都会把自己绕进去,即使面上绷得再紧,回来也要好一顿哭诉……月老重重合上眼皮,自虐似的想起若干琐事,想来想去,觉得自己还是太宠他,以至关键时刻不服从指挥。
“个中利害我都说与你了,你还是执迷不悟?”月老重重甩下袖子,红线被这股劲风带得几乎跌倒。
月老决定用强的,他迅速翘起两指隔空向红线点去,心里打着夹也要把你夹走的念头。
红线意识到了这点,不但不避,反而“噌”的一下冲到月老身边,从后面圈住他,把脸抵在他的背后。
月老登时僵了,伸出的两指在空中呈胶着状,眼里却酸涩的东西渗出。
“仙君……仙君一向最疼红线了,红线知道,仙君决不忍红线受苦……可已经晚了,”红线抓住他滞在半空的手,轻轻带向自己的额头,在眉心红痣的位置轻点,又带向自己胸口:“这里……还有这里……都伤着了,以后再怎样受伤,也决计不会觉得疼了……”
触到胸前突兀的肋骨时,月老被蛰了似的缩回手,眼中酸涩感更重,这皮囊这么瘦……叫他怎么放心。
红线没再拉他,只是脸还埋在他背上,喃喃道:“求你……红线求你……不要带我走……”
脾性恶劣如月老,也不禁动容,不,甚至是动摇。
难道从一开始……助他得道就是错的么?可那要怎么办呢?任他们载沉载浮的相互折磨吗?
他想起曾经美好的期盼,他希望红线能看得多了,便渐渐看破。
但是又有谁能真正看破呢?至贤如帝君,不也没逃过么?
是他过于天真还是这场情爱来的太汹涌了?
这么想着,月老就任他倚着,一时未动,两根手指却忍不住轻捻。
手间并没有红绳,纯粹是无意为之,但藉由这个无意,他忽然想到,也许……入骨的相思未必就抵不过天命,姻缘只悬了一世,情爱却世世发生,不管身在何处,心在哪里,只要见到了,就心生欢喜,就心向往之。
如吕氏之于发妻。
如帝君之于白牡丹。
如虚无之于红线。
如……贺宝之于贺仙。
他素来胆大,曾在凌霄殿上欺瞒众仙,不如……再豁出去一次?
“利害我都说与你了,你既执意如此,以后的坎坷就要一个人受着……”身后的小东西扬起了脸,似在仔细倾听,月老默默苦笑,自怀里摸出个锦囊,“这里有我三分法力,只能保你一次,你……斟酌着用!”
红线捏着白丝锦囊摩挲了好一会,甜甜道:“仙君……我想再听听他是怎么下凡的……”
“不是和你说过了么……”
“恩,可我想在听一遍,他……可是甘愿的?”
月老点点头,“自然是甘愿的,否则怎会在你跳下去后眨眼的功夫就到了?”
“他就跟玉帝招了呗……说一千五百年也没能化解他的心魔,自从上次见了你,就抵不住思念……”
“但又怕害了你,就变作一只猫崽故意被你寻到……”
呵……真是坏,想到丫头那张虎头虎脑的大脸就忍不住想笑,啊!难怪!他忽然想起观看书生与书童那一幕时,丫头睁大眼睛目不转睛的样子……
月老仍在说着:“玉帝自然是火了,那可是帝君啊,怎么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思凡呢?于是玉帝使了个坏,让他投作你的孪生兄弟,以为这样就能化解这段劫数了……”
当初的万丈霞光,雀鸟来贺,贺的是他,我的宝儿。
我的傻宝儿!
红线认真听着,努力把每一个字都记下来。只要一想到虚无自愿去请罪,都是为了自己,便欢喜不已。
“对了,帝君当日还提了个请求,就是这人间一世,要做什么都不懂的那个,最好什么都不记得。”月老看他一眼,又嗤道:“你美什么,蠢材!刚才跟你说的,你都忘了?”
“没忘,我知道……若我是玉帝,也定要舍车保帅的……”这车自然是他,这点他没忘。
但他深深的相信,无论最终的惩罚是什么,都不会比生生和他分离再痛苦了。
他忽然想起人世初见那一眼。
他尚在襁褓,身旁有咿咿呀呀的喷气声,他转头,对上一双晶黑如豆的圆眼,正冲他笑,口水流到小褥里。
他低头浅笑,“虚无……是你要求什么都不记得吗?”
可是你人世初啼那一声,唤的可是“哥哥”,至慧如你,也始料未及吧?
小时抓阄,我抓了一叶白牡丹,你却抓住了我的裤脚。
不记得,不刻意,不存心,却留了几世不灭的伤痕。
因为灵魂是你。
因为灵魂是我。
不曾消磨,不曾后悔,不曾枯萎,那支白牡丹还插在细白的瓷瓶里,永远在那床前枕下的位置。
“真的要走了。”月老道,能感觉到某人正心急火燎的赶来,再不走,怕会被他当场认出来。“记住……路是你自己选的,这世我再也不会见你,你也不要再去月老祠了……你明白的。”
“……”红线蓦然抬头,吐纳间,月老已消失不见。
怀中乍然一空,唯余兰花的香气缠卷于鼻尖息下,他看看手中的白丝锦囊,来不及感伤,门外就传来贺宝的声音。
盛宴(上)'VIP'
五十二 盛宴(上)
珍馐如云烟矣,过眼即散。
……
皇帝极重视这次来访,盛宴设在重辉殿。
用度标准绝对是按皇家奉祀寿诞的档次来,美酒佳肴丝竹器乐自是不在话下,最难得的是,连器具摆设都焕然一新,鎏金的宫蜡换成了鎏金彩绘的,青蝉羽的灯盏换成了琉璃瓷的,连帷幔、凳脚、甚至椅垫的穗子这些边角细节都极尽奢华之能事,通通升了一格。
先到的几位大臣不禁咋舌。
“哼!”奉行清廉之风的赵大人嗤了一鼻子,不忿道:“为了区区一个蕃族王爷,何至装点到牙齿上!”
“这话怎么说的?人人都长着耳朵,您这是责怪谁呢?”礼部侍郎正引着贺宝与红线进殿,听到这话一背手,挡在赵大人前头。
“你……你是哪个司的?”赵大人眼睛一瞪,没料到有人公然指摘他。
“我是哪一司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礼部侍郎话头顿了顿,墨眉一挑:“酒还没喝呢,您怎么能乱说话?……这布置,这心思,哪一样不是陛下亲自授意的?天子心思,自然广垠,岂是我辈所能妄加揣测的?您这意见……最好还是咽在肚子里头,要是想不明白,等这阵子过了,蕃族王爷走了,再过个三五年,兴许能看出点端倪。”
虽然他话里话外捎带的“圣上”“揣测”这些禁忌词汇有狐假虎威之嫌,但意思却是端正的,无非给这赵大人点出了“谨言慎行”四个大字。
赵大人如何不晓得,微一寻思也觉失仪,脸色瞬间白了一个度,再看看眼前面生的小员,脸上又烧得火辣辣的。
“来来来,随我这边走。”礼部侍郎跟没看见似的,转脸对贺宝笑。
三品大学士赵青崖就这么干巴巴的被晒在了重辉殿外的长廊上。
由于这个小小插曲,贺宝一时没敢如往常那样与礼部侍郎说笑,红线也暗暗奇怪,虽仍低着头行路,目光却翻过贺宝打在领头那人身上。
看服色嘛……绝对是寻常的小员,看年龄……可能不到三十?长得嘛……也算文雅,可一张嘴皮子怎么恁的刁钻?
恐怕这殿阙里随便拎出个公公都比他阶位高,可他如此张狂又是为哪般……为哪般呢?
贺宝也在奇怪,要不是皇上命他学习宫中礼仪规矩,只怕这辈子他都不晓得礼部在哪。即便如此,这位礼部侍郎的名字他还是叫不上。
也不能全怪他,礼部司共二十三人,光礼部侍郎一职就有二十人。当初他告诉他名字时,他怎么知道这三天都是由这一人教授呢?所以没记下名字也是理所当然的。
正思忖时,被揣测对象忽然回眸一笑:“你们看到没?那个老小子被我吓得……”
“啊?您是故意的?我看他一会是吃不下什么了。”贺宝还在为人家温饱担忧。
礼部侍郎甩甩袖子:“咳!吃不下更好!这些吃墨水拉墨水的东西,吃了也白吃……他们都以为鸡蛋落地就是熟的呢!不吓唬他吓唬谁?”
“我看咱们进来时,那赵大人还在念叨‘圣意难测’什么的呢……”
“哈哈!其实陛下哪有什么深意了?不过是临朝这么些年,头一次赶上蕃族来访,一时心喜罢了!喏,到了,你坐这。”礼部侍郎给贺宝指了个位子,一闪身又不见了。
贺宝反应慢了点,要道谢时转头已不见了人影,仍扭着脖子寻摸。
红线却觉得这人忒有意思,说话随尖利但也风趣,尤其最后那句点评。
原来是第一次待客,难怪搞这么大阵仗,红线点点头。对,就像小孩子,好不容易盼来了小伙伴来家里玩耍,总要拿出自己最心爱的玩具招待,这是同样的道理。
想到苏离平日端得高高的架子以及臣子们提到“圣上”时不自觉虔诚起来的眼神……真是想不笑都难。
“咦?这位置……不错嘛。”回过神来,红线瞥见他们所在的位置,气就不打一处来。
座次分两排,尽头是主位,贴金雕龙气派异常的自然是当今天子的位置,与之隔了丈远,铺了精致绣片的自然是贵客的位置,余下两溜小桌都是统一的红木色牙几。
而贺宝的位子与那西疆孔雀竟也只一丈之隔!!
“看来那西疆王爷对你印象很深啊。”红线酸溜溜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