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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六郎嘴角一撇,似笑非笑道:〃原来二位都不信鬼神其实鬼神之说姑且不论,要说是那对夫妇的冤魂要杀光镇上的人,这话我却是不信的。我只信一句'冤有头,债有主',便是真有鬼神,那一定也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哪有不分青红皂白乱杀一气的道理?〃
苏妄言眸光闪动,笑道:〃滕老板这话有理。但如果不是冤魂作祟,那镇上的人又是怎么死的?〃
店内虽然只有他们三人,滕六郎却煞有介事地向四下里环视了一圈,往前探了探身子,这才缓慢而低沉地道:〃是无头尸!〃
滕六郎望望二人,压着声音道:〃什么冤魂作祟,全是骗人的!那些人,都是被一具无头尸杀死的!〃
他声音本来低沉,这么拉长了调子,韦苏二人听在耳里,就有种阴森森的感觉。
〃先是有人看到了一个没有头的男人在镇子上晃荡,本来大家还不信,可后来看到的人多了,就不由得人不信了!你说他是死人吧?他却能走能动,还能杀人!你说他是活人吧,却又没有头!反正,也说不上来究竟算不算是尸体。只知道他出现之后,镇上渐渐就有人横死,查来查去,也查不出个原因,直到有一天〃
他故意一顿,这才道:〃直到有一天深夜,有人亲眼看到那个没有头的男人提了把明晃晃的长刀进了一户人家,这人悄悄跟过去,从门缝朝里面看去正见那无头男子手起刀落,把一个人从中劈成了两半!〃
说到末尾几个字,滕六郎语调突地一高,韦苏二人正听得入神,不由都吓了一跳。
〃活人也好,尸体也好。总之如今,这个没有头的男人整日都在镇上四处徘徊。白天还好,远远看见了,避开就是。晚上不太看得清楚,撞上了可就没命了!或是运气不好,碰上那个红衣女鬼,也是死路一条!〃
〃所以本店的规矩是入夜之后不能出店门。也不能睡着万一睡着的时候,让那没头的男人进来了,那便不好说了。〃
滕六郎似有所指地森森一笑。
苏妄言也压低了声音:〃那滕老板你呢?你有没有见过那个没有头的男人?〃
滕六郎嘿然,低沉着声音道:〃怎么没见过?整个冬天,一到夜里,就总有人走在雪地上,踩得那积雪'咯吱'、'咯吱'的响从窗户看出去,是个高高大大的男人,穿着青色衣服,手里提着刀,来来回回地走在长街上每走一步,手里的刀就跟着挥动,那刀上,隐隐约约的,还看得到血迹!〃
说到这里,又左右看了看,跟着才把身子微微前倾,小声道:〃这个男人,肩膀上空空荡荡竟是没有头的!〃
三人都没说话。
好一会儿,韦长歌才暧昧地笑了笑,他并不怎么相信滕六郎的话,因此只问道:〃滕老板刚才说,接手这客栈才一个月?〃
滕六郎咳了一声,喘了口气道:〃之前的老板不干了,我便用三百两白银盘下了客栈。〃
幽暗中,韦长歌的眼睛微微地发着亮:〃哦?滕老板既然知道这里是个鬼镇,怎么还有兴趣在这地方做生意?〃
〃开了客栈,自然就会有人来住,来住的人多了,不就热闹了吗?〃
苏妄言接口道:〃话虽如此,毕竟是真金白银的买卖,滕老板就真的不怕做了蚀本生意么?〃
滕六郎冷笑道:〃这世上哪有什么蚀本的生意?非说蚀了本,不过是人心不足罢了。你我都是光着身子来的,这身上衣裳,口中饭食,算算,哪样不是赚来的?哪怕冻饿而死,也还是白赚了辰光年月。何况我这三百两,本就是白赚来的。〃
〃哦?〃
〃我幼时遭逢惨变,失了父母庇护,又没有兄弟可依靠,从此就流落街头,乞讨为生。〃滕六郎声调虽平,说到这里,却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到十岁时,黄河决堤,冲毁了无数良田。那一年,天下处处都闹粮荒,灾民遍野,家家户户,自己都吃不饱了,谁还有心思来管我这小乞丐呢?
〃那一次,我已经接连三天没能要到一口吃的了,我还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在最后关头上,有户好心的人家给了我一个馒头。那馒头又大又白,拿在手里,热气腾腾的!我高兴极了,生怕被其他人抢去,把那馒头藏在怀里,一个人偷偷摸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子,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坐下来慢慢儿地吃。〃
说到这里,滕六郎又叹了口气:〃现在想想,也许就是这个馒头改变了我的一生。我进了那巷子,越走越深,刚想要坐下来,就看到前面像是睡着个人那年月,走在路上随处都可以看到人的尸体,见得多了,也就不怕了我心里想着'啊,这儿又有一个饿死的',一边走过去。〃
韦长歌奇道:〃走过去做什么?〃
滕六郎怪异地瞥他一眼,似笑非笑。
苏妄言轻声解释道:〃他是要去剥那死人的衣服。〃
韦长歌呆了呆。
滕六郎扫他一眼,道:〃我看二位也都是生来就锦衣玉食的人,又哪会知道穷人要活命有多难?!饿死在路边的人,身上都不会有什么值钱东西要有,也就不会饿死了唯一剩下的就是身上的衣服,所以只要一看到路边有死人,所有人就会一窝蜂的围上去抢死人衣服。这种从死人身上剥下来的衣服能换两文铜钱,正好可以买个馒头,而这个馒头,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救了你的命。那时候,为了一两件死人衣服,我也常常和人打得头破血流。〃
韦长歌一言不发,静静听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可是那天,我才一走近便大吃了一惊!那死人身上的衣服竟是上等的丝绸质地!他腰上悬着香袋,右手拇指上竟还带了个翠玉扳指!可这样的人又怎么会饿死在路边呢?再仔细看看,原来那人的腹部受了伤,还在汩汩地流着血。我呆呆站在他身边,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就在这时候,那人呻吟了一声,我吓了一跳,这才清醒过来〃
滕六郎一顿,笑道:〃但第一个闪进我脑海的念头,却不是救人
〃我一个箭步冲过去,抓起他的右手,死命把扳指拔了下来,又扯下他的香袋,转身就跑,一直跑进了最近的当铺。大朝奉见了那扳指,二话没说,就给了我一张五千两的银票嘿,不怕两位笑话,我长了那么大,还真没见过这么多的钱!〃
〃二位可知道我拿着那银票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滕六郎略略一停,淡淡一笑,道:〃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刻把那扳指赎了回来。〃
韦长歌忍不住问道:〃那又是为什么?〃
滕六郎道:〃我虽然想要那五千两银子,但我也知道,一个把五千两银子戴在手指上的人,他的命绝对不会只值五千两。〃
〃我用卖了香袋的钱,雇了两个人把那人背到客栈,又拿钱请大夫抓了药,寸步不离地守在边上照顾了他三天。那人原来是江南一带的大财主,带着巨款来中原办事,没想到路遇强盗,受了重伤,他本以为自己活不了了,没想到却被我救了。他醒来之后,感激我的救命之恩,就把我收做养子,带回了江南要不是这样,只怕我现在早就饿死了〃
苏妄言道:〃你既然做了大财主的养子,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做个小客栈的老板?〃
滕六郎叹道:〃这里原是我出生之地。养父去世之后,几个兄长闹着要分家产,实在不堪得很。我也懒得去争,想起出生之地,就带了点钱回来,却没想到这里已是这般模样我去江南的时候,只是个一文不名的小乞丐,如今回来,已是衣食无忧,二位,我这三百两银子岂不是白赚来的吗?〃
说话的当儿,天已全黑了,三人虽是相对而坐,面目却也已模糊难辨。
〃唉呀,只顾着说话,天都黑了,我倒还没留意客人不如稍等片刻,我到后院准备灯火,去去就来。〃
滕六郎看了看窗外,站起身,顺手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向着客栈深处一道小门走去。走了几步,回头笑道:〃两位记得,千万千万,不要出店门!〃
那笑容浮在黑暗里,半隐半现,说不出的诡异。
便听〃吱呀〃一声门响,那脚步声伴随着滕六郎的咳嗽去得远了。
好一会儿,韦长歌沉声道:〃这滕老板倒不是普通人。〃
苏妄言颔首道:〃青女为霜,滕六为雪。雪是一照即融之物,他自称滕六郎,这是明明白白告诉我们,他用的是假名。〃
韦长歌道:〃久病之人脚下虚浮,但我看他走路,步子虽轻,势道却极沉稳,倒像是练家子。我总觉得,以此人的见解识度,在江湖上应该是大大有名的人物才对,只是一时之间,想不起来会是什么人〃
苏妄言突地笑了笑:〃你看这滕六郎,大概多大年纪?〃
韦长歌略想了想,道:〃看样子,总是过了三十了。〃
苏妄言又笑了笑,道:〃照这么推算,他十岁那年,便该是二十来年之前,对吧?〃
〃唔,不错。〃
〃可那样就不对了。〃
〃哦?〃
〃要是我没记错,二十多年前,中原可没什么因为黄河决堤引起的饥荒。〃苏妄言略一思索,道:〃倒是十二年前,黄河改道,淹死了数十万人,大半个中原的农田都颗粒无收,刚好又遇上江南闹蝗灾,结果那年发生了空前的粮荒,满城怕有一半的人都饿死在了这场饥荒里。〃
韦长歌想了想,道:〃我看他说起往事的时候,虽然是伤心事,却始终透着有种缅怀之意这样的神情可假装不来。我相信他说的这件事,应该是真的。〃
苏妄言含笑颔首:〃如果他所言不虚,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韦长歌心念一转,立时明白过来:〃你是说,他现在这副模样不是他本来面目?〃
苏妄言微一点头。
韦长歌沉吟道:〃不错,当是如此那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扮成这模样?在这里做什么?还有凌霄,她几次提到长乐镇,究竟是什么用意?若是为了要引你来这里,为什么却迟迟不现身?〃
低叹道:〃这镇子真是有些古怪,镇上的人也不知道去哪儿了,莫不是真的被无头尸体杀了吧?〃
语毕,自己都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苏妄言正要说话,突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夹杂着车轮轧过雪地的声音,从远处极快地接近了。
两人对视一眼,起身奔到门口,拉开了店门。
只见一辆马车,漆黑车辕,朱红车篷,前座空上无一人,车厢门紧闭,车顶上高高地挑着一盏灯笼,在积满了雪的街道上狂奔而来,转眼到了客栈门口。便看那车厢门陡然开了,从里面飞出一件黑乎乎的方形东西,直撞进店来!
便听一声砰然巨响,那东西重重落在大堂中间,竟又是一具棺木!
两人一惊之际,那马车已从门前飞驰而过。
苏妄言喊了声〃追〃,一个箭步冲出门外,和韦长歌一前一后朝着那马车离开的方向追去。
两人沿着街道全力追赶,不知不觉已出了〃鬼镇〃,渐渐行到野地里。
放眼四望,直到视线尽头,也只是茫茫雪野,在夜色里幽幽地泛着青光。
触目只见积雪青冷,衰草萧瑟。
沁人寒意中,冷风从发际飕飕穿过。
眼看只一步就可以掠上马车,苏妄言却猛地刹住了身形,肩头一颤,屏住呼吸,就这么死死地盯着前方,任那马车从身边冲了过去。
韦长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不禁呆住了
前面雪地里,隐约可见一个青衫男子正大步走在雪地上,身材高大,手提一把长刀,薄背阔刃,映着雪色泛起一线寒光。在〃他〃身后,清清楚楚的两行脚印一直延伸到远处。再往上看去,那男子肩部以上竟是空空荡荡,原本应该长在那里的东西,竟是不翼而飞!
刹那间,滕六阴郁而不带丝毫语气的声音又在耳边森然响起。
你可以叫他没有头的男人。
你也可以叫他无头尸体。
苏妄言的心脏止不住地狂跳起来,几乎要从胸口破腔而出!像是有种前所未有的寒意,化身为活物,窜上脊背,顺着血液流遍了四肢,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光是掀动嘴唇就已经花掉了全身的力气。
那马车中的人,像是也已看到了那叫人毛骨悚然的诡异情景,禁不住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悲鸣,连那马儿也仰头长嘶起来,似想停下,但狂奔之中,却已煞不住去势,依旧向前冲去。
下一刻,青色人影暴涨而起,没有头颅的身体,转眼已扑到车前。
眩目刀光陡地划过,马车顿时四分五裂,血光中,一个模糊的人形横飞出来,重重落在一丈开外,身下一滩血迹迅速湮染开来。此时那马儿嘶声未歇,整颗马头已滚了下来,却还依旧拖着马车的残骸往前冲了几步,这才身子一歪倒在地上,腔中鲜血箭也似的高高喷出来,溅了一地。
这一眨眼之间,长乐镇外的皑皑雪地上,已多了一个人、一匹马、一辆车的尸骨。
但群山寂默,天地间,又已静得骇人。
许久,苏妄言不由自主退了一步,紧紧挨到韦长歌身边,颤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