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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看地方!”西门磬靠墙喘气儿,道,“你自家一般竖旗杆子,有脸嘲我?罢,说不得这等苦,叫我怎生捱到天亮也!”武嵩恨道,“若不是你小忘八,我也不到得受这活罪。”西门磬道,“阿也,干净会撇清。你没曾霸王硬上弓,怎睡凉炕?”两个你一句我一句,互相埋怨不提。
却说柳端端手里两个大丫头,荔枝儿并龙眼儿,看看年纪到了,须张罗挂牌子接客。柳端端邀武大商议,下了几个请字儿,那头只说没空。柳氏不免害疑,跟潘金莲说,“可知男子汉没始终,得新忘旧。我跟他当初怎样相交,而今又不要他出钱,只教捧个场,便恁般推三阻四!”潘金莲道,“姐,倒别疑错了,你这问蝶听风楼兜不住的人,试问还有那里兜得住?”柳端端道,“小郡君,是你会说话。咱在这行里,讲不得甚恩情。只当他个旧相识看待,谁知人瞧不上。”潘金莲站起来道,“不讲恩情也讲个义气。我瞅瞅去,若没事,敲他个双席面!”说话间,拉着黑马潘安一道烟走了。
寻到武家,叫半晌没人。潘金莲不甘心,走到大理寺,撞着哑仆,就揪定了审。那哑仆急得咿咿啊啊,手乱比划,潘金莲头上拔个钗儿他,哑仆拿着,在土里画了好大一个佛。潘金莲看了半日,瞧出是大相国寺的弥勒像,奇道,“这厮酒色财气,平白跑去参禅则甚?”说不得回头去寻,进得寺里,大踏步投知客寮去。两边和尚慌得乱躲,知客僧出来打了问讯,道,“潘郡君,甚风吹得到此?老太君冥寿的经卷已印就了,正要请问郡君几时做法事。”潘金莲道, “早哩,十月却办。和尚,大理寺武少卿怕曾来过?我寻他跑马。”知客道,“他陪亲戚过来听经,赁着西廊下房儿住。既是郡君有事,待小僧领路。”金莲摇手道,“罢了,你忙你的,改日请你吃茶。”知客合十作礼,笑嘻嘻去了。
原来那大相国寺乃天下第一处有名伽蓝,四时香客不绝,至于甚么佛诞节、浴佛节,越发热闹,便寺门外卖吃食杂耍的摊子也排满十几里,参拜的人数以万计。寺内常备着干净禅房、床帐家伙,预备远道客人住宿。潘金莲走到游廊下,见最里面坐着条黄烘烘肥狗,就晓得是了。他又刁钻,偏不叫门,却绕到后面听壁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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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听得小厮声口道,“哥,我当真没曾弄。汗巾子是元宝儿叼来的,你晓得,那狗子专一好乱叼。”又是武岱道,“他不是你教出来的?叼便叼了,你莲哥腰里那条是谁的?”小厮就在地上碰头,道,“哥,小弟该死,教狗衔去换的。”武嵩骂道,“贼小奴才的贼畜生,拴去杀了吃!”言犹未了,只听物件着肉之声,武嵩叫声“阿也”,压着喉咙又道,“我说说罢了,不当真。”西门磬就跪着说誓,道,“皇天在上,我若再行强,鸟上生碗大毒疮,从头烂到脚,从脚烂回头,烂做一滩臭水,烂得亲爹娘也不认。今后情愿做个小厮服侍莲哥哥,以将功补过。” 武嵩骂道,“混沌猪狗,哪有这般便宜把你?速速夹着屄嘴滚起去,一万年不许上门!再被我撞着,定把你肠子揪出来喂狗!”西门磬响头磕得梆梆的,道,“二哥请听我分说一句。若不在理时,任凭你打。”武嵩道,“谁听你放屁?”
但见这小厮竖起两个指头,说出一席言语。有分教:风月场中,王侯将相没成算;狱神庙里,贫贱富贵总一般。
西门磬道,“你同大哥都是做公的,衙门内早晚有事,不得常在家。那屋子虽僻静,终究在城里,不甚稳便。比如若不是小弟撞去,换做别的甚么生人,见了莲哥面上文印,定然失惊打怪,甚或去报官,岂不是大祸一场?虽有哑巴在,他毕竟不会说话,来客怎地酬答?故此须得有个应门的。弟横竖清闲无事,正可勉效微劳。此其一。其二,没个小厮使女,莲哥哥独自一人,多有所不便。弟虽说无用,扫地烧茶、送信跑腿,都应付得过。你们出去公干,也好放心。其三,小弟不才,却也晓得尊卑长上及先来后到的理,怎敢同哥哥争风,只求莲哥哥休嫌小弟愚蠢,许我贴身伏侍,于愿足矣。”武嵩骂道,“饿杀行货,可知你贴身伏侍得着哩!”西门磬慌忙又磕头,道,“小弟相思若渴,一时昏乱了,哥哥每休见怪。日后这事一次也得、两次也得,有也得、没也得,但凭莲哥哥分付。若再行强,死无葬身之地。”
潘金莲暗暗啧嘴,道,“我说怎不见他两个人影,原来在这厢闹家务哩!”武岱在里面咳嗽一声,道,“甚么要紧事,回去再说。老二,你不吃斋,这就去罢,省得耽误公事。小郎在此伺候你莲哥,休放不相干人进来,知道不曾?”西门磬满口答应。武岱把臂拖出武嵩,两个走出去了。
两武才离寺门,武嵩攀住武岱叫起撞天屈。武岱道,“你晓得甚么。左右遭那小厮看破了,不把些甜糖吮,怎封他嘴,未必你敢挖两把粪草埋了他?莲儿偏吃软不吃硬,着两句好话一哄,十九走不脱,你有眼睛天天守着?索性过了明路,不怕他筋斗翻到天上。他黄毛团儿一只,鸟不过筷子粗,怎奉承得人欢喜?莲儿又是我调教惯的。不是我说,你学得小厮一半心计,我也省许多事。”武嵩跳起八尺,道,“未必就由那小厮睡?我是舍不得,随你怎说!”武岱扯住他喝道,“大街上你叫唤个甚!我已同姑娘商量,破两个钱,与他在国子监捐个位子,过三五日诳他出去,一辆车子送走。再把屋后院墙砌高两丈,另买几条狗,永绝后患。”武嵩这才罢了。
那西门小厮就装矮人,不拿强拿,不动强动。莲生总不理会。他自己没意思,就蹲地上同元宝儿说话,道,“我的儿,你怎这般讨莲哥哥欢喜,又与你吃肉、又与你洗澡、又与你梳头、又让你捂脚。我同你换个过子罢。”潘金莲听了暗笑,走到廊上,故意踩得一路响,扬声高叫,“武大哥,在里头么?”
西门磬慌忙跳出来,一片声道,“俺大哥不在,衙门寻罢。”潘金莲道,“小狗原来在这里钻篱笆,看我薅了你毛,送去做和尚!”西门磬道,“我出家何妨,怕没人伏侍姐姐。”潘金莲笑着凿他脑门,道,“贼眉鼠眼,倒是变个狗还中看些。”西门磬就吐舌,不敢搭腔。潘金莲打起帘子进屋,道, “秀才,没甚灾病?多日没见着你,心里甚是想。”莲生本盘膝坐在禅床上,忙站起来道,“怎敢劳动小娘子。”潘金莲拿眼上下一觑,惊道,“看着秋凉,你怎把头发都剪了?”原来莲生一头青丝本在腰下,而今只得齐肩,嘴里兀自道,“因洗头费事,所以剪些。”金莲机灵,已猜着七八分,便道,“正好,柳姐儿家做盒子会,教我请你去坐坐。”西门磬忙拦阻道,“姐,俺莲哥哥这两日参禅养静,出去不的。”潘金莲拧他耳朵乱骂,“小狗攘的,我跟你哥说话,你来岔甚么?”莲生道,“去了也添乱,又没备礼。”潘金莲道,“你不知道,行院做会最欢喜读书人去,席面上有光辉。”莲生笑道,“我也不算甚么读书人。”潘金莲拖着他,只道,“柳姐儿说了,平日吃你东西,没得还礼,特地下请字儿请你。你不去,倒显得我没面皮,好歹走遭。”西门磬见他拉莲生手儿,就恨得牙关痒痒,背地毒骂不提。金莲回头笑道,“小狗,你怕我拐了你莲哥去,跟来孝顺不是?那赵四提起你多少回,说承情得很,改日待请你吃板刀面。”西门磬道,“姐,你就是我个活姑奶奶,求你老人家嘴头超生罢。我替你叫车儿去,还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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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坐车往柳家去,潘金莲令西门磬牵着潘安,自钻在车里同莲生坐。就巴住他盘问,莲生不肯说,金莲道,“怕你不说,我算得出”,当下掐起指头道,“小鸠儿要占喜鹊窝,打翻了两瓶子醋,是也不是?”莲生就低头。潘金莲拍手道,“可见我猜得着哩。你汉子家,怎比女儿还害羞?那狗子没脸,只管压他便是,谁怕谁?”又道,“你不是当真出家罢?莫唬我。”莲生道,“家里吵闹,出来住两天。”金莲道,“蜂蛰入怀解衣赶,躲躲得掉?可惜你恁般好头发,怎不长我头上。我接老娘的,黄还打卷,万般弄不服贴。你当真疼那小厮,收他做个小罢了。两个三个,也是一般。”莲生摇头道,“使不得!休说他双亲在堂,便没时,也不得这般无廉耻。”金莲点点头儿,复又问,“那两个得罪你来?”莲生道,“并无大事,只这世已是休了,修修来世也好。”金莲道,“你又不曾蹬脚,说甚么休不休,恁地短智!老天爷没发话,要休也不能。剪毛是功德?那关外人家养的羊子个个月剪,敢情都成佛去了?不是我亵渎三宝,你道这寺里是多干净去处?交官吏敛钱财,比外头一些儿不少。那俗人信着罢了,你聪明伶俐的,理他怎么!”
莲生沉吟无言,半晌方笑道,“枉我身为须眉,却不如你。”金莲甩手儿道,“非也。伦理道德多是冬烘先生定的,只为瞒住别人,他自家却落好名。你自小读书,便吃这帮人哄了。俺每女流,虽不能做官经世,却也免读些酸文臭字,坏了心术。须知道学都是装谎,白日讲礼义廉耻,换得几文俸禄,晚上却搂表子睡。倒不如真表子内外如一。你欢喜兀谁,便去相好,不欢喜便大嘴巴扇。身子是你自家的,又不曾卖断与人,管他怎么!”莲生忙道,“世人都如此,天下岂不乱了?”金莲道,“你道天下便是官家脚下?便我娘老家,同中原风俗差着几万里地,全不奉这头正朔。又如今契丹党项天竺大秦,与咱书不同文、车不同轨,不学那孔孟经书,也没见着乱。天地自养众生,那里不是活人处!”
闲言少叙,一行人迤逦来到柳家,丫头接进去,就点香喷喷木樨茶来。柳端端绾个家常堕马髻,薄施脂粉,便走出来见客。潘金莲道,“姐姐,你那事我同秀才说了,他回去告诉武大,指日待来也。”柳端端道,“罢了,我门里千人去万人来,强拉客也无趣。”金莲便道,“秀才,回去教武大好生备份人情上来,莫说是我的主意。”又拉着莲生附耳道,“可要个姐儿陪?柳大姐这里极好说话。”莲生惊得差些儿跳起,没口子道,“不消罢。”潘金莲掩口笑道, “恁芝麻胆儿,敢怕那两个阉了你?”
那柳端端托着一手帕松瓤,亲手剥出来送与莲生。莲生慌忙站起来接,西门磬也要,柳端端一团扇把子敲开,道,“别个头回登门,你也抢!”丢下命他自家剥。西门磬又待瞧丫头新衣裳,跑来跑去没一刻闲。潘金莲悄笑道,“过两年怕不是嫖院头儿!”柳端端就道,“罢了,我早分付几个小的,教休同他打热。”金莲道,“他家也有贯把钱钞。”柳氏道,“却嫌忒精,须是又富又憨的才好。”两个笑一回,柳端端却慢慢地同莲生攀谈,盘问他家世。又命丫头换好茶,摆西域珍奇果子、顶皮细蒸酥,甚是用心招待。潘金莲见了,嘴头不说,肚里纳闷,趁空儿悄道,“姐,这两日小李学士没见来?”柳端端道,“他爹犯痰症,看看送终,年轻姨奶奶又多,他生怕内贼,守在屋里盘家产哩。”金莲又道,“黄太尉府上回做登高会,却也闹热。”柳氏道,“说不得,七十岁心还不歇。留我到三更,又没个正经事体,专伸着十个指头往身上拧摸,我那里耐烦!”金莲吭吭笑道,“可怜下头那根告老还乡了,若还在时,也抵得上头十根。”两个这里嘀嘀咕咕、臧否大员,莲生听不明白,把一壶茶都吃尽了。走到后头净过手,却瞧见那赵四。忙走上去厮见。赵四就道了好几个谢字,说,“来日必当重报!”莲生也不当回事,只道,“在此处并非长策,有甚打算,说来大家参详也好。”赵子芮笑道,“托福,借这边女主人光儿,寻着一个老亲。过两日搬去他家,再作计较。” 莲生也替他欢喜,两个说了一回。
柳端端觑他不在,便抱怨潘金莲,“撒老大谎。他恁般面嫩,怎会得有屋里人?以我看,十九还是童子。”潘金莲抻个苦瓜脸,道,“天呦,他又不是我的汉子,我瞒你作甚?隔壁酒透瓶儿香,你只好瞧一眼罢了。他屋里的不是甚善主儿。是我带他来坐,若有事,须连累我难见人,你老人家别寻个好的罢。我说,你向来不喜年小的、不喜没钱的,怎地改性了?”柳端端道,“这蹄子,我白问一句,你就火燎屁股,说了两大车泼皮无赖轱辘话!我是没客接,拣着葱当菜吃哩?不是我狂,等闲邋遢官儿没眼睛看。我且问你,他屋里是三个头的夜叉,六臂的哪吒,就恁怕人?改日我登门会会去。”金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