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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司勉强笑着说:“我喜欢骑自行车,遇到过很多事,所以我爸他不怎么担心。”
当他脱下衬衫、披着毛巾时,看起来瘦弱极了。其实他本来就是小个头的少年,身子也很单薄。
“很少有人对我这么亲切,真的很感谢你。”
他说完便郑重其事地向我鞠躬。真是个有教养的孩子。我随意摇摇手,意思是“不用客气”。
“你去洗个澡,暖暖身子,好好睡一觉。反正我一整晚都会在外面,你不用客气。”
前台伙计借我一件洗得很旧的棉质长裤和运动衫,还有一件他上班穿来的防雨布连帽衫。我穿上他“扫大浴室时穿的”橡胶长筒雨鞋,再度回到事发现场。
虽然我也想过联络《亚罗》编辑部,请他们派摄影师过来,但我在房间里瞄了一眼新闻,发现台风肆虐在各地造成灾情,大家可能都出去跑现场了。而且,即使找到了人,在这种风雨交加的天气,也可能不想出门。最后,我决定亲自跟踪案情的发展。
周刊杂志和分秒必争的日报不同,并不是非要事发现场的照片不可。况且日后写报道时,也可以向通讯社要照片。杂志并不需要实时新闻,我刚调去《亚罗》时,并不明白这一点,结果做了一大堆外行才会做的傻事。
现场和刚才一样,一大堆人围着洞口走来走去。警车的灯一闪一灭,有人一直用无线对讲机联络。如果这一切只是为了“让孩子生还”,那么所有的行动从一开始就渺无希望。
探照灯的灯光很刺眼,我移开了视线,看到停在距离井盖最远处的一辆警车的后座上有两个人头靠在一起。车上没有警察。我悄悄走过去,敲了敲窗户。
是望月夫妻俩。望月太太低着头,紧紧抓着丈夫。望月雄辅抬起头看到了我,摇下车窗。他的眼神一片茫然。
“听说还没有找到。”
我默默点了点头。女人抬起了头,向我探出身子。
“也有可能没掉下去,对不对?”
她抓着丈夫的手臂,指节泛白。她穿着看起来像是睡农的绒质运动衫,披了一件有着显眼肩章的雨衣——这是只有在小孩子发生意外时,母亲们才有的穿着。她泪流满面,眼睛布满血丝,浑身不停地颤抖,说起话来有点结结巴巴的。当然,她并不是喝醉了,而是沉重的打击让她失去了控制。
“又没有人亲眼看到,那孩子可能根本就没掉下去,对不对?”
我注视着女人的脸,注视着转过头去的她丈夫的侧脸,然后对她说:“太太,你说得对。很有可能像你说的那样。”
“我就知道。”女人说完,像突然松了一口气一样,“那孩子……我稍一不留神就跑了出去……”
女人的丈夫抚摸着她的背,喃喃地说:“那不是你的错。”
我轻声地问:“听说他是去找猫?”
望月雄辅缓缓地点了点头,“大辅很喜欢那只猫。虽然我告诉他,动物知道怎么躲雨,他不用担心,但毕竟是小孩子,他担心得不得了。所以,我太太稍一不留神,他就一个人跑出去了。”
“小孩子都很疼爱宠物,会把它们当人看。”我想起了慎司说的话,“莫尼卡的名字也是大辅起的吗?”
望月雄辅出了神地喃喃自语:“莫尼卡……”
“不是那只猫的名字吗?”
“不,不是。”他用力摇了摇头,然后好像在说一件极其重要的事似的:“那只猫叫小白。小白。”
始终茫然不知所措的妻子轻声说:“大辅想要取莫尼卡这个名字,但我没答应。因为我觉得这种外国名字叫起来很不顺口。”
她慢慢地用手捂住脸,然后抱着头说:“早知道就不养猫了。”接着她便哇哇号啕大哭起来。望月雄辅用力咬着嘴唇。
“真可怜”这三个字我差一点就脱口而出,还好忍住了没说出来。一旦这么说出口,就表示全盘否定了小孩子存活的可能性。在发现小孩子的尸体之前,谁都不能同情他们。
“一定可以找到,一定可以的。”我说完便走开了。我发现自己今天晚上谎话连篇。
这时,当地电视台的SNG转播车一路溅着泥水风驰电掣般驶来,在望月夫妇坐的那辆警车旁边停了下来。他们的出现根本于事无补,而且没有任何人期望他们出现。可从转播车上下来的每个人都一脸自信,仿佛深信无论是对现场的所有人还是对失踪的孩子来说,自己都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我感到极度厌烦,心情也沉重起来,于是走到他们看不到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我又看到刚才的那位警官。他正守在封锁道路的警戒线旁。虽然这里没有看热闹的人,但有几个像是当地记者的人四处徘徊,浑身被雨淋得湿透了。
那位警官也像落汤鸡一样,看起来比刚才更苍老了。我向他打招呼,他点_了点头,盯着我看。
“你怎么还在这里——啊,对了,你也是报社的。”
“是杂志社。”
“还不都一样。刚刚的那个孩子呢?”
“他在旅馆睡觉。”
“那就好。他好像受了打击的样子。”他眨了眨眼睛说道,“我也一样。发生这种牵扯到小孩子的案子,总让人特别难过。七岁大而已……我孙子五岁,所以真的让我感同身受。怎么会发生这种可怕的事?你觉得呢?”
警察只有在应付媒体或是工作遇到瓶颈而备感疲惫无力时,才会变得唠叨起来。此刻我身旁的这位警官一脸愁云惨雾,似乎对自己职业的使命产生了质疑。
“只不过是一些不好的事刚好都给碰上了。”
我的眼前浮现出那个孩子一边唤着猫,一边用双手拼命撑着黄色雨伞走在雨中的身影。或许还一边走一边哭——既担心走失的猫,又害怕眼前的暴风雨。
他怎么会注意到脚下有一个大洞?还没有搞清楚怎么回事,就已经掉进黑暗之中。
“或许小学老师应该教孩子,”我说,“不要相信斑马线,不要相信绿灯,不要相信路旁的井盖。否则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事!”
“我会告诉我孙子。”警官说道。
事情迟迟没有进展。探照灯依然射出炫目的光,风依然呼呼地吹,大雨也依然下个不停,仿佛世界末日已经来临。即使今晚出现奇迹,但到目前为止,完全没有一丝预兆。
3
第二天早上七点左右,雨终于停了。
似乎只是台风边缘扫过关东地区,即使半夜在户外,也完全没有感觉到曾进入“台风眼”。强劲的西风才见缓和,立刻就变成了东风,不一会儿又变得静悄悄了。
雨停了,这对在一旁观看搜寻进度来说方便许多,但搜寻工作却一点儿也不见轻松。流入下水道的水不仅没有减少,反而不断增加。一名水利局的工作人员说,不知道是修路时的疏忽还是计算失误,这条路呈凹月型,马路中央的井盖打开时,水一直往下流。
七点半时,警方决定只留下几位警员警戒,其他人撤离现场。他们可能要拟定新的计划,扩大搜寻范围。看来终于要去污水处理场的入水口张网子了。
于是,我也回了旅馆。我浑身都湿透了,如果就这一身去抱紧某个人,对方恐怕会溺毙。我每走一步,橡胶雨鞋里就发出噗滋、噗滋的声音。
昨晚的前台伙计还在那里,正和一个像是员工的中年妇人聊天。他一看到我立刻站了起来。
“找到了吗?”
我摇摇头,没有说话。前台伙计垂头丧气,中年妇人则说着“唉!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走开了。
“那个人是这里的计时清洁工,和失踪的那个孩子住同一个社区。”
前台伙计说完,帮我把连帽外套脱下来。
“听说那个社区已经乱成一团。有几个人帮忙四处寻找了一下……结果只找到那只猫。”
我惊讶地看者他:“猫?”
“对。那只叫小白的猫。”
“还活着吗?”
“当然。动物的生命力都很强。”
无论对望月夫妇而言,或是对小白来说,这都是最坏的结果。
“其实那个社区不能养猫,可见大家都没有遵守规定。听说那孩子很喜欢那只猫。”
“你家呢?有没有养宠物?”
“我老妈说有我这只动物就够烦的了。”
我接过他帮我烘干的衣服,走向电梯,突然感到累坏了。走进房间,慎司已经起床了,不,他好像一整晚都没合眼。
“还没找到吗?”
“对。”
我径自走进浴室,打开浴缸的水龙头。一摸到热水,手臂立刻起了鸡皮疙瘩,抖个不停,可见我的身体已经冷到了极点。我脑子里正想着望月大辅应该也像我一样冷,根本没听到慎司叫我。
“什么事?”
他站在浴室门口。
“服务员说,虽然退房时间是十点,但只要不被老板发现,下午再退房也没有关系。高坂先生,你最好先睡一会儿。”
“只要洗个澡就行了。不早一点回去,你父母会担心,而且我也不能一直留在这里。”
我在现场看到了《亚罗》驻当地的记者,我请他在案情有进展时给我打电话。
“你可不要跟我说天气变好了你要骑自行车回家。我可是和你父亲约好了。”
这时我才想起来,“对了,记得去把自行车找回来。”
“对,我知道。我现在就去。”
“你知道地方吗?”
“知道。半夜时,我向服务员借了地图查过了。”
“应该离这很远吧?”
“还好。虽然要走过去,但回来的时候就可以骑了,二十分钟左右就可以回来。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不用这么麻烦,等一下开车绕过去就行了——”
“开车过去才麻烦。开过去那里,等于往回走。没关系,我很快就回来。”
慎司似乎心意已定,我有点惊讶。
他说完便匆匆忙忙地走了,留下我独自面对浴室的蒸气。虽然只是一件小事,我却无法释怀,而且事后听他告诉我“非去不可的理由”时,就更加耿耿于怀了。
我洗完澡,换了衣服,才稍稍恢复“活着”的感觉时,慎司回来了。但比他原来说的时间多了一倍,距离他出门已经过了四十分钟,而且他脸色铁青。
我问他“找到自行车没有”,他完全没有反应,好像非得在他面前用力拍一下手,才能唤回他的意识似的。
然而我并没有这么做,我只是抱着手,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他突然点点头,“噢,找到了。”我觉得自己好像打国际电话到偏远地区似的。
“还好吗?”我以为他发烧了,才这么问他。
“什么?”他反问我。
“什么什么,当然是问你还好吗?”
“我?我有什么不对劲吗?”
虽然他浑身都不对劲,但他的眼睛很清澈,而且站得也很直。
“稻村慎司!”
“是。”他回答得心不在焉。
“你身体没有问题吧?”
“没有。”他点点头,嘴角露出微笑。他似乎清醒过来了,“服务员说可以到隔壁的餐厅吃早餐。”
“哦。”我找不到其他的话说,于是站了起来,“那我们走吧。”
但慎司没有跟上来。我在门口转过身来,看到他还站在原地,看着我刚才坐的椅子。他微微张着嘴,那神情就像一边走路一边背英文单词的学生一样,脑子里思索着某件事,浑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我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慎司头也不回,突然叫了我一声。
“啊?”我应。
他又闭了嘴。我一只手放在门把上,另一只手叉在腰上,心想他是癫痫发作了吗?
“高坂先生。”
停顿了片刻,慎司才转过头看着我。
“那个……”
我等了好久,他也没说什么。我扬起眉毛,问道:“什么事?”
那一刹那,慎司吞了一下口水,好像把已经到喉咙的什么东西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领带歪了。”
我大失所望,一时无法理解他的意思。
“什么?”
“你的领带歪了。”
他说得没错,不知道是不是被前台伙计烫坏了,我的领带偏向一旁。
“你只是想告诉我这件事吗?”
“嗯。”
我知道他在说谎,再迟钝的人也看得出来他在说谎,慎司想要说的事根本和领带无关。
“还有其他的吗?如果我裤子穿反了,要趁我走出去之前告诉我。”
“没有了。”
他说完便向门口走来,脸上已不再迷茫,总之我铁定错过了什么。
餐厅和商务旅馆只有一条小路之隔,餐厅所在的那幢房子比商务旅馆更老旧。餐厅里有四个雅座和吧台,一台十四英寸的旧式电视机摆在餐厅的一个角落,正在播放新闻。靠墙的两个座位都已经有客人了,一桌是一对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