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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舌头跟脑子一块打了结,结结巴巴的憋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我……我……妾只是贵人。”
“你是阴丽华。嗯,阴丽华……”他一下一下的轻拍着我的手背,神情温柔,“快吃吧!饭菜若是凉了,容易伤胃。”
我咬着唇,手指颤抖着用木箸夹菜,却始终夹不起任何东西来。
刘秀净了手,在一旁用匕首割着干肉,撕碎了,一片片的塞进我嘴里:“多吃些,长胖些。到时候,先父先母见了才会欢喜……”
建武三年冬,十月十九,建武帝刘秀返乡祭祀祖坟及宗庙,除了我之外,同行的还有湖阳公主刘黄,固始侯李通、宁平公主刘伯姬夫妇及其子女,另外还有帝叔父广阳王刘良,帝侄太原王刘章、鲁王刘兴,以及一干舂陵刘姓子弟,文武大臣。
运动量减少以后,慢慢的,我发觉自己变胖了,每天在刘秀的监督下,吃了睡,睡了吃,长肉是正常的,不胖才是非正常的。回到蔡阳,刘秀坚持不住传舍以及舂陵行馆,带着我住回刘家那简陋的三间夯土房。
皇帝既然如此坚决,那两位公主也不能特立,于是一大家子的人抛却王侯尊贵,像寻常百姓一样,过起了平凡人的生活。
这段时间于我而言是最为惬意和自在的,虽然这份安宁有些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但我仍是感受到了一份前所未有的满足。
随着我素来平坦结实的小腹日复一日稍显隆起,他潜在的鸡婆特质开始愈发变本加厉的挥发出来,直到连刘黄和刘伯姬都忍不住要抱怨他的碎碎念实在让人耳根无法清净。
“三哥太紧张了。”每每至此,刘伯姬总会捂着嘴偷笑,斜眼睨我的眼神中满是调皮,早为人母的她,也只有这个时候才会显露出当年那个充满灵气的俏皮模样。
“这样真好。”她不无感慨的笑谈,“感觉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那时父母兄姐俱在,在外沉闷寡言的三哥回到家里,却反而更像兄长一般,不厌其烦的叮嘱着我们每一个人。”她的眼中泛着泪花,表情却在真诚的欢笑着,“这样的三哥,才是最真实的,不是那个端坐在却非殿,高高在上的皇帝,只是我最亲最真的三哥……”
我递手绢儿给她,也微微笑着回应:“陛下一直都是公主的三哥,以前是,以后也是,不会变的。”
“那是因为有了你。”她抹干眼角的泪水,很认真的凝视着我,“三哥是皇帝了,这是没法改变的。他做了皇帝,你我便都成了他的臣子,虽然他仍是我的三哥,但我知道亲情之前,先得是君臣之情。不过……幸好有你,才让我知道,三哥……仍旧还是那个三哥。”
“公主言重了。”
“三嫂,委屈了你,但我心里,始终把你当我的嫂嫂。我想大姐心中亦是如此,甚至三哥也……不然他不会带你回乡祭祖告庙。”
有些道理我懂,但是只能放在心里,不能明着说出来。虽然刘伯姬这番话真情真意,发自肺腑,但我却不能因此忘乎所以,失了应有的礼数。
“这是陛下和公主的抬爱,阴姬愧不敢当。”
刘伯姬盯着我好一会儿,眼中迸发出激赏的光芒,半晌,自言自语似的呢喃:“好,很好,三哥果然没有选错人。”
和刘伯姬闲聊完已过了午睡的时间,再解衣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于是在被窝里捂了半个时辰,发了会儿呆后我又重新穿衣爬了起来。
身上裹了件鼠貂斗篷,趁着刘秀不在,我悄悄避开了房中伺候的丫鬟,一个人偷溜出刘家。
蔡阳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地上的积雪没有来得及清扫干净,便被来往车马人流给踩踏得犹如一锅烂粥,泥泞得根本没法再踩下脚去。
小心翼翼的在烂泥地里走了十多米远后,我终于提着裙裾无力的宣告放弃。
正预备打道回府,身后突然有个低沉的声音不确定的喊了声:“阴贵人?”
闻声扭头,意外的在几丈开外看到了手持长剑,大汗淋漓的耿弇。
“耿将军!”我慢吞吞的转身,立定。
他从路边的一处雪堆上跳下,三步并作两步的跳到我面前,顿时踩得泥巴飞溅,我裙裾上不可幸免的落了污泥。我低着头盯着那两块污渍,心疼身上才做的新衣,却又不便出言抱怨,只能低头叹息。
“果然是……我本还以为是自己看走了眼。好个阴戟!好个阴贵人!”
我猛地一颤,倏然抬头。耿弇目光炯炯的瞅着我,一脸讥诮之色。我顿生不悦,不冷不热的反问:“不知耿将军有何见教?”
“见教如何敢当,阴贵人有勇有谋,耿某不才,自愧不如。”
我呵呵一笑:“是么?”
当下无话,两人面对面站着,冷潇潇的只剩下尴尬。最后还是耿弇轻咳两声,先打破了沉闷:“贵人进了宫,可还会再想上战场杀敌立功么?”不等我回答,他已笑着摇头,“瞧我问的呆话,贵人居于掖庭,如何还能上阵杀敌?”
“如何不能?”我不服气的扬起下颚。
他先是惊讶,而后大笑:“请恕臣无礼,臣实在无法将阴戟当成阴贵人来看待!”
我爽气的冲他抱拳作揖:“彼此彼此。”
大笑过后,他的神情自然了许多,不无感慨的说:“如何会入宫呢,即便身为女子,也照样可以建功立业。如何便……实在可惜了。”
我很奇怪的瞟了他一眼:“你当真不知道么?”
“知道什么?”
“仕官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
“唔?”他一脸困惑,“有何典故不成?”
这下换成我傻眼了,愣了好半天才哈哈大笑,借此掩盖自己的尴尬:“不,没什么典故。”
我曾以为耿弇作为河北士族中的一员,或许会和郭氏家族有些渊源,如果基于此等原由,他这般寻机接近我,便不得不防。但是方才刚把话放出去,还没等我进一步试探,他已经摆出一副完全不知道后宫为何的莫名模样。如果不是他当真对后宫不感兴趣,以至于连娶妻阴丽华的言论都没听说过,那他便实在是个装傻的高手。
耿弇将手中的长剑握得紧紧的,剑身与剑鞘碰撞,发出当啷的声响。
“与你交手数次,次次由你占了上风,好不甘心。原是心心念念要寻你讨回这口恶气,如今看来,已是不能。”他惋惜的摇头。
“如何不能?”一时间我被他勾起满腔豪气,脚尖不由在泥地里划了道弧,摆出个跆拳道的起手式,“随时奉陪!”
他哧的一笑,推开我的胳膊:“我再放荡不羁,现在也不敢跟你动手,君臣尊卑之礼还是要守的。”
“那你岂不是一辈子不甘心?”
“那也没办法。”他淡淡的笑,眼中蒙上一层落寂。“不过,你也许倒可以帮我一个忙,事若成,也了却我多年的一个心愿。”
“什么事?先说来听听。”知他有事相求,我却还没糊涂的满口答应。
“我少时便立志要建功立业,昔日陛下曾赞誉‘小儿郎乃有大志!’,虽名为称赞,终究还是嫌我年轻气盛,怕我有勇无谋……”
“伯昭你别这么说,我信你乃将帅之才,陛下待你也是青睐有加,甚为器重。”
“可那样离我的志愿始终差了一大截!”他自嘲的撇嘴,“与其留在雒阳,不如回到河北去。我想回去征集留在上谷的突骑军,招募士兵,占据要点,如此今后向东可取渔阳彭宠,向南可灭涿郡张丰,然后回师,剿了富平、获索等地的乱党,最后向东直取齐地的张步!”
说出这番抱负时,他的眉宇间绽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自信与神采,我被他的理想和志气所打动,恨不能立时三刻也随他北上,创立一番伟业。
良久过后,我长长的舒了口气:“小儿郎乃有大志!果然不错!伯昭啊,终有一日,你会成为汉国一代良将,建国功臣,功比韩信!”
“楚王韩信?”他悚然动容,“我岂敢跟他比。”
我哈哈大笑:“你怕什么?你自然不可能是韩信,当今郭后也不可能是吕后!”
他稍稍缓解紧绷,也笑道:“郭后比不得吕后,贵人可比得呢?”
我半真半假的笑:“伯昭若真像楚王那般,动了不该动的心思。说不得,我也只能勉为其难的学学高皇后了。”
他收了笑容:“我还一次都没赢过你呢,所以……这个险,显然不适合冒。”
我抿嘴儿笑:“我又算得什么,我们的陛下,才智谋略皆高出我十倍不止。能令我折服,委身而嫁的夫君,自然得是人上之人!”
他略微沉吟,显然不是听不懂我话中含意,愣在原地看着自己手中的佩剑,一时竟像是看痴了。
其实要不要放耿弇回上谷,只是刘秀一句话的事。但是眼下河北的形势,渔阳的彭宠勾结匈奴,自立为燕王,正闹着如火如荼。幽州牧朱浮克制不了彭宠的势头,仅仅靠着上谷的耿况才勉强压制些。彭宠也不是没有拉拢耿况,好在他立场也算坚定,一直没有跟着彭宠乱来从某种程度上说,作为耿况的长子,耿弇留在刘秀身边,也算是一个变相的人质。
当年刘玄放刘秀持节北上,纵虎归山,一时大意,结果反给自己造就出了一个难以收服的致命强敌。现如今,谁也不敢拍着胸脯保证,答应耿弇回上谷郡后,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
忠心吗?
在这个儒家思想才刚刚开始缓慢传播,但是“不可事二主”的忠君思想还没成形的时代,哪是什么虚无的忠心能够随意托付的?
我猛地一拍耿弇的肩膀,岔开这些沉重的话题,故作轻松的大笑:“伯昭不可比楚王,要么不做,要做便要做战无不克的战神!”
“战神?”他呢喃,眼中慢慢绽放出异样的神采。
“没错!战神耿弇!”
胎动
说没私心是不可能的,或许是连我自己都说不上来究竟该如何抉择,耿弇原是指望我能够对刘秀多吹些枕边风,结果我却因为实在拿不定主意,而把这事给咽进了肚里,假装不知情。
最终在一次欢宴上,耿弇大胆的将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向刘秀提了出来,他在重述那些个远大的计划与步骤时,不时的用眼角余光扫向我。我心虚的低头,面上努力维持着礼节性的微笑,听他激昂的把话讲完。
众人无不为之感动,纷纷附和,表示赞扬。当然,这其中也有一些脑筋转得快的,立马想到了后果,便也学着我的做法,闭口不提。我悄悄观测刘秀的表情,发觉他虽然面上仍是一副善意的笑容,可骨子里却带着一种陌生的疏离与锋利,让人瞧得心惊胆战。
“伯昭既有此心,朕当允之。”出乎意料,沉默许久后的刘秀最后竟轻松的答应了耿弇的请求。
我诧异,但在耿弇叩首之余投来感激的目光后,连忙尴尬的扯出公式化的笑容相对。
耿弇显然误会是我替他说了情,无意中倒教我白白拣了份人情。但我相信刘秀肯同意耿弇回河北的请求,必然早做了万全的预测和准备,我能想到的那些隐忧,没理由他会想不到。
十一月十二,在一片大雪弥漫的冰冷冬日,建武帝的车驾从南阳返回了雒阳。
这时,李宪在庐江自立为帝,设置文武百官,手下共计掌控九座城池,兵马十余万人。年末的时候,刘秀与太中大夫来歙商议,最终决定对盘踞天水郡的隗嚣采用招抚策略,隗嚣倒也没有抗拒排斥,甚至还派了使节欣然前来雒阳觐见。
我虽未曾有真正的机会和隗嚣当面交手,然而此人心机之深,心智之狡,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但是刘秀却甚少在我面前提及朝政的事情,大多数外界的情况全凭阴兴用飞奴暗中传递给我知晓。我不敢在刘秀面前胡乱建议,怕露出马脚,被他看出破绽,于是但凡与他相处,都尽量避开敏感话题,只是围绕着腹中逐渐成型的胎儿打趣作乐。
转眼间辞旧迎新,过了元旦后第二日,大汉宣布大赦。
冬天的寒冷被春风吹暖的时候,我的肚子像是吹了气的气球一般见风便长。从怀孕至今我都没有什么害喜症状,一贯保持着好动,能吃,能睡的好习惯,这让刘秀颇感欣慰。
二月初一,他去了趟怀县,十天后返回雒阳,第一件事竟然便是飞奔至西宫。看到他呼吸急促,面颊染红的出现在我面前时,正仰面躺在床上抚摸肚子的我差点尖叫出来。
“不是说要去一个月么?”
他边脱外套,边往床上爬了上来,舒缓气息,像是怕吓着我腹中的小宝贝一样,压低了声音,语气柔和却紧张的说:“不是说孩子终于会动了么?”
“咦,你怎么知道?”
也许是我神经线比较迟钝大条,那些负责生产的仆妇以经验告知,怀孕四个月后便能轻微感受到胎动,然而我直到五个月过去,也没体会到任何感觉。也许孩子的确在我肚子里慢慢生长着,活动着,然而我却像是没有找对感觉似的,始终感受不到孩子的动静。
刘秀为此大为焦急,召了太医们一遍遍的诊脉,一遍遍的反复询问,太医们不敢指责我这个当妈的神经粗线条,只能编造种种理由来解释这等怪异现象,更有甚者,他们居然把这一切归结于孩子的孝心。
我腹中的孩儿,是个听话的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