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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有时候我会有你小我许多岁的错觉。”
他大笑。笑着笑着,便看着我不说话了,那表情就像上次说起他爱人的时候一样。这次,竟然让我鼻子发酸。
2
最后我还是说服秦相侯去了医院。在他挂盐水的空挡回寝室收拾了些细软,顺道买了两本保健食谱。直到接他回了家我才想起告诉他昨晚上的那通电话。
他不以为然,俨然不把工作当回事,吊儿郎当地说:“一切有小麒担着,还有老赵在,不用我操心。”然后开始滔滔不绝地跟我讲他的特助兼大学死党董麒的英雄事迹,包括那个人尽皆知的外号董小脚,只因他不仅人矮,脚也不是一般的小。讲完董麒又讲老赵。那是他在江西旅游时遇到的一个司机,老实巴交和他一见如故,正好他缺个专用司机,就给顶上了。说到江西,他一脸怀念地告诉我在那儿还有两个铁哥们,一起出生入死过,割头换颈的交情,只是自他们结婚以后来往得便不太勤快,距上次见面也快两年了。
我静静听着,从他得感慨中听出他的寂寞。这样的话他该是好久没和人畅快地说过了,直到药力上来,他才住了嘴昏昏睡去。我坐在床边呆呆看了他好一会儿,心里有些不平静,却又说不清道不明。
拿着菜谱往厨房走,想让他吃点什么补补,一进去却被眼前的东西吓了一大跳——
一头银白色的动物窝在厨房一角,正在啃我刚买来的鸡!
好在那鸡已经是杀好了的,不至于鸡毛鸡血满地。但一只长嘴尖耳的食肉动物突然出现在民宅里,一时间让我觉得诡异非常。这个秦相侯连养的宠物都是那么奇怪。
仔细研究之下,我确定它是一头狐,体格比黄鼠狼大一些,但比狼犬要小。它看见我走近便停止进食,竖起脖子静静地望着我。然后那对清澈幽深的眸子微微眯起,似乎在冲我笑,笑容似曾相识。我告诉自己狐狸是不会有表情的。
地上那只鸡绝对是不能再利用了。我叹口气,转身从冰箱里拿出两个鸡蛋。炖个蛋糊吧,虽然还需要尝试。
再去看那只狐狸的时候,它已经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墙角只留下几块碎骨,证明我刚才不是看花眼。
两个小时候后我实验成功,作出了一碗色香味俱全的炖蛋。先前的失败品我秉承不浪费粮食的原则统统扫进肚里,暗暗发誓从今起再也不吃炖蛋。
秦相侯已经醒了,半倚在床头。看到我万分小心地把碗交到他手里的时候还不忘调侃一句:“我的厨房还健全吧?”
我不理会他嘴贫,注意力集中到蜷在他身边的那只奇异的狐狸身上。
“霞儿,你让开,给小纪坐!”他隔着被子踢踢狐狸,狐狸纹丝不动,别过头丢给他一个白眼。我惊讶于自己对动物表情的丰富想象力和秦相侯对它的称呼。
“怎么,你的宠物也叫霞儿?”我记得这个名字是素心居店主的昵称。我知道他们之间的交情不一般,然而替自己的宠物取这样的名字,其中的暗示不言而喻。我不想八卦,却不由自主。
他微微一愣,抓抓头:“啊,霞儿不是出远门了么,临走时托我照顾它来着。我图方便就这么叫它了,其实叫它吃白食的应该更合适。”
狐狸好像听懂了他说的话,朝他猛呲牙。他咧开嘴回敬,然后一脚把狐狸扫下了床。看样子他恢复得挺快,已经有力气和宠物打架了。狐狸忿忿地咕噜两声,蹭到我脚边有要我替它出头的意思。我忍不住笑,蹲下身让狐狸爬到我腿上,抚摸它缎子样光滑的皮毛,有种老朋友般的熟捻油然而生。
“这是什么品种?野生的吧?”我问他。很少有人拿狐狸当宠物养,这样银白的狐狸更是少见。
他瞄了眼我腿上的狐狸,笑得神秘兮兮:“这是珍品,全世界只剩这一只了。你看它的尾巴就知道它有多奇怪。”
狐狸赶紧把尾巴紧紧藏在肚子下面,楚楚可怜地望着我。他又在一旁怂恿:“霞儿你害什么羞,他又不是外人。”
好奇之下我把狐狸整个抱了起来,它的秘密也就跟着暴露在空气中。原来它的尾巴竟然是开岔的,蓬成一团并不引人注意,但仔细一数,这个小家伙居然长了九条细细长长的尾巴!我突然想起山海经中关于九尾狐的描述。
某人在床上贼笑,还故意压低嗓音制造恐怖气氛:“其实啊,它是狐狸大仙,半夜会变成美女出来吃人哦!”
我与狐狸同时白眼他。小家伙从我手里挣开去,恶狠狠蹦到他肚子上一坐,他惨叫一声低头认错。
狐仙什么的我并不相信,不过这只狐狸十分通人性却是事实。而且它似乎很喜欢跟着我转,才一天时间我便跟它混得很熟了。
晚上秦相侯烧退了些,我按照食谱精确制造的清淡小菜也被他吃个精光。手机接到导师的一通电话,问我今天怎么没去他那里报到,他的数据库还等着我帮忙重建。我敷衍两句说我病了,过两天再去帮他。收线后秦相候问我不去上课会不会有影响。我告诉他我有系主任做担保,而且大学四年的学分我已经快修满了。他一愣,笑着问我有没有去测过智商。我说小时候自己简单测过,也就200左右。
他听完就问我:“为什么选择上T大?”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一年前就曾经毫不犹豫地给出过。我笑笑,为什么他们都认为我应该和普通人不一样呢?
不等我回答,他又自顾自问:“毕业以后打算做什么?找份稳定的工作,然后取妻生子,然后老死床榻,就好像普通人一样,即使湮没在人群里都不会有人注意,是么?”
他的话并不尖锐,却直直戳进我胸口。没错,我一直就是这么打算的,就想一种与生俱来的执念,一心一意的平凡。然而在他的目光下,我才发觉自己原来并不如想象的坚定。
我有些僵硬地点点头,问他:“这样不好么?”
他微微一笑:“那你告诉我,你快乐么?”
完全无言以对。十七年来我衡量事物的标准从来都是对的和错的,而并非喜欢的与憎恶的。快乐么?答案很有可能是否定。我看着他,这才明白岁月带给人的东西并不一定会在表面上显现出来,他思考的洗练而直接,往往切中要害。
冷不防他抓住我的手一带,把我拉倒在他怀里,然后牢牢拥住我,好像预先知道我会起来逃开。我吓了一跳,却抵在他胸前动弹不得,耳边隐约有他不稳的心跳。
“被你气死!从来都只知道做那些自认为对自己和别人有好处的事情,却不考虑能不能让自己快乐,你真是个彻底的傻瓜,几辈子都改不掉。”
我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很有礼貌地起身找个借口离开他床边,然而心里满溢的情绪却让我动弹不得。人与人之间的了解可以深入到何种层次?是不是连心里最角落那块已经发霉的泥土都可以拿出来晒干?
留在秦相侯家里或许是个错误的决定,然而至少我现在的心情是愉悦的。我抓着被角默默地想。
有一个能懂得你心思的人感觉很奇妙。至少你会发觉这个世界不再片面,有个人与你有想通思想,认可和否定同样的事物,甚至能改变你的生活态度。秦相侯是除了我父母之外唯一能影响我的人,若说缘分,未免有些荒诞无稽,但除了用着个词,我无法解释我们的相遇,正如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远见卓识的断言。
临睡前,我在笔记本电脑里敲下这样一段话,便想起他送我的见面礼。名叫霞儿的狐狸蹲在我脚边,紧紧盯着我手里的古玉。我把它抱到腿上,对它说:“霞儿,玉虽然是顽石,却见证了几百年的悲欢离合。它已经不单单是一颗石头了,它是一颗心。你说,秦相侯为什么就这么把一颗心送给了我,而我该不该回报给他同样的心?”
狐狸用湿润的鼻子蹭我的脸,眼睛湿漉漉的,似在表达某种感情。我笑笑,觉得自己向只动物追问答案,在行为上显然已经遭到了秦相侯的毒害。揉揉它耳朵放它下床,它便一路小跑出了客房,尾巴一甩带上了门。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怀着无比的愉悦和高涨的热情到便利店买早点。初秋的晨风有微微的瑟,但阳光洒在身上仍然能让人觉得温暖。我捧着热乎乎的肉包子走在马路牙子上,轻盈地玩起平衡游戏。然后路边的一对母子引起了我的注意。
通常情况下我很少会去注意路人,然而这对母子却让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不光是因为他们出色的外表和复古的装扮,还有他们身边夸张的大包小包。看样子似乎迷了路,母亲茫然四顾,边上十来岁的儿子看着地图做指挥。
鬼使神差的,我走了上去。
“请问有我帮的上忙的地方么?”
女子警惕地回过头,先是一愣,然后有种很奇异的表情在她晶亮的眼里扩散开来。我被她那种直勾勾的眼神看得心里发紧,尴尬地笑笑:“我看你们似乎需要帮助才来问问,并没有恶意。”
女子眨眨眼,突然灿烂一笑:“十几年没来,这里变化太大,我都不认的了。”
她儿子在边上小声插嘴:“娘,别乱对男人笑,不然爹又要说我没管好你。”
我呆了呆。现在的孩子都这么语出惊人么?
女子给了儿子一记暴栗,趁儿子抱头喊痛的时候冲我又是一笑:“抱歉,小孩欠家教。这位小兄弟知道丰园28号怎么走么?”
我又是一愣,脑中第一反应是秦相侯老爱挂在嘴边的一句“人生何处不相逢”。
“我带你们过去吧,正巧我最近暂住在那里。”看看那些笨重的行李,我出于好人做到底的原则帮忙提过一只体积庞大的旅行箱,示意他们跟我走。
一路上,这母子两人拉拉扯扯悉悉嗦嗦不知在说些什么,我走在前面觉的有些不自在。很快到了秦相侯家楼下,门牌上清清楚楚写着丰园28号。
女子抬头看看了门牌,又看看我,然后微笑着朝我伸出右手:“谢谢你。认识一下,我姓马,我儿子陈飞楠。”
一般指个方向带个路,对方说声谢谢从此人海茫茫,我还从来没遇到过像这对母子这么较真的。但出于礼貌我还是跟他们分别握了手,感觉有些好笑。
“不用客气。我叫纪煦尹。”
马太太点点头,一味看着我笑,也不上楼。我头一次遭遇这种尴尬,还好小飞楠帮我解了围:“娘,别偷笑了,我们走吧。”
“呃,你们上几楼?我送送你们吧。”
“好啊!”马太太似乎等的就是我这句话,立马点头附和,“我朋友住8楼。”
这下真是巧到家了。然而潜意识里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就连马太太看我的眼神都让我有点心神不宁。
“贵友可是姓秦?”
“的确是姓秦。”
我笑笑,不再多问,反正稍后秦相侯自会说明一切。
走出电梯,按响门铃。他应该已经醒了,房门在第一时间被打开。
“爸爸!”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身边小小的人影已经扑上前去。而他脱口而出的称呼,让我整个人为之一震。
显然秦相侯的也大吃一惊,拎起拼命在他睡衣上蹭口水的小人儿,脸上表情好像见了外星人:“乖儿子?老大?你们是怎么出现的?变的又是什么戏法?”
“说来话长,你先让我喝口水。”马太太毫不客气地把大包小包拖进客厅,然后倒在沙发上大叫辛苦,气质全无。
小飞楠粘在秦相侯背上不肯下来,险些把他扳倒,我心里一紧,然而脚下却迈不进那道门槛,一股无形墙壁不知什么时候竖在了我面前,墙的两边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处温暖,一处严寒。
终于,他还是注意到了我:“小纪,站在外面作什么?”
他一步步朝我走来,那景象在我眼里竟显得遥不可及。他有一个明艳大方的爱人,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子,我似乎没有必要再想什么理解,什么知心,什么关怀,什么……爱情了。
秦相侯对我的影响远远超过我的预期。在转身的瞬间,一种悲哀的情绪滋长开来,轻易让我动容。我竟然不能礼貌地微笑着与他道别,惊觉这点的我就好像被打破了保护面具,无处躲藏的惊慌。
我过不回无欲无求的日子了。从小到大,做任何事都不必付出太多努力的我此刻终于明白,原来自己在感情面前束手无策。人,通常都控制不了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