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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着一件羽毛缎斗篷,头罩雪帽,本落了满身的雪珠,进屋被热气一熏,便都化了。他解了绦结,我替他除下雪帽和斗篷,露出里头一件带白狐皮围脖的白色锦袍。
“今儿天太冷,便早些散了。”公子喝了一口梅花酒,见窗格半开,向少夫人道,“怎么不进暖阁里看书?那头风大,仔细别冻坏了身子。”
少夫人笑了一笑:“不碍事,我身上穿得暖和。里头不通风,老打瞌睡。”
经过几个月的共处,公子和少夫人关系渐渐缓和起来。虽算不上恩爱,却也可说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少夫人教养甚好,知书识礼,时常与公子谈书论道,日子倒也过得平静安乐。
我忽然忆起早间老爷太太谈论的一件事,心下有些踌躇不定,不知该如何跟公子开口。
待少夫人去了四太太处取一件折枝花卉的外裳,我才小心地说:“早上听大太太说起,过几日就是惠主子的生辰,皇上恩准老太太和太太携女眷进宫,给惠主子贺寿。”
大公子自斟了一杯酒,心不在焉地道:“小姑姑的生辰,每年还不都是一样……”突然意识到什么,执着酒杯的手顿了一顿,转头看向我,却不知说什么好。
“公子如果有什么话要带给映雪姑娘的,柔福可以代为转述。”
“有什么话要说……”大公子神色恍惚地苦笑。忽而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神一亮:“柔姐姐,劳烦你给我研墨。”
我依言取了砚台,研好墨汁。却见大公子将一柄坠翠玉的折扇在桌上摊开,拈笔蘸了饱饱的浓墨,略一沉吟,在扇面上提笔而书。
一手极俊逸秀致的字迹,衬着淡淡的山林水墨画,是半阙的《减字木兰花》——
“茫茫碧落,天上人间情一诺。河汉难通,稳耐风波愿始从。”
眼见得自映雪姑娘入宫,已过了近半年,谁知公子的心思非但没有淡化,反而愈见坚定了。
我暗自叹了一声,收好折扇,又问:“公子没有什么要说的么?”
“你告诉她……算了……你拿这柄扇子给她看就是了。只是千万当心,莫让人撞见了。”公子悠悠看向窗外雪景,“今年这场大雪,不知要到何时才会停了……”
惠主子生辰那天,宫里排了寿宴。除了惠妃娘家人,其它一些主子妃嫔也带了寿礼前来祝贺。
老太太和惠主子久别相见,自是一番家常问候,温情脉脉,落了一回眼泪。
那日皇上因着三藩之乱,与朝臣在书房议事,一直没有来。
眼见得西边天际,日头一点点往山后落下,老太太和太太才与惠主子依依话别。往回走途中,我借口有东西拉在惠主子宫里,一路往回小跑。
因幼时常随阿玛额娘出入宫禁,我沿着一点依稀的记忆,找到了乾清宫。一路上守卫见我着侍婢服饰低头而行,以为是宫女,也没人注意到我。
刚到干清殿外,就听得有人在身后唤了一声:“柔姐?”
我回头,就看见映雪姑娘着一袭鹅黄|色宫女装,手里托了一盘四色御用甜点,神色惊异:“柔姐,真的是你。你怎么会来这?”
“是公子让我……”突然省起宫规森严,我忙住了口,四下张望一周。
映雪姑娘会意,拉着我走进一间偏殿,掩上房门。
殿内昏暗,她的样子我看不清晰,只觉几月未见,她又愈发清瘦了,更显得风姿秀致,楚楚可怜。我掏出折扇递给她:“今儿我是随老太太进宫,这是公子让我交给姑娘的。”
“大哥哥……大哥哥有话要和我说?”她声音微微发颤。
“公子说,姑娘看了这把扇子自会明白。”
映雪姑娘展开折扇,就着殿外漏入的几缕光线看。偌大的宫殿内一时间鸦雀无声。过了半晌,我才隐约看见一点晶莹的泪自映雪姑娘的眼中流出。
“姑娘别伤心。这都是公子的真心话。”我轻轻抚着她的肩,“老太太她们还在外头候着,我不便久留。姑娘可有什么话要转告公子的?”
映雪姑娘深吸一口起,定了定神,走到桌前取了一支紫毫,除下颈上一只贴身挂的绣囊,在上头写了两个很小的字——上邪。
上邪!我心神一震,看向映雪姑娘。她拉起我的手道:“柔姐,这个你千万拿给大哥哥看。”
我重重点了点头,把绣囊揣进怀里。“柔福这便走了。宫里不比外头,姑娘定要小心处事,凡事都让三分。为了公子这一份心,也为了自己,保重。”
我出了殿门,低头匆匆往回赶。在回廊拐角处,却听得有太监扬声道:“给万岁爷请安!”
我心里暗叫不好,连忙回头,忽听得皇上在身后唤住了我:“柔福?”
我心一横,转身请了个双安,努力装作面无异色:“奴才方才回惠主子那儿取东西,不料却迷路,走到这儿来了。请皇上恕罪。”
“哦?你在这宫里也会迷路?”皇上挑起一抹玩味的笑意,看得我冷汗直流。
对着他一双黑玉般望不见底的眼,我有些慌乱地垂下头:“想是多年未曾进宫,宫里殿多路杂,早已忘了。”
不料他却没有进一步追究,只向身畔一个小太监道:“小路子,你领她出去。”
我顿时如获大赦,请了个安便急忙走了。生怕再多待一会儿,会给皇上看出什么端倪。
回府的路上,我脑海里一直在想映雪姑娘回给公子的那两个字。
上邪……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那是至死不渝的山盟海誓啊!
他那厢是天上人间情一诺,她这厢是天崩地合,冬雷夏雪,乃敢与君绝。
我心里既喜又悲。喜的是公子的一片真心终有回应。悲的,却也是最担心的。
最怕映雪姑娘一入深宫里,无由得见春……
谁知刚一回府,我赫然发现——那只绣囊,映雪姑娘交给我的那只绣囊,不见了!
公子虽未责怪半句,我却痛悔不已。他只听了我转述的经过,既欣喜又担忧。
次日,宫里突然遣人来说,舒穆禄·映雪,因品貌双绝,深得皇上宠爱,被册为贵人!
天边浓云翻卷,竟是风雨欲来之势。
***
章目出自竹林七贤之一嵇康的《赠兄秀才入军诗十八首 》之八
我友焉之,隔兹山梁。
谁谓河广,一苇可航。
徒恨永离,逝彼路长。
瞻仰弗及,徙倚彷徨。
注①:小玄子赐婚那段,自然是我瞎编的+还有那个怎么看怎么别扭的圣旨……
为了照顾情节需要,某些地方无视历史,比如公子一早就有的孩子……
要各位忍受这种文理不通乱七八糟的东西,辛苦了》《
小玄子为什么要给公子赐婚呢?还有他一系列行为之后的动机……这是很需要琢磨的哟……
②那个惠妃,据说是明珠的妹妹。见《康熙王朝》。
至于《秘史》里头那个惠儿,我也巨汗||
③下章起小玄子的戏分会多起来了。
有米人和我一样,觉得“成哥儿”满好听的呢?嘻嘻~记得好像是从《西风独自凉》里看来的,是满早以前一篇写公子的文,恩作者好像是台湾人,挺言情的^^
'3楼' 作者:feelin2014发表时间:2007…07…24 20:07
第三章 泪痕红浥鲛绡透
按照惯例,由宫女晋为妃嫔,是要按答应,常在一级一级来的。如今映雪姑娘一跃而为贵人,竟是大大的逾矩。
老爷老太太均感过蒙拔擢,受宠若惊,为自家出了两个主子而自豪。我隐隐感到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是为什么。
记得那日宫里遣人来报喜的时候,众人纷纷交换着喜出望外的艳羡目光,我却是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记得慌慌转头去看公子。不意外地,看见一张苍白的脸,和惊痛至极,淡似烟灰的眼眸。
从前听人讲经,我不甚明白“刹那成永劫”的深意,如今我忽然懂了,什么叫做刹那间心海历尽千劫。
如果非要说是天意……那一刻,我恨这上天……
“彼苍者天,曷其有极”,而凡人卑微如尘,生老病死遑论,就连原本以为可以紧紧抓牢在手心里的,一点小小的幸福,竟也由不得自己主宰。
公子虽未说过一句话,人却日渐沉寂下去。我也曾旁敲侧击探问过几次,公子却总是无声笑笑,找些旁的话题轻描淡写一带而过。
本就是温柔沉静的性子,而今在人前虽还是浅笑如常,然终掩不了眼底一抹如水的寂寞。
“昨日种种已如昨日死,无论如何也追之不及。如今我只知尚有抱负未曾实现,有父母需当奉养,有阿温一生长伴。”只有一次,大公子如是说。
“这真是公子心里所想的么?”
他静静看着我的眼,忽又笑着摇摇头:“的确不是。但又能如何?宫深似海,我早已不敢奢望。柔姐姐,以前我不信,可是现下想想,或许她说得对,这是命啊……”
我无言以对。我心里虽也不无安慰,但当公子真的放下一直抱持着的一点执著时,我却忽然很心酸。如同眼睁睁看着他亲手浇灭了生命的一簇火焰。
公子轻轻碰了碰梢头的一朵红梅。像是不堪这冷白如玉的手指触碰一般,红梅轻颤了一下,落入他的手心。
“皇上是个圣明的仁君,映雪妹妹她……我很放心……”
次年,三藩叛乱依旧在轰轰烈烈地上演,边地战乱纷繁,京城却仍然太平鼎盛。
十二月,皇子保成被立为太子,大公子为避太子嫌名,故更名“性德”。其时,这个名字早已是传遍京城,众人皆知。
大公子十八岁时曾参加乡试,中过举人。一直到康熙十五年,大公子参加殿试,中二甲第七名,御赐进士出身。
合府上下俱是一片欢欣。老爷本就希望公子在仕途一路上有所作为,如今更是欢喜得不住夸赞,满面春风得意。
那日公子进宫面圣回来,已是夜色初降,月上柳梢。
少夫人因近日来身子常有不适,早早便睡下了。我轻轻给她放下帐帘,又添了几块安神定气的苏合香,却忽然听见书房那边传来几缕笛声,似是哀婉无限,欲诉还休。
是公子……
我端了凉茶循声而去,夏日的夜晚极为明朗,天幕上粒粒星子,剔透玲珑。
几点流萤轻盈飞舞处,我看见大公子倚着一株垂柳席地而坐,微敛了眼,在吹奏一只玉笛。
他一身干净的白衣,如天边流云,沾染不上丝毫凡俗尘烟。指间清碧的冷玉愈发衬的手指几欲透明。
眼前的人,竟似不属于这紫陌红尘。原是寻常景物,只因他往那一坐,竟似身处晶宫鲛室,玉宇琼楼一般。或许他本就是天上之人,只是偶落尘世,才沾惹了这七情八苦,再也回不到清净无欲的天界,只能作人世间一枝孤芳自洁、冷香自清的白梅。
我忽然想起以前听人说过,世间之事从来难有双全,才子而美姿容,佳人而饱诗书,必遭天妒。
而公子,就时常让我心里不安。总怕哪天一睁眼,公子已经从身旁消失。到那时,我真的想不出,茫茫天地间,还有何处是我的归依……
我正思潮起伏间,忽然听得笛声倏忽而止,一声低回的叹息随夜风传来。
我深吸一口气,稍微平复了一下心神,走出回廊拐角。笑道:“听笛声就知道公子在这儿。既是回来了,怎么不回房里歇着?见过老爷没有?”
大公子闻声抬头,见是我,微微笑了笑:“见过了。”
我走近他身畔,把盘子搁在地上:“今日进宫面圣,皇上想是大为褒奖了?”
公子只默不作声,我心里微诧,抬眼看向他,却看见他低了眼,双唇微微发颤。
“怎么了?有事么?”我握了握他的手心,却是冰凉得骇人,心里不由慌起来,“公子是不是生病了,我这就去通知太太……”
“柔姐姐……”大公子拉住我,摇了摇头,我便也挨着他就地坐了下来,“今儿进宫,我……见着映雪妹妹了……”
“映雪姑娘?怎么会……她还好么?”
公子遥遥望向天际几抹淡云:“当时她就从我跟前走过去,那么近……可是,我却不敢抬起头来看看她……”声音渐低,满是苦涩。
我正要说些什么,忽而一阵风起,卷起公子身边的一页素笺飞了过来。我忙伸手抓住,笺上却是公子新作的一首《画堂春》——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笔致清端,然而像是下笔时情绪激荡,有些笔画显得后继无力。字迹早已干透,只“天为谁春”几字不知被什么洇湿过,墨痕晕晕地散开来。
沉默良久,我才长长地叹了一声:“公子,你就当映雪姑娘是你的一个劫数。人生数十载,总是要历尽千劫的……不要太过执著,就让它去吧……”
“况且还有少夫人,她最近身子不好,你还是多关心关心她……”
公子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