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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一刻,我甚至不希望他醒来……
往日里,无论是如何伤痛。如何绝望,只要回到家里,总会有那个女子,带着温柔而包容的笑意,如一池静澈的春水,迎接他疲惫不堪的心;总会有她为他凉夜披衣,研墨添茶。
如今,当他已习惯了转身便能见到身后那道秀静纤弱的身影,却发现蓦然间消失不见,碧落黄泉,无处可寻。
公子心里的某块地方,是否已经空了?公子心里的某根支柱,是否已轰然坍塌?
我不敢去想。
“你去歇会儿,我来看着他。”平静温和的嗓音落在耳畔。方才皇上在书案旁支颔小睡了一会儿,不知何时却已醒了,见我一直守在公子旁边,便走到我身后轻声问。
我缓缓摇了摇头:“不了,睡不着。”话甫出口,声音干涩暗哑得吓了自己一跳。
我起身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先前我瞥见老爷太太来看过,想是见了皇上也在这儿,还没进屋便一声不发走了,之后却也没再来,自去张罗少夫人的身后之事。
看着皇上小心地把公子露在外面的手放回被下,又给他提了提被褥。我有些神思恍惚,这个万人之上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天子,虽无后宫三千,身边却也是佳丽如云婉转承欢,从来只有旁人对他揣意逢迎,谁又知他竟会心细如斯。
皇上伸手探了探公子额头的温度,公子忽然眼睫一动,惊惶而又急切地唤了一声:“阿温……”
放在额上的那只手顿了一顿,复又轻轻下移,遮住轻颤的眉眼:“她眼下不在,你先睡吧。”
公子一直未清醒过来,因着这句温温存存的安抚,不到片刻呼吸又归于平静。
我心里难受得紧,悄悄出房门流了一回眼泪。待得哽咽稍息,抬眼去看时,已是月上中天。眼中因浸了泪水,一弯上弦月的清辉也模模糊糊地晕散了一片。
眼前依稀还是去年的中秋夜,淡云轻掩,清丽月色如水样流泻,廊下相依望月的一双人影如在天上宫阙……
还有那些簪花画眉的笑语,红炉醅酒的温情,沐雪赏梅的雅趣……
人自有离散,月亦有盈缺。我却不知,这一轮月是否还会再圆。
不知不觉间,我竟又踱到了卧房外。床上已空荡无人,只有晓月还在拾掇房间,整理一些少夫人平日穿的衣物和配饰。
晓月见我来,叫了一声“柔姐”,我拉着她的手问道:“今儿下午,你一直都在这儿吗?”
晓月点点头,我拉着她坐下:“下午的情况,你说些与我听听。”
她低着头,好一会儿才轻轻说:“下午大爷刚出门不久,夫人就醒了,拉着红湘问了几句话,没多大会儿就捂着肚子说疼,整个人都发抖得厉害……后来忙去请了大夫来,折腾了足足三个时辰,小少爷才算落地……大伙儿刚松了口气,夫人就不行了……大夫说,夫人是因为心情受到刺激才导致胎气不稳……”
我强抑着眼泪,哽咽道:“那夫人……有没有说过什么?”
“只是在最后,夫人一直唤大爷的名字……”
身后门扉突然响了一下,我回头却见公子静静站在那儿,在夜风里单薄得像是一抹几欲随风而散的云烟。
方才的话他不知听了多少……我心下一惊一冷又是一苦。
“公子……”我试探着轻唤了一声。他却恍若未闻,面色白得几近透明,只进了屋来径直往里走去。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是床前一扇抠金团镶云母片的屏风,上面是公子前几日为少夫人画了一半的像,柳叶弯眉,眸如春水,堆云乌发上简简单单一支珠钗,只寥寥几笔,却是极尽神骨情态。
当时公子只一时兴起,便执意要给少夫人作张画像。少夫人说不过他,便安安静静坐在海棠花树下让他画了。那日天色稍晚,画便这么先搁置着。
而今,屏风上却多了一蓬艳绝凄绝的血花,早已干透,隐隐呈暗红色。染得那温婉女子的画像透出些许凄怆之色。
公子指尖缓缓抚过那一抹血痕,我心里痛如刀铰,暗自埋怨下人事先不收好这扇屏风。
似有一声隐约的低泣,公子背靠着墙面慢慢滑了下去,最后缩在墙角,把头深深埋在双膝之间,肩膀不停轻颤。
一角|乳白色的衣袍突然出现在眼前。皇上单膝跪地,将一件月色长衣轻轻披在公子肩头。
然后用自己坚强有力、掌控天下的双臂,把那个遍体鳞伤、脆弱得像是孩子的人,揽入怀里。
只经得断断续续几场冷雨,枝上春花已尽数摇落,胭脂洗净,遍地残红。
人已去,浮云散,然落花依旧,触人心伤。
七日后,少夫人的灵柩被送往双林寺禅院暂栖。我随着公子留在寺里守灵半月,方自回府,后来,公子也常常独自一人入寺守灵,直至少夫人下葬。
东坡十年生死两茫茫,沧桑到尘满面,鬓如霜。而少夫人逝世至今尚不到三月,公子已然憔悴得令人心疼,一抹悒郁伤痛之色深深沉淀在眼底,浓得化解不开。
我不知昔日子期死,伯牙碎瑶琴,是否也是这般的孤冷哀凄,心灰意死……抑或尚且不及?
毕竟她是他的知音,更是他的妻子,他的亲人。
小少爷我只见过一次,之后便被大太太接去亲自抚养,想是怕公子见了伤心。襁褓中小小的孩子生得倒是玉雪可爱,眉清目秀,隐见其父母神韵。
展眼将至重九时节,秋意浓重,素菊经霜尤傲。
因是刚历丧事,今年的重阳佳节虽如往年一般准备齐全,羊肉、菊花酒一应俱有,掺了枣子、栗子、杏仁的菊花糕透着诱人甜香。然而看在眼里,总不免看出几分萧瑟清冷。
我给小少爷绣好一件兜肚,闲着无事,便又拿出前月里剩下来的素白色鲛縠绉纱,开始试着扎花样。
时有清风徐徐而来,带着一点菊花香气。我侧头去看坐在一旁的公子,午后的日光柔软清透,他闲坐在藤椅上,正拿了一只汝窑花囊,身畔搁着一大把刚采的白菊。
剪去一截花茎,洁白的素菊被拈在同样白净修长的指间,轻轻地斜插入花囊。
这般寻常的动作由他做来,却极为优雅美丽,令人看之心倾。
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身边静静插花的,仍是当年初见时那个出尘无忧的清贵公子。如果不是眉间那丝隐约的哀愁突然刺痛双眼。
前几日夜里,我睡梦正沉,突然被里间几声模糊的呼喊惊醒。忙披了暖袄去看时,却见公子拥着锦被双手环膝,低头坐在床上兀自出神。我问他时,他只轻声说他梦见少夫人了,梦里少夫人淡妆素衣,拉着他的手殷殷叮嘱,万语千言难尽。
之后我便一直担心至今,公子倒也没有什么过激|情绪,然而越见沉静寡语。微垂的长睫掩住一双眸子,却不知有多少伤心被他埋在心底。
忽然身后传来落叶被踩断的脆响,我还不及转头去看,就听得一个声音含笑道:“都说白菊最是风骨清雅,然而这花让你给一比,都要自惭神采不如了。”
那只指骨有力的尊贵的手,将最后一朵白菊插入花囊,竟是搭配得天衣无缝,趣致不俗。
“皇上……”我惊了一下,却也忘了要起身行礼,只怔怔地拿着扎了一半的花样。
公子刚要起身,皇上却轻轻按在他肩头,展眉一笑:“不必弄那些繁文缛节的。朕今日来,不过是想找你喝杯酒,一起过这重阳。”
公子微微低下眼:“宫里应该安排了晚宴,皇上还是回去的好。”
“这会子时辰还早,晚上再回去便是了。”皇上转到前面来,见红木小几上放着一盘玫瑰蒸酥酪,笑道:“朕倒还记得,你小时候喜欢吃这个。”
有一块被咬过一口搁在盘沿,皇上刚拈了起来,我急忙提醒他:“皇上,那块方才公子……”
话没说完,便见他将那半块酥酪放入口中,边含笑看着公子:“以前老嫌它太过甜腻,现下尝来,倒也不错……”
我在旁看得无语,只见公子脸上腾地红了,慌乱站起身来别过脸去:“天色已经晚了,宫中事多,皇上不该在这里逗留。”
皇上唇角笑意不减,却已换了一种说不清的味道:“什么时候起,你见了朕都这般淡漠?”他声音渐低渐沉,“相比之下,朕倒还更愿意看你脆弱时候的样子,温顺得……叫人止不住要怜惜……”
公子只看着地上几片枯黄的叶子,神色淡然:“皇上是天子,容若只一介草民,自然要守这身份礼数,不敢僭越。”
“既然如此,你若不是草民,又当如何?”皇上微俯下头凑在公子颈间轻声开口。
如同往平静无波的湖面投下一粒石子,荡起波澜,公子神色颤了一颤:“皇上意思是……”
皇上却舒展眉宇笑了起来:“今儿先不说这个。这些日子朕一直在学习洋人的几何学,觉得甚是有趣,想起你日前提过有点兴致,正想找你一块儿研究研究。”
展开手里握着的一卷图册,却是满纸的各式图形。皇上又微笑道:“朕记得你收藏有一部西洋的天文望远镜,秋夜银河清晰,不如一起赏月观星……”
公子面上刚褪的一抹浅红,又愈发滟滟地燃了起来,他转向我道:“柔姐姐,你去沏壶茶送来书房。”
我应了一声,如蒙大赦,不知在逃什么似的连忙走了。
待我沏好茶端进书房,只见公子和皇上坐在书案前,均对着纸上几个不知所谓的图形凝神思忖。我进屋把托盘轻轻放下,他们也毫无察觉。
“有了!”公子突然用食指点了点下颔,眼里露出一点透明清亮的神采,“这里加条辅助线。”伸手指向图纸。
与此同时,皇上的手指恰好与他一同,落在同一个地方。
公子愣了一下,一抬头便撞上皇上蕴满笑意的眼。公子也微微弯了唇角,牵出一个温润浅淡的笑容。
那是自少夫人逝世后,已阔别多月的笑容。
仲秋的晚霞也变得格外明丽缱绻,姹紫嫣红,风姿万千。
次日,公子被传进宫,上封其为御前三等近身侍卫。
御前任职,也是清贵的头衔,对八旗高官子弟来说,倒是惯常的恩宠。老爷当年也是由御前侍卫做起,一步步升到如今的地位。
自宫里回来,老爷便欢喜得眼角眉梢俱是笑意。公子却只一直神色冷淡,若有所思。
昨日皇上的那句话,我忽然懂了。我想,皇上恐怕也是存了私心的。
此后,公子便常常在宫里当值,很少能回来,有时值夜守甚至彻夜不归,直到第二日天色初曙才带着一点倦色回府。
有那么几回,我支额在桌旁守着一盏灯火,看着皓月西移,灯花百结,双眼渐沉,就这么趴在桌上睡了过去。醒来后却发现肩上多了一件大裳,而公子正安静地睡在床上。
然而总是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悄悄地浸入心间。
如此日复一日。秋月春风,云聚云散。
次年暮秋,冷风刚至,寒意初露端倪时,我陪同太太去城郊法华寺祈福,吃斋念佛十日。
山上空气清新冷冽,清晨看日照疏林,夜晚听钟敲清韵,渐觉心情平静空明了不少。
我为公子求了一签,向寺里的大师求解。面容慈蔼的大师抚了抚颔下花白的长须,悠悠道:“这位施主生平之劫数,惟在‘执念’二字。”
我心下凛然,恭敬问道:“有何解?”
“放下。”大师提笔在签上不知写着什么,“放下即是解脱。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我涩然苦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这我也懂。可是要忘忧离爱,又谈何容易?若真能做到,岂非已成了圣人?”
“一切众生皆有命数,施主也不必太过强求。”说完便将那纸签文递给我,念了声佛号。
我接过一看,浑身重重一震,半晌不能说话。
但觉满殿的木鱼声响,钟磬清音,殿外的风啸山林,松涛阵阵,皆成一片苍凉。
回到府里我才知道,公子早于三日之前离家,扈驾北巡。
我先前便一直郁郁不乐,听了消息心里更是百味陈杂,隐约感到惴惴不安。
傍晚收拾房间时,突然发现砚台下压着一封信,好奇地抽出一看,顿时大为震惊——
“……三月前,兄于蒙古喀喇沁草原探听到令表妹踪讯,特告弟知。顾贞观旅次。”
夜间,我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不成眠。心里颠来倒去一直在想映雪姑娘的事,先前那份不安感愈发强烈。听着窗外呼呼的风声,心上烦乱不定。
终于,我咬了咬牙,起身来收拾了些衣物细软,背上一个包袱悄悄往马厩去。
找到公子平日里最钟爱的那匹乌云骓,轻手轻脚牵出府外。幸好昔日练的骑术尚未荒废,我蹬上马背,俯下身凑在高大骏马的耳边低语:“乌云骓,就靠你了,我们一起去找公子。”用力一夹马腹,乌云骓撒开四蹄往前疾奔。
秋末的深夜寒意袭人,风声一路在耳边呼啸而过,带着刀锋般凌厉的气势刮过面颊,冷痛交加。
然而,我无心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