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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如今去端午节没有多少日头,正是夏天,太阳出的早。溪月也是那时醒的,她心里对此很明白,人已是老了。
阁楼的吊窗半开半掩,清光透过屉子,一方方映在地上。溪月立在窗影格子中,手拎一串念珠,睨着楼下的青石路。
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不假。溪月少了持家的男人,在镇上人眼里,活一头吃人的老虎。话虽如此,她的品行在形容上却猜不出。朱口细牙,两抹笼烟眉,是大多青年的姑娘拜天跪地不得的。只是生了好皮相又怎样,幸抑或不幸,惟有她自己最清白。
遥遥的,听见马车驶来,溪月探了头出窗去看。这僻远的镇子,平素少见敞篷马车,但凡有,定是邻城来的。邻城不同于小镇,接连着铁路,通达洋船。溪月掰着念珠,心惴惴的欲从胸口里颠出来。自己这辈子的情,已无可恋,但孩子的儿女相思,是不能小觑的。
马车行过眼底。得嗒得嗒的声渐渐淡了,可念珠疙瘩打落在窗栏的响音,却倏地连成一串,咯咯的刺耳。念珠落地,贼似的藏去桌子下、床铺底,没藏住的,全给溪月的小脚扫开了。但见她眉心一拧,愀然不乐:是那人,他当真回来了!
溪月转身冲去隔壁,嘴里喊着:“阿玉!阿玉!”蓦地闯进房间,又不见人,她气不打一处来,旋即回屋抄了根鸡毛掸子:“果然,人就到着,你已没影了,跑得倒快!看我不弄死你这小崽子!”
她右手甩着掸子在左手心抽着,噔噔的跑去楼下。手没扶栏杆,一个不仔细,咔嚓,即扭了脚踝。这是固疾,习以成惯的。她吃力的撑住栏杆起来,仍不住破口来骂,骂着骂着就抬头瞧见那张老红木桌。
桌上顶了个饭菜罩子,里端着两碗米粥、几碟小菜,腾腾的窜起白气。不知是一桌早膳害她心软,还是这一摔,提醒了她,眉端攒的那股怒气,终是褪下了。她揾着面想:我居然忘记,他怎么还会呆在屋里……
溪月趿拉着步子去了后院。院子一边,酱紫的牵牛花轻挽在花架上,打理甚是仔细。稍一有动静,藤叶簌簌作声,一地斑驳的花影随之跳跃,很是美丽。另一边围了一栏猪圈,当初家里不止她母子二人时,还是用的,如今暂不去说。
院中央,支了几排晒衣杆,搭拉着四五件衣裳。风一拂过,原被遮掩的少年,隐隐若现。他个子尚不算高的,但骨架玲珑好看。水绿的短衣配着黑布裤,已浆洗的有些掉色。他背向着溪月,及肩的头发用绳扎作一绺。双手反剪,一本书打开着,卷在手中。
溪月唤了一下,少年兀的回眸。眉目神采,让生人一眼即识出他们是母子。他名傩玉,但没有姓,只因溪月说他没有爹,不许给姓。纵是自己的沈字,也吝啬。
傩玉喃了声“娘”,瞥见溪月手中的掸子,抿一抿嘴,目光垂到了地上。溪月也知这孩子怕极恨极了自己,可她又不是肯服软的人,掷了掸子到脚边:“叫你吃饭去!”没好气地踱开院子。傩玉咬实牙关,合上微卷的书,反拗两下,拾起掸子跟了上去。
二人先后入屋,溪月坐着,待傩玉放下书,掀去罩子。她瞄了瞄桌角,见那书线装蓝面,书名全是古奥的字凑起来的,想应不是坏书,这才释了怀。只又不想傩玉看出这心思,信口道:“是不是忘买豆浆了?”傩玉微一咋舌,用筷子慢慢的搅起米粥来:“起得晚,去镇西时缸子已见底了。”溪月嘘了一声:“去镇西干嘛,难道要放隔壁店的馊了不成!”
傩玉错愕的瞟了瞟母亲,并不去回话。也不知是谁和隔壁一家闹翻,害了他楼台近水不得月,日日清早自东跑西的。溪月约摸也想起了这事,可觉傩玉盯她的样子像揶揄,作色道:“明知地方远,还睡到那么迟?别是趁机溜去他处野了吧!”傩玉使力擒着筷子,呐呐的说:“是那里睡不惯,才晚起了。”溪月面儿一僵,自觉理屈,答不上话。适巧外头偶有人声,她夹着筷一拍桌,借气声骂:“谁人在那聒噪个不消停!”
傩玉右手支在桌上,扶住额鬓,也不吱声。溪月起身,半掀起窗来窥视,自说道:“原是隔壁家晏晏,洗趟衣服跟哭丧似的吵。还有个是……噢,宗英啊。”傩玉稍稍颦起了眉,目光停在碗里。
但听那宗英微笑道:“你别唬我,小小镇子的,能出什么新闻。”晏晏哟了一声:“傩玉哥让沈娘赶去猪圈过夜,算不算的呐?”
傩玉冷不防的打了个寒颤,不觉干呕两下。溪月啐了一口:“好个小蹄子嚼舌根,当心要嫁哑巴!”她还想听后话,因而仅悄悄地骂,嘴巴说给耳朵听,也不加阻拦。
那晏晏接而调笑:“怎了,心疼咧。”宗英道:“你别把我同他再说一处去了。”晏晏噗嗤一声:“知你急于撇个干净!不过傩玉哥挨竹条已是稀松平常的事了,睡猪圈倒也说不上顶厉害的新闻。”宗英顿了顿,嗫嚅道:“他为什么会……”晏晏道:“我猜错不了,还不是傩玉哥又不肯讨媳妇,气煞了沈娘。她呀,自个儿是——”
正是话及痛处,溪月怎奈得住,摸了手边一只竹篾篓朝晏晏捎去:“该滚哪滚哪!”只听啊哟的,外面又静下了。
溪月掩上窗,搓了搓手,回首见傩玉恹恹的伏在桌上,尖声道:“敢情好啊,小妮子隔墙闹腾。那宗英也是,竟不给我们家争点气,闷骚的样,无怪成不了我们家媳妇。还是阿玉你机灵!”
傩玉微微耸肩,好不可笑。想当初,母亲左说媒右逼亲的,他不依,便是挨打,整躺了三个月的床,宗英不忍,这才从女方断掉婚事。如今,说不成婚好的又是母亲,这话就让人听不下去了。
他起身离座,想去别处图了安静。溪月瞪他一眼,边抬小指剔眉毛,边命道:“坐下吃饭。”傩玉自然不会情愿,但一记起适才母亲手中的掸子,人又不得不折回来,端坐在桌前,不吭一声的喝粥。溪月见他都不夹菜,朝他碗里搛了许多,又一一强迫吃下去。
小镇是名副其实的小,米点大的事不过三天即能传遍。那日马车载来的人,不消说,业已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他是余家留洋的少爷,在外已五年,个中种种,自是消愁破闷。
傩玉一得消息,当下便受溪月禁足。杜门不出,连以往掌管的果脯店都交还与她。溪月是镇里名噪一时的果脯西施,如今重拾旧业,对这些活计亦是驾轻就熟的。惟是可怜了傩玉在家无所适从,养花、读书甚的,怎都不上心。
这日天低云密,阁子白天不点灯,借不到光,傩玉便端着书下天井来坐。仰首,又见天被屋瓦拢成一个长方形,四边卷起波浪。天晴时,阳光烈的近乎将波浪推开,傩玉总要扬起手背,掩在面上,鼻尖很不争气,一酸,惹眼里噙出几许泪。如今天气阴霾,波浪清晰的锁出一个四方,仰面观天,也流不出泪。
傩玉低头从腰间的褡裢里掏出一张相片,确是这片天井。相片照顾的仔细,这些年来,也不见泛黄。将相片贴在胸口,他俯首抱膝,躬着背在石阶上摇晃,一前一后,不倒翁似的。那埋在臂弯间的脸是悻悻的,因他气一个人,那个知自己望天井会掉泪、还曾搬相机影相的人,这么多天都没有来。
坐了半个时辰,终于闷出一阵沙哑的雷鸣。天井里飘起雨,不多时,在地上湿了一块。傩玉记得母亲是空手离家的,踌躇半晌,回屋携了两只油纸伞要出去。不想那门尚未拉开,已从外面推进来。
“你上哪!”溪月亦被门后的傩玉吓了一跳,手一伸,将孩子推回屋,细长的指甲揿在他肩窝。傩玉向后跌了几步,又因吃疼没答上话。他搂紧怀中的伞,一把还是用报纸卷好的。溪月怔了片刻,改口道:“这雨也忒大,犯的我关节要命,作死了!别愣着,去房里找药来。”说着,手揽在傩玉肩头,佯装无心地轻揉几下,又一步懒似一步的上楼了。
傩玉睨着天井里的雨,思忖片刻,将伞插在门边的竹篾篓里。他去柜里翻来膏药,回看母亲不在附近,取出褡裢里的相片,仔细塞进去。而后他回屋放了相片,转身去同母亲说,药都用完了。
溪月那时已换过湿衣服,一面照镜拢头发,一面说:“别跟我说你要出去买。”傩玉缄默不言,别过头要离开。溪月最不喜欢他对自己装聋作哑,又想这买药也不是花时的事,拾起桌上的胭脂盒敲了敲:“这雨是要下上几天的,我怕是等不了,你待会儿小些了再出去。”傩玉应声说好,暗里欢喜。溪月啧啧两声,又补一句:“少在外头瞎晃!”不想话音未落,人已风似的掠下楼,抽了篓里的伞出门了。
镇上小雨润如酥,笼在小桥屋舍,是层袅袅的蝉翼纱,一淌在青石板上,又油亮油亮,光可鉴人。一柄纸伞轻轻的开在路边,伞下人一路都走得很急,直到了一间大屋才顿足。屋上横了一方匾,上书“余宅”二字,两旁的灯笼恰好置在屋檐下,常年遮光避雨,无怪颜色鲜艳,不掉红漆。
傩玉依着檐立在墙边,收起伞,弯下身拍打湿淋的裤脚,有一下没一下的,却停不下来。什么事都不做窝在人屋前,自然不合情理,他只得做出忙碌的模样。毕竟,比起让他朝身后这扇门叩几下,他宁可继续抖裤脚。
有些时候,遥见一双男女朝宅子过来,是位面如槁木的乡绅同他的姑娘。那姑娘端的是俗气,偏偏腕上有一只铰花银手镯害傩玉失了神。这镯子是假首饰,街市上三毛钱一只,但当年那人也曾拾来在手中把玩。
漂亮的男子要直愣愣拿着姑娘瞧,谁人不欢心,那姑娘回瞄了傩玉几眼,故作矜持的噘起嘴。乡绅撇了撇头,看是傩玉,朝这忸怩的姑娘眉心一点,说:“干嘛哩,人家可看你不中意。”那姑娘泛起两片酡红,搡了搡她爹,径自去叩门。
宅子里出来名老妇,一见二人,边接下伞边说爷和夫人正候着,连带傩玉一齐招进屋。这妇人是余家的|乳娘,傩玉看她其实不眼生,只是对方没把自己放在心上,再见面竟当作是同乡绅一道的。
傩玉才要解释,|乳娘却置好伞,指指厅堂的座椅,拎着裙角去唤人,连茶水也顾及不暇。乡绅掩袖与姑娘私语,约摸是在笑话余家不成体面。傩玉不去理会,只望向不远处深长的楼梯。倘若继续等,定要同余家夫妇解释,而这多半是要在几人商完了正事才能置喙。揣了揣腰间的褡裢,他心一横,快走上了楼,也不管身后那乡绅猛地拍桌,唠叨些什么。
来到那扇虚掩的门前,傩玉又想,假使人不在,自己又该何去何从。他顺着门缝瞧进去,好歹舒了一口气。轻叩了几下,门哧溜一声开了,书案前的人侧过身来,也不甚讶异,竟是得意地笑了。傩玉将目光移开,他不是不知道,眼前人最爱的,便是看动辄则咎的自己耐不住性,一副知穿你爱我到不行的样。
他本是应生气的,只是不见多时,心中感觉到的更多是委屈。不,他浑身都委屈。
好一个余泽性,留洋五年。期间得的消息都是市井里说烂的、只言片语,逢年或大事变,也不见捎一句问候。自己究竟算个什么?不算。难道自己可以算什么嚜?傩玉心中念着,嘴不觉嘟了起来,唇片紧紧一抿,两只腮帮子鼓鼓的。
顾怜的眼神软软地送向傩玉,泽性起身,将自己的椅子转了个面:“不和我说话么?过来坐。”他自个儿靠在书案边,恰在椅子后方,手一遍遍滑过椅背。平素里,他没有开心,嘴也若在笑,这一回傩玉慢慢地走过来,也看不出他是否又在笑。
待傩玉坐定,喃了声谢,泽性才去搬了张椅子放在斜对面。他从书案上取了杯子递上,侧头说:“不去烦他们沏茶,暂用我的不介意吧。”傩玉摇摇头,咬着白瓷杯边,轻轻地喝,目光不消说,飘去了泽性那边。
泽性的面庞微有些平,不似傩玉的精致,但因五官标致,叫人移不开眼,颇是耐看。又搭了鼻梁上的那副玳瑁眼镜,姑且不论他是否有才,才子的风度要的是有模有样,不容分说的。
乍一看,傩玉只想他比当年多了副眼镜,几番思量过,又觉哪处都有些变化。别后重逢,人都爱观察多了哪些陌生的地方,泽性这一来,反倒让傩玉是从陌生中寻出熟悉,才有些心安。
泽性两肘抵在扶手上,手背交叠,支着下巴,端详眼前人亦是有滋味。见傩玉审慎的吞下几口茶,不由小声促狭一句:“许久不见,胖了呐。”傩玉佯装未入耳,瞥向窗外:“回来几天、忙的?”泽性抚了抚额头:“回来不及修养,尽是收拾行李,会会客。”傩玉一想自己是属这会客一类的,如鲠在喉,又低头喝茶。
泽性抬了抬椅,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