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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与子-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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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的。」 


他轻轻啐了声,左掌按住上腹部,猛力一压。 


「还不够。」他面无表情的自言自语。「下次再让你尝尝,万倍于这个的痛……」 


在那底下,应是平行排列齐整的三根肋骨……已然从中而断。 


韩斯梵的公寓离梅宅有段不短距离、车子疾驶一段时间了,仍只走了一半路程而已。其间沉默弥漫,座上两人谁都没开口。 


车速异常飞快,梅惟愣看窗外不断被急抛而开的街景,有些不安的捏紧了拳,觉得身边的人真的……在短时间内变了好多。简直是陌生了。至少……印象中他从没看过父亲开快开。 


方才在出版社情绪激动时感受还不深刻,现在稍稍回复冷静,那种强烈的违和感便再也压不住的自深海中浮起,翻搅着他自重逢后就不太清明的脑袋。但要他将究竟是哪儿不对劲付诸言语,却又如何都说不上来。 


不单只是外在的变化而已。 


今天父亲在他脑中那张画纸上印下的色彩,也许比过去十七年累计起来的,都要鲜明许多。 


他的记忆力向来不错,四岁时父亲初次教授他的空手道基本技,他每一式都还记得,惟独那道拿着竹刀端立在旁监督他们练武的威严身影,此刻他猛一想,不知为何竟忽地模糊难辨起来。 


明明一直深镂在心的。他有些慌,试图再回想五岁,八岁,十二岁……每个记忆匣盒里的父亲,但不论他怎么努力勾勒,总像隔了层什么,那喜怒不显的面容,拘谨冷淡的语调,优雅疏离的神态,一切的一切,都不复往常清晰……只有那份孺慕崇敬的心情,依旧深刻依然,就像胸口隐约的闷疼,反复缠绕不去。 


「叽——」 


在梅惟以为娴熟法律的父亲就要无视红灯闯过去那刻,上身猛一前倾,车子终于在白线前倏然而止。横在他胸前挡住冲势的手臂只略微停顿一瞬,很快就收了回去。 


「……为什么你会和那个人揽在一起?他的名字在警界很有名……是哪种名你可以想像。」梅宸罡直视档风玻璃前方鱼贯来去的人们,面无表情道:「除了名字,你对他的「其他事情」有丝毫了解吗?」 


「我只是……」梅惟清了清喉咙,「……只是暂住在他的地方而已。如果不是他……收留我,我早就……」 


大概失血过多倒在路边没呼吸,都没人会发觉吧。他默默想着没说出口,不自觉咬紧了唇。 


喇叭重响一声,吓得路边某对试图把握最后一秒闯越黄灯的情侣,忙又缩回人行道,一脸无辜……其实吓到的不只他们而已。 


绿灯了,手煞车放下油门重踩,车子很快又急驰出去。 


「那……」发觉声音还是有些哑,梅惟又轻咳一声。「那爸呢?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背脊在深秋时沁满薄汗,但好不容易父亲主动开口,他无论如何不想重回方才的僵寂,于是又结巴的努力起个话题。其实也是一直悬在心上的疑问。 


「认识?谈不上。爸还在T大教书时,他曾经来旁听过刑法课,如此而已。他很善辩,虽是就读商学院,表现却压过了法学院的学生。」 


「啊……」梅惟吃惊的张大嘴。想都想不到……原来爸爸和韩斯梵是……师生关系? 


「还有个姓郭的女孩,都会和他一起来听课。她十三岁以全国第一名考进商学院,两年毕业后就去了美国,现在应该也在他底下做事吧……可惜。」 


梅惟已经惊讶到连声音都发不出了。 


梅宸罡淡瞥他一眼,又道:「你记得六年前T大那个事件吗?」 


他一愣,点了点头。 


当年新闻闹得很大,一个被法律系女友背叛抛弃的男学生,突然拿着汽油桶冲进旧情人与情敌上课的教室对人就泼。 


当时父亲刚巧在隔壁教室教课,被尖叫喧哗声引来,立即用一记击在后颈的手刀将准备点打火机的发狂男子击昏,也幸免了一场后果不堪设想的灾难。 


「那时他也在,就坐在受波及的上课人群中。那一幕他全都瞧见了。」 


「喔……」难怪在那之后韩斯梵会盯上父亲,百般寻衅只为一战以分高下。梅惟懂了,垂下眼睫默想一会,极轻的叹了口气。 


好险,好险爸就在隔壁,并及时赶上了……尽管有能力阻止的人还有一个,而且从头到尾皆在场。 


「他是没有心的人,大概是生长环境需要如此。你这么聪明,应该明白爸爸意思。」梅宸罡道,车子一个右变,驶入被扶疏枝叶遮蔽了天光的山间道路,速度始终不减。 


「离他越远越好。明白吗……惟,别跟他再有任何来往。」 


梅惟模糊点头,飘开眼,有些恍神的看向窗外。 


几个月不见,路面新铺了柏油,车子行驶起来更顺畅了。 


很快的,「梅园」两字在远处浮现,逐渐清晰。仿佛就在昨天,他还独自站在路旁林丛间,与那块石碑遥然相对。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就停在它跟前,里头人影闪动,似有笑语传出。 


仿佛……只是昨天的事而已。 


「那天美术馆之约,爸爸……是不是故意不来?」 


等到他回神时,才发现自己已问出了口,收也收不回了,不由得尴尬的咬住唇。 


「故意?你胡说什么。」梅宸罡表情不变的直视前方,「爸临时有事,才改叫李司机去接你,没想到……」他一顿,深沉的眼眯了起来。 


「……原来他一直有酗酒的习惯?常常醉酒睡过头,甚至在酒后开车,这次更离谱,倒在车上醉得不醒人事,完全忘了我交代的话。」 


「……」 


「你明明知道,为什么一直不说?」 


说?跟谁说?梅惟想着,仍是沉默。 


「若不是出了事,你还想瞒到什么时候?梅家不允许有怠忽职守、搞不清楚自己本分的佣仆存在……其他人也一样。看来爸的确是太少回来了。」 


车子在雕花大门前煞住,梅惟还在思考那句「其他人也一样」是什么意思,就见父亲迳自用遥控器开了大门,而不是由值班室驻守的警卫负责开启。他略觉怪异,抬头一看,只见守卫室里竟空荡荡的,没人待在里头。 


他眨了眨眼,确定不是自己眼花。 


异样感越来越深,尤在那大片深秋里积满枯枝落叶,明显久未整理的庭园落入眼底时,达到了最顶点 


「爸……」他欲言又止,被那冷清的景象震撼得说不出话来。怎么……完美主义的爸,怎么可能任由钟爱的花园荒废成这样?园丁和花匠们呢? 


「最近几个月太忙,一直没空找新的园丁来整理。」看穿儿子所想,梅宸罡淡道:「明天再开始徵人吧,连同司机、警卫、厨师一起,至于批扫和整理家务的女佣,请两、三个钟点的负责就好。爸把佣人房都清空了,你想另辟画室的话就拿去,随便你使用。」 


什么意思?梅惟愣看着萧条的林木,再慢慢移至即使车子已驶入库房,仍旧门扉紧闭、没有任何人出来迎接的巍然大宅,哑口无言。他有点懂了,虽然理智仍不敢置信。不会吧,这太夸张了,难道爸真的…… 


「为什么……什么时候……」他喃喃低语。 


「为什么?」梅宸罡重复道,仿佛他问了个奇怪问题。「早就该全部撤换掉了,人数也要精简,用不着那么多人。连自己主子失踪都无动于衷的下人,留着干什么?」他仍是淡然语气,熄火下了车,走至儿子身旁提起他脚边行李。 


「你被绑的那晚,爸人已经不在台湾,帛宁他们也以为你早就被李司机接回家,自己独自待在房里。直到隔天晚上,芷砚才觉得不对,打了电话给我。」 


芷砚……梅惟咀嚼着这个名字,心底浮现起一张淡漠的容颜。和尘封在记忆深处那张一样美丽,冰冷,可是……似乎又有一点不同。对他视如不见,但也没有敌意。 


她现在应该不在家吧?他约略记得他计划今年暑假赴奥地利的音乐学校,当一年交换学生的事。她的琴音和人一样,很冷,却很美,他小时候练武练累了,就常常躲在面向庭院的窗户下偷听。 


「爸从日本回来,问清楚事情后,当晚就要他们全部走路。」按上车门遥控锁,梅宸罡转身走向库房。 


全部……梅惟跟上那道背影,手心有些泛冷,没想到父亲竟做得这么绝。「那……难道连……都……」他顿住,吐不出那个名字。 


「没有。」梅宸罡知道他想问什么的接口:「虽然问题全是由她而起,不过……毕竟她在梅家待了四十年。她有心脏的老毛病,我让她先回南部歇息,想回来的时候,随时可以回来。」 


杨婆不在,厨师、佣人不在,家人中唯一会厨艺的芷砚也出了国,那……爸等在家的日子里,三餐谁来准备?梅惟脑中第一个浮出的思绪居然是这个。 


杨婆是梅家数十年的老总管,所有大小杂事都听她调度。实在无法想像,少了她的这幢大宅会变成什么样子……虽然,她从不掩饰对自己的厌恶。 


应该是「厌恶」吧,只是有时候不知为何,他会有那其实是一种「恐惧」的错觉…… 


「……然后,」梅宸罡续道:「你人就突然回来了,还和帛宁起了冲突。」 


梅惟脸色一白,想起那个晦涩的夜。他控制不了自己血液里的冲动,脑子昏乱却又清醒的那个夜晚……有些场景仍鲜明在目,有些却已模糊得回想不起,只余下一片红雾。 


「可是……我没有看到爸……」 


「当然,那时我已经出门去处理你的事。再回来时,家里已经面目全非,你也从此没了消息。」 


「对不起……」梅惟垂首走在父亲身后,踩上蜿蜒至门前的石砖小径。双唇蠕动了好一会,才鼓起勇气道:「那、那帛宁呢?他现在怎么样了?他的左脚……」 


梅宸罡沉默一晌,道:「爸也不知道。」 


「啊?」梅惟愕然抬起脸,怎么也想不到会听到这种回答。 


「帛宁的脚稍微能走路后,就突然从医院消失了,只留下一张字条说他会回来,不用找他。他没去学校,连向来重视的社团大赛都没参加,一个人不知道去了哪儿,到现在还不见踪影。」好看的眉微微皱了下。「……你们两兄弟在搞什么?连这种事都说好一起?」 


「我……他……我不晓得……」他不由得语无伦次。 


帛宁也……「离家出走」?那个养尊处优惯了,高傲自信的少爷? 


震撼的消息接二连三而来,梅惟头有些昏眩,不过几个月没回来啊,时序也不过由春转为秋,怎么家里就变了这么多? 


「大概是受了刺激吧。爸知道你从小就习惯让他,但做得太过了。」梅宸罡拿出磁卡刷开大门,垂目道:「不过一样是离家出走,爸就比较不担心帛宁。至少他还留了讯息,说他会回来,个性也没你这么别扭。」 


「爸……」他哑声轻唤,喉头一阵酸涩。 


「虽然刚才打了你,但其实这也不能算是你的错。应该是爸欠你一句道歉……」大掌伸出,胡乱揉了揉变长的柔软发丝。 


「对不起,那时让你受委屈了。」 


梅惟睁着眼,感觉头上的温度难得多停留了下,没有马上消失。爸的掌心……好热,和他向来微凉的手脚不同。 


门扉开了,屋里的灯受了感应,自动亮起,柔和的晕黄光线衬得一室温暖。连装潢都不一样了……梅惟有些难为情的,想起客厅那些几乎被他和帛宁破坏殆尽的家具摆饰。 


「欢迎回家,惟。」 


高大的男人背对着他说道。他再也按捺不住心底突然升起的一股冲动,跨前一步,轻拥住那坚韧的腰身,泪水渗出眼眶。 


环起的双臂在男人全身僵硬前很快就放开了,血色像涨潮般,哗地大片涌上单薄的双颊。 


怎么会做出那种幼稚举动,老早不是可以理直气壮跟父母撒娇磨蹭的年纪了…… 


「对、对了,爸的伤口还没处理……我……我去拿药箱。」 


梅惟无措的抹了下眼睛,感觉双颊好烫,知道自己的脸现在一定红得不像话。急忙转过身,一溜烟上了二楼。 


梅宸罡静默看着楼梯转角,脸上仍是毫无表情。只有当双眼轻轻闭起时,覆去了那一闪即逝的深沉痛楚。 


那是一种会让人发狂的痛…… 


你永远不会明白。 


6 


在睽违近八个月后,梅惟重返学校念书。 


尽管已经徵了新司机,但只要父亲有空,仍会亲自接送他上下学。 


和三年多前一样突然,父亲辞了在日本的教职,接受台北某所私立大学的邀请出任客座教授,工作重心又全部移转回台湾。 


不同的是,父亲现在任教的学校不但离家较近,也不须负责行政事务,比起之前在T大时的繁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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