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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定远扫了他几眼,淡淡地道:“贤弟来此,是想找娟姑娘?”宋通明干笑道:“爵爷取笑我了,娟姑娘平日当我野狗也似,哪想同我上街溜达?”
听得野狗二字,伍定远忍不住责备道:“贤弟何故怨天尤人?你平日里多读书,少去窑子走动,娟姑娘自肯陪你了。”
众人见宋少主腰缠金带,衣装豪华,却显得老土风味十足,料来此人话不会说,饭不会吃,乃是专望床上钻的酒色狂。也难怪娟儿不愿同他出门了。
眼见宋通明一脸羞愧,低下头去,频频称是。伍定远叹了口气,便从怀里取了两张戏票,吩咐道:“这两张万福楼的戏票给你,演着‘墙头马上’,你后日带着娟姑娘过去瞧瞧。”
宋通明喜出望外,忙躬身接票,朗声道:“谢姊夫赐票!”这声姊夫一出,用意自是着落在娟儿身上了。华妹挤牙弄眼,阿秀呜呜怪叫,众参谋却是大摇其头。想来一朵鲜花插上了牛粪,谁见了都可惜。
这宋通明早年时英风爽飒,正统朝创建后,曾与岭南赵任勇并称为“双帅”,乃是赫赫有名的剿匪猛将。谁晓得从战场退下来后,竟成了个痴肥松懒的空大个,不值钱到这个地步。伍定远叹了口气,正等着宋老弟离去,却见这莽汉张头晃脑,兀在棚里四处张望,蹙眉便道:“娟姑娘不在这儿。你还想找谁?”宋通明干笑道:“没……没事……只是想顺便瞧瞧令郎在否。”
伍定远微微一奇,道:“你想找崇卿?”
宋通明吞了口唾沫,抓了抓脑袋,陪笑道:“也不是找他,只是刚巧路过……想同他喝杯酒,闲聊几句……”伍定远心下更奇,看崇卿性子冷得冰山也似,却不知何时与宋通明定了交?稍稍沉吟,便道:“你和崇卿有过节?”
大都督一语道破,宋通明登时慌了起来,忙道:“没有,没有……我哪里敢揍他,便看着您的面子上,我……我也一定手下容情……”
此言一出,不免说漏了嘴,眼见宋通明支支吾吾,伍定远叹了口气,将铁手挥了挥,叹道:“随你吧,有什么梁子便去解,别说我护短便成了。”天下父母心,谁不胳臂望内弯?伍定远却反其道而行,好似有意让儿子挨打。宋通明见他心情不悦,自也不敢多问,只慌不迭地告退了。
高炯一旁瞧着,附耳便道:“都督,让我派人盯着他吧。”伍定远摇头道:“不必了,小孩子打闹,不算什么。倒是崇卿脾气太冷,这宋通明如能挫挫他的锐气,我这做爹的求之不得。”话声未毕,一旁华妹却已凑过过来,忧声道:“爹,没用的,你别再让哥哥打架,到时他又把人打成重伤,娘会生气的……”
听得此言,众参谋相视而笑,伍定远则是面色萧索。伍定远自己神功盖世,那是不必说,可虎父无犬子,崇卿武艺高强,大有乃父之风,宋通明同他寻晦气,怕要给打得满地找牙了。阿秀一旁听着,忽道:“伍伯伯,你认得那个苏颖超么?”
三达传人大名一出,众参谋心下自是一凛,伍定远颔首道:“你也晓得他?”
阿秀笑道:“我当然知道他了。我看过他在五关擂台上比斗呢。”伍定远是魁星战五关的创制人,自也晓得苏颖超与哲尔丹相斗事迹,含笑便道:“这位苏君剑法高强,大有宁先生的风范,当今武林小一辈人物里,怕没人打得过他了。”话声才毕,却听阿秀嘻嘻笑道:“是吗?可是我叔叔说,如果崇卿哥哥找那个姓苏的比武,一定大获全胜呢。”
阿秀的叔叔便是杨绍奇,却不知他一个文弱书生,怎能比评起练家子的武功短长?伍定远眉心微蹙,料知阿秀信口雌黄,却拿了叔叔做挡箭牌,摇头便道:“阿秀,不许胡说。”
阿秀笑道:“我才没有胡说呢。我叔叔说伍伯伯是今日的‘天下第一’,那姓苏的师父好像也是‘天下第一’,可天下只有一个,哪来那么多第一?所以他说崇卿哥哥为了伍伯伯,早晚会与苏少侠打上一场呢。”
童言无忌,却也点出了心中之痛。近几年伍定远声名鹊起,战场奔波、江湖行走,天下莫不以真龙武神誉之。可大都督名气再响,早年却曾败于宁不凡之手,为此江湖上总有无数流言蜚语,都说“一代真龙”技不如人,永远成不了真正的“天下第一”。
伍定远是个谦冲的人,外界越以为他眼红虚名,他越是要避嫌,也是如此,尽管崇卿再三请命,他都不肯让儿子去打“魁星战五关”,用意便是要他韬光养晦,尤其不可与苏颖超争锋。
爹爹用心深刻,儿女却毫不领情,听得华妹大声道:“爹!你比那姓宁的厉害,对不对?”伍定远眉心紧皱,摇头道:“不许胡说。宁大侠威震天下,岂是爹爹所能望其项背于万一?”
女儿满心期待,本盼爹爹答个诺字,岂料他又是满口谦卑之词?想起外人的种种讥讽,华妹忍不住愧了起来:“爹讨厌!爹讨厌!”阿秀着意配合,假意大愧:“爹虚伪!爹虚伪!”
伍定远生性谦冲,从来忌讳虚名出头。似他这般笃实性子,这“天下第一”的名气若能禅让,他必也推得一干二净。伍定远有些着恼,正要教训无知儿女,一旁巩志却也劝道:“都督,此地并非外人,都督就别再说客气话了,不然有损我正统军的士气。”
翠杉大声叫好,华妹鼓掌拍手,众人有志一同,就是盼大都督振作精神。伍定远便再木讷十倍,也晓得不该拂逆好意。他叹了口气,坦然道:“十多年前,我不如他,十多年后,大家没打过,所以嘛……”当即摇头一叹,道:“应该该还是他赢吧。”
眼见上司敬老尊贤,高炯便道:“都督,别和宁不凡比吧,这人早已退隐了,输赢都是死无对证。不如这样问,您若和‘那厮’打斗,却是谁输谁赢?”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五百年。景泰时前有“天绝僧”火拼“九州剑王”,后有“天下第一”对决“昆仑剑神”,如今物换星移,江湖上的戏码已成了“真龙体”力抗“火贪刀”。只是不同于昔时前辈,秦伍二人的打斗多在万军之中,双方不只武功较量,尚且得智计相佐,副将对决,足以时至今日,武林里尽管众说纷纭,但双方孰强孰弱,却未曾有个定论。
这话今夜已有人问过了,却是出自东厂房总管之口,其实不只这位大内总管好奇,普天下的武林人物也都想一探究竟:伍定远单打秦仲海,究竟谁输谁赢?
场中静了下来,秦仲海三字是忌讳,不能随意来提。伍定远深深吸了口气,面露不豫之色,正要责备高炯,巩志却咳了一声,示意上司去瞧女儿。
伍定远回过头去,却见华妹怔怔瞧着自己,大大的眼中满是泪水,满是对父亲的担忧。
伍定远长年征战在外,爱女小小年纪,便要为父亲担上一份心事,伍定远心有愧疚。他伸手拉过了女儿,柔声道:“放心,爹爹打仗杀敌,为国尽忠,不会有事的。”华妹眼眶一红,道:“爹,人家每次担心你,娘就要华妹牢牢记得四个字,你知道那是什么?”
伍定远轻抚爱女的秀发,见她仰起了小小脸蛋,大声道:“爹爹!娘告诉华妹,她说您是天下第一!战场上不管多为难,您都会平平安安回来!对不对!对不对!您是天下第一!”说着埋首入怀,紧紧抱住爹爹。众人见得父女情深,心中无不喟然。看华妹年纪幼小,每回想起爹爹犯险,艳婷必然以此相慰,无怪华妹心中坚信,他的父亲雄伟高大,举世再无第二人能及。
眼见伍定远低叹不已,高炯便来缓颊了:“小姐放心,其实你爹爹早已是天下第一,只是他性格谦冲,不愿自承而己。”
华妹转嗔为喜,眨眼道:“真的么?”高炯颔首道:“别人不晓得,咱们却清楚得紧。过去几年他与怒王对打,从来只有对方身受重伤,他自己却未掉过一根毫毛……”说着撇眼去看上司,笑道:“大都督,此事您总该承认了吧?”
耳听高炯说出了战场秘辛,众人莫不欢呼起来,华妹扑到了高炯身旁,凑嘴亲着他,喜道:“高叔叔最好了!华妹喜欢你呢!”
过去十年将帅对决,朝廷怒苍无论战况如何激烈,大都督必能毫发无伤,全身而退;反观秦仲海,要不给打得肋骨折断,再不被砍得浑身浴血,总是弄得逼体鳞伤,方得撤离战场。依此观之,伍定远艺承天山,号为真龙,确实胜过秦仲海许多。
众人目不转睛,全都军眼瞧望大都督,满是仰慕之色。伍定远却不自在了,只得道:“坦白说吧,要在招式上击败秦仲海,并不算什么难事,我伍定远能办到、宁不凡更加能办到。”
听得大都督又来谦逊,华妹做鬼脸,翠杉猛叹气,人人都不高兴了。高炯微笑道:“都督这话不对。秦仲海打不赢你,那是不必怀疑的。可此人武功非同小可,非但打通了阴阳六经,尚且身负不世勇力。宁不凡剑法再强,却已是风烛残年,要如何胜他得过?”
高炯不愧是断事官,自知朝廷里人言可畏。要知秦仲海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大都督若要胜他,便得胜得独门独家,绝不能让外人沾光。否则魔王本是纸老虎,人人得而诛之,正统军与之缠斗十年,却是何苦来哉?
眼见众人一脸期待,伍定远忍不住叹了口气,他拿起了阿秀带来的酒瓶,灌下一大口,道:“要拿宁秦二人相比,这两家各有所长。那‘智剑’虽能寻敌破绽,可秦仲海的‘火贪九连斩’猛力惊人,一刀快似一刀,论久战,论速战,论刀法的快准猛,均非‘智剑平八方’所能好敌。”
大都督讲评起他人的长短处,果然头头是道。众将莫不颔首称是。均知世间武道进步神速,尤其那“开天大火轮”攻敌方圆几达一丈,足比剑神的八尺剑芒,宁不凡单以智剑抗敌,非败不可。
高炯含笑道:“正是如此。那秦仲海若与都督拼斗呢?战况又是如何?”眼见女儿满面殷切,众参谋也是连使眼色,伍定远自也不便说客气话了。他将酒水一口喝光,道:“秦仲海的功夫既快且准,又猛又重,走得是如雷如风的路子。可我伍定远没别的长处,就只目光比别人稍准些,气力比别人稍大些……说起拳头嘛……”
喀喀两声轻响,伍定远铁拳紧握,但见一股紫光慑目耀眼,自丹田散出,由小腹而至胸前,背后,终于披覆全身,宛若无形盔甲。在女儿的欢呼声中,听他淡淡说道:“非是伍某自夸。仲海若与我动手,三百招内必然负伤。大家若不想见生死,他便得自行退去。”
伍定远从来谦逊,虽只用了“稍准”、“稍快”这几字,却已点明了他的自信。
看秦仲海再准、再快、再猛,遇上了“一代真龙”的龙胎神骨,却也要甘拜下风。
大都督说完一席话,全身紫光终于消褪了,想来他的“披罗紫气”功力已达巅峰,当世无人可敌,一时间彩声四起,士气大振。岑焱更已叫嚣宣战:“都督,干脆把那厮引进京吧!他想刺杀皇上,咱们便来个瓮中捉鳖,关门抓贼,将他剁成肉酱肉泥,一次结果这场大战!”
怒王神出鬼没,岑焱却把他骂得狗血淋头,正口沫横飞间,忽然背后给人拍了一下,只吓得岑焱飞身而起,尖叫道:“天呀!”
回头去看,背后却没有魔王,却是巩志来了。听他道:“翠杉姑娘,大都督还未曾用膳,你可否带小姐过去,为老爷端些素斋回来。”翠杉甚是机灵,自知下头的话听不得,忙道:“小姐,咱们去替老爷准备饭食。”难得可以孝敬爹爹,华妹自是喜孜孜的,那阿秀却不想走,奈何翠杉姊姊的小手颇有勇力,竟将他拖着走了。
眼看妇孺远走,巩志回顾众将,沉声道:“记得了,都督武功再高。尔等也不可轻敌,尤其千万牢牢记住,怒王不可激!无论是谁,若向他狂言挑衅。他必然应允所请。届时他真要不顾一切闯入北京,那可要天下大乱!”
行军打仗,一忌骄兵轻敌,一忌气馁胆丧。岑焱两个毛病全犯上了,难免惹人白眼。他苦笑两声,道:“这我就不懂了。这家伙既然打不过大都督,咱们又何必怕他?”
伍定远微微摇头,道:“我方才不是说了么?想在招式上胜过他,不难。想打得他重伤吐血,也不难,可想要出手杀死他……”他叹了口气,道:“恐怕无人可以办到。”
众参谋久随都督出征,只见过秦仲海频施诡计,屡屡心战,却不曾听过这等怪事。高炯讶道:“没人杀得死他?这……莫非连都督也不行么?”伍定远叹道:“别说我了。便算有宁不凡相助,我们也只能打退他,却没把握杀他。”
众人更惊讶了,看大都督这话前后矛盾,单一个伍定远便足以击败桑仲海,若有宁不凡援手,随时能将之击毙,怎反而碍手碍脚了?高炯蹙眉道:“都督,请恕末将鲁钝,您可否解释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