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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怕众人不信,算盘怪忙指着肥秤怪,道:“我真去过,和他一块儿去的。你们不信,可以问问他啊!”双怪一丘之貉,若要相互作证,自无公信可言。吕应裳摇头道:“既是如此,霸州有何风景文物,两位师叔伯可以说说么?”算盘怪蹙眉苦思,道:“风景嘛,我还记得,好像城外有棵大松树,好大一株。我俩带着馒头水壶,在上头躲了三天三夜,愧啊愧得……”
算盘怪满口胡扯,却不知在梦呓什么,直听得阿秀嘻嘻哈哈,华妹也是频频摇头。众人素知此人言语无味,无须多理,正待转过头去,伍定远却是心下一凛,忙道:“等等!你俩是景泰十四年过去霸州的,对不对?”算盘怪喜道:“伍老弟官大,学问果然也大,正是景泰十四年!”
景泰十四年,距今已是三十年前的事儿了,不知这陈年八股裹脚事,却与今日大局何干?眼看众人满心纳闷,算盘怪却笑嘻嘻地,自顾师兄道:“记得吧,那时咱俩还年轻着,听得要去霸州,愧啊愧得……连夜便去山下花光了银两,还把后事都办好了。”
肥秤怪叹道:“别说了,总算多活了三十年。”这肥秤怪一辈子做小丑,此刻却铁着一张胖脸,好似真有其事。众人听得他俩连后事都预备了,自是讶道:“你俩到底去霸州作什么?”肥秤怪怔怔地道:“那年我……我俩奉掌门之命,前去支援少林天绝……”
天绝神僧大名一出,场里赫然静了下来。岑焱骇然道:“支援天绝神僧?做啥啊?”
肥秤怪低下头去,细声道:“支援他……抵御魔王秦霸先……”伍定远霍然起身,提气暴吼:“来人!即刻传我号令,速将居庸关十万兵马调回!”居庸关是伍定远的发迹之地,也是心腹军马所在。众将大惊道:“都督,使不得!那是防备蒙古人的!”
伍定远毫不理会,只深深吸了口气,道:“巩志,把刀给我!”众人面面相觑,一头雾水。却听伍定远喝道:“小老百姓行抢的那柄刀,怒苍军刀!”巩志醒悟了,念及王一通的那柄凶刀,赶忙取了过来,交到上司手里。
伍定远不再多言,只深深吸了口气,将钢刀握在手里,反覆察看思索。众人不解内情,可给种种诡异气氛一吓,心里竟也害怕起来。岑焱细声问道:“巩爷……到底怎么了?”
巩志眉心紧蹙,却也说不出所以然。此时不只巩志,人人都想得知景泰十四年发生的大事,可一时之间,却也不知从何问起。
众人如坠五里雾中,大都督却也不说话,只反覆沉吟,低头察看那柄军刀。巩志沉吟道:“你们之中,可有谁带得纪年谱?”看这纪年谱便是国史通监,欲知前朝旧闻,自须从中来查。众人摇了摇头,无人回话。忽在此时。阿秀嘻嘻一笑,自从包袱里找出一本厚旧破书。岑焱大喜道:“纪年谱!”也是事出紧急,顾不得小童还在翻书,便己夹手夺过。
在阿秀的吵嚷中,巩志急急翻开年谱,来到了景泰十四年那几页,低声读道:“景泰十四年三月丙午……怒苍贼匪犯霸州,陷大城,典史李延、副总兵马宝、张委战死。京师戒严……”
啊地一声,众人军大了眼,原来景泰十四年,怒匪曾兵临城下,打得朝廷溃不成军,当时据点便是霸州。众人心下骇然,方知大都督何以如此戒慎,他怕旧事重演了。
霸州邻近北京,相距不过三百里,若以快马飞驰,半日便能抵达。战火一旦卷入京城,上从皇室贵族,下至黎民百姓,兵凶战危之际,人人都会惨受波及,纵使想逃,却也无处去。
一盖盏花灯闪耀,四下歌声舞乐,不绝于耳。可伍家的花棚里却是一片宁静。事关重大,霸州仿佛遇袭,怒王又似现身,倘若此事是真,京师几成空城。翠杉一脸惊惶,不由靠向燕烽的臂膀,颤声道:“景泰十四年……那不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就有怒苍山么?”
巩志叹道:“当然有。当时怒苍首领便是那位秦霸先。”听得古人之名,翠杉自不相识,茫然便道:“秦霸先……怎地那么巧,反贼都姓那个字儿……”听得此言,巩志不由微微苦笑:“他当然得姓那个字儿了。他若不姓秦,那秦仲海怕也得跟着改姓了。”
翠杉全然听不懂,一旁燕烽细声道:“别再问了,秦霸先就是秦仲海之父,方今怒苍缔寨之主。”乍闻此事,翠杉不由惊呼一声,方知秦氏父子血脉相承,全是反贼出身。心惊之下,更缩入了燕烽身旁,不敢再说一个字了。
想起改朝换代的诸多死难,众人怕的怕,惊的惊,棚里久久无言,自与广场里的热闹大异其趣。阿秀是个天生好事的,他一旁听讲,只觉这秦霸先好似十分厉害,那秦仲海更不用提了,实乃儿童鬼故事里的常客。他心里有些兴奋,便偷偷将自己的旧书摸了回来,预备瞧瞧当年大战的结果。
一片宁静间,阿秀翻到了下一页,却不由咦了一声。
“四月,贼犯沿边……召征北都督柳昂天还入景福宫……制定韬略,制贼于先。”
再来什么都没了,连怒苍两个字都不见了。阿秀拉了拉华妹的衣袖,低声道:“什么是景福宫?”华妹想了半晌,忙道:“好像是太后住的寝宫啊。”话声未毕,铁手已然伸了过来,将纪年谱取走了。阿秀仰起头来,惊见伍伯伯背对着自己,忙道:“伍伯伯,太后是干什么的啊?”
场里没人回话,因为太后早已死了,八年前全国服丧,已为她入土送了终。
眼见大都督手上还握着那柄军刀,容情极是肃杀,众人心里更怕,细声便问:“都督……您不是说那厮不敢闯入北京么?这……这又是怎么回事?”伍定远摇头道:“我不知道。”
正统军鸦雀无声,华山诸人越感惊疑,却也不敢多问。伍定远默默无言,他蹲了下来,静静望着阿秀。阿秀见伍伯伯眯起了小小的眼缝,那眼角全是皱纹,小小的眼瞳藏在深深的眼眶里,像是很古怪。阿秀给他看得难受,忙去拉华妹的衣袖,让她过来陪着自己。
一片寂静间,每个人都隐隐感觉到一件事:“怒王”开始反攻了。
自命枭雄的怒苍之主,他作风亡命,静的时候深藏九幽冥底,无声无息,动的时候却能振翅高飞,举国震动。如此人物,一旦全军出阵,辄以天雷之威,复加骤雨之急,胜则全胜,败则全败,图的是“大起大落、片甲不留”。似他这般性子,他确实有可能直捣黄龙。
可即使疯狂如秦仲海,这十年来他也不曾跨过潼关,东进北京城……这倒不是因为他打不下来,而是因为潼关是条生死界限,跨越之后,两边都没了休养生息的地方。怒王是魔火狂风,真龙则是铜墙铁壁,双方如要硬碰硬,决战时刻便要到来。
伍定远深深吐纳,他仰起头来,遥望红螺塔。过去十年,他坚信秦仲海绝不会跨过这道线,因为他是怒王,不是杀人王。若不然,他硬要闯进这最后一关……纪年谱里的那段文字,已然记下了他的结局:“召征北都督柳昂天,还入景福宫”。区区两行字读过,秦霸先的故事便结束了。自此怒苍覆灭,前代真龙难死于神鬼亭。
可怜的仲海,不知不觉间,他又再次走上了父亲的老路……秦霸先的对手是江充、是天绝、是景泰,可秦仲海应该明白,他的对手比江充更阴、比天绝更强、比景泰皇帝更残忍无情……这些并非空口说白话,而是证明过的……在十年前那场较劲中,江充自尽,天绝身亡,甚且连景泰王朝也已告终……人家既能一统朝廷三大派,何惧一个怒苍山?
秦仲海输定了,他跨不过父亲的格局。在这巍峨如山的正统王朝里,“一代真龙”不过是第一关。秦仲海纵使闯过了,后头还有无数关卡,有明的,有暗的,有阴谋蛛网,有人情包袱。他破不了这个局。连他父亲都束手无策的事,秦仲海该怎么办?
纵使背叛了父亲的托付,刺杀正统皇帝,他还是没胜算。因为皇上是不死的,即使杀死了朱炎,杀死了朱谨,杀光了景泰、正统、武英……他却杀不死更多更新的皇帝。
身为当世第一反贼,秦仲海应该心里有数,这尘世间只要还有人们聚居,便一定会出现一个皇帝。不管他姓啥名谁,改了什么职称,天子必定万岁万载,生生不息……可魔王不一样,魔只有一个,秦仲海一旦死了,怒苍旋将覆灭瓦解,再不复见。
可怜的仲海,他打一开始就错了,他根本不该造反。因为这人间必然诞下一位最高王者。要为人间造福,便该向万王臣服。这个道理伍定远懂,秦霸先懂,却只有秦仲海一个人不懂。
仲海……投降吧,千万别步上父亲的后尘,孤寂悲伤地死去……下跪吧,别逞强了……
伍定远叹了口气,他眯眼瞧望手中军刀,茫茫然间,他忽然啊了一声,轻轻说道:“杀!”
瞬时之间,伍定远脑中一阵晕眩,他也瞧到了秦仲海的道路……
“业火魔刀!”
天下反逆心中的最高圣物,便是业火魔刀!
武林间口耳相传,如果一个人有报不了的仇,心里有解不开的恨,最快的雪耻法子不是去抢武林秘笈,而是去夺取“业火魔刀”。武林秘笈属于强者,弱女孤儿抢不到,抢秘笈不易,练秘笈更难,武林秘笈属于智者,抢了也未必悟得道。那秘笈好生势利,从来只眷顾幸运儿,而那弱女孤儿的啜泣声,却只有魔刀听得到。
“杀!业火魔刀!”耳边爆出一声雷,打得伍定远身子前倾,已然单膝跪倒。
毫无怜悯的人世间,虎吃羊,强欺弱,在那残酷六道里唯一的奇迹,便是业火魔刀。魔刀真公平,魔刀最大方,它不会紧紧跟随强者,无论来人是弱女还是孤儿,只要摸到刀柄的一刹那,愿拿自己的生命交换业火,魔刀便会为他们燃起希望之光,赐予弱女孤儿无上神力。
不必练,不用学,抛却生命的一刻,天地里已后起了万丈魔光。小孩拿了,可以伏熊屠虎,女人拿了,可以毙武林高手于刀下。一旦落到练武人手中,便足以挑战万王的百万雄师,纵使最后不免自杀身亡,可死前却能有无数人陪葬。
“时日何丧?吾与汝俱亡耶!”伍定远咬紧下唇,耳里仿佛听到碗儿羊儿的哭声呐喊。它们杀红了眼,一头撞死了狮子老虎,闹得百兽同归于尽……
地狱业火,焚我残躯。要想打赢最后一战,秦仲海必须会合魔刀,那一刻,他不只是天下无敌而已,而是要加冕登基,成为真正的魔王。丧心病狂的时刻到来,他什么都不顾了,他会直闯最后一关,他不只要杀死皇帝、杀死百官,他还要杀死所有心爱的人,他要炸掉人间,连老天爷一起打死,不让造物生精灵……
“哈哈!定远啊……别再假仁假义了!”面前的军刀好似发出了嘲笑声,这样哈哈笑道:“反正虎定得吃羊,强定得欺弱,何如让我一次杀光吧?哈哈!哈哈!”
“喔!喔!喔!喔!”伍定远咬住牙龈,在众人的注视下,他眼泛泪光,狠命握住了那柄军刀,他要阻止天崩地裂。伍定远容情可怕,肥秤怪自是吓得全身发抖,骇然道:“他妈的,朝廷不是才在襄阳打胜仗了么?怎又搞成这鬼模样?”
此言一出,登时提醒了众参谋,却也提醒了伍定远。念及襄阳大战的种种异状,诸人心下莫不暗暗惊疑。毕竟怒王行踪成谜,一切全始于襄阳大战,可该役为何得胜,怒王何以转进,大都督却是三缄其口,不曾交代缘由。
眼看众下属瞧望自己,伍定远却又低下头去,一语不发。此时此刻,全场只有他一人明白种种内情,可身为大都督,他有许多话不便说。纵使明朝便要天崩地裂,他也还是得把许多事窝藏在心,这便是总帅的使命。
眼见巩志眼瞧着自己,伍定远深深吸了口气,自知情势非同小可,须得立时查访魔刀的下落。他站起身来,便道:“法会差不多开始了,咱们该去祖师殿了。”
大都督稍稍起身,便听“啪啪”两声,棚外焦胜军靴重重踏地,已要替上司开道。
满场人众莫不暗暗纳闷,可伍定远一个字也不交代。他只深深吸了口气,正待迈步离开,忽听啪地一声,好似踩着了什么东西。高炯低头去望,却见伍定远的脚下多了只信封。
古怪的信封,不知打哪儿来的。高炯微感讶异,看这信封并非官书公函,也不是正统军的奏报,倒似是一封私函。他随手拾起,递给了陈得福:“这是你带来的喜帖么?”陈得福咦了一声,赶忙拾起,只见收画处简简单单写了八个字,低头念道:“定远吾兄帐前动启……这……这是什么啊……”
话声未毕,高炯心下一凛,便已夹手夺回了。众参谋围拢过来,看这封信确非朝廷公文,若然,上头会写满长长的官职,又是什么“兹特转奉一等精忠威武侯五军大都督”,又是什么“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