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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志(精校版)-第5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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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哪儿落脚,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卢云眼中没有了泪水,嘴角似笑非笑。他紧了紧衣襟,正要起身去扛面担,猛然间脑海里传来轰声大响,险些让他跪倒下来。

是她啊,是她来了啊……顾倩兮啊!

扬州雨夜里,她浑身淋雨,在自己面前落下了泪水。京华秋色中,她乍然追上了自己,紧紧拉住了自己的衫袖,怎么也不让他走……走遍了千山万水,见识了地狱与天堂,卢云还是忘不掉她。不管过了多久,不管她嫁了谁,有些事情早已深深埋藏心底,即使自己给人斩为烂泥、挫骨扬灰,那尸骸里也还怀藏着那些点点滴滴……

卢云遥望夜空,口中吐着热气,面泛潮红,他的心在动……

拳头在握,牙关正在紧咬……什么杨夫人、李夫人、张夫人、赵夫人……卢云才不管,他只认识那个顾倩兮,那个在他怀里哭、在他身边笑的顾倩兮。今夜此时,只消奋起身来,用力回首,便能再一次找到她,那一颦一笑、那一举一动,那字里行间的扬昆腔,全都会重现眼前……

不行……脚步正要动,脑海里已然浮出了八亿四千万个理由,全都在阻扰自己,要他万万不可以过去。人家已经嫁了,她有个够本领的丈夫,定也能让她平安幸福。这些都是红螺寺亲眼所见,于人于己,于法于礼,自己都不该再去打扰她。卢云低头咬牙,不知所以,骤然间……耳边传来了一个嗓音,大声召唤自己……

卢云!人生只有一次,岂能不做点傻事?快去找她啊,冲啊!不怕牺牲啊!

冲锋……咚地一声,竹凳自行倒地。卢云的两腿生气了,它们苦熬水瀑十年,常受大水冲刷,却从没享用过一天好的,它们发觉脑子相当无用,决定不再理会,迳自朝布庄大门冲了过去。

卢云吃了一惊,不知他的两腿想做些什么,正想点穴制止,可那两只手却冷傲异常,只愿随着两腿奔跑摆动,好似造起了反。

完了,两腿不听使唤,两手也抗命不从了,霎时之间,全身都不归脑子管了,可怜卢云竭力遏制,却怎么也制不住八亿四千万个毛孔的暴吼叫嚣,烘烘吵嚷,到得后来,连脑子也乱了。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卢云醒了过来,他发觉自己已在布庄门口,双眼直瞅着门内。“夫人,瞧……”门里有柜台,柜台里头有个小老儿,正自殷勤卖布,看柜台前还站了一位美妇,低头听着老板的喋喋不休:“那,这块是小碎花……最耐洗,不掉色,价钱也最便宜不过……来,我这就洗给你瞧。”

在老板的解说中,顾倩兮专心观看碎花布,自不曾察觉背后有人。卢云的心则是怦怦跳着,双方距离颇近,他自也看得清楚,眼前的女子正是顾倩兮。她身穿大红棉袄,秀发黑亮亮的,背向自己,只消鼓起勇气,那便能和她说话了。

不管她是否记得自己,不管她是谁的老婆,卢云已经打定了主意,今夜一定要和她说到话,哪怕给人当成登徒子,一个“嗯”,一声“哇”,都值得放手一试。至于她的丈夫会否生气发怒,卢云才不管。

只是该怎么打招呼呢?悄悄溜到她的背后,朝她的肩膀用力拍落,豪声道:“喂,还认识俺么?”还是装神弄鬼,从柜台旁边飘将过去,让她放声尖叫?抑或是……抑或是不顾一切冲将前去,将她拥入怀中、抱住强吻?

不好,都不像话,还是去找几枝小野花来吧,从这儿朝她的脑袋扔过去,她会发现自己的。

也是一辈子没追求过女子,卢云如傻瓜般愣着,居然不知如何是好。顾倩兮也只低头瞧着布,浑不知卢云已在背后。两人迟迟没声响,却听得“唉”地一声,那老板转过身去倒茶,一边偷偷地叹了口气。

“都快午夜了……杨夫人才来……”午夜的京城,老板低声埋怨着:“今晚又赔本了。”

不知是谁说过的,“赚钱好似针挑眼,用钱好比水冲砂”。近年生意难做,庆宝布庄要钱不要命,连元宵夜都开门,结果老板兜售了半天,杨夫人却是一语不发,不知到底是买是不买。也是讲说得口渴了,老掌柜只得摇了摇头,提起茶杯来喝。

茶水入口,哪知却噗地一声,险些吐了出来。老板睁眼急看,惊见门外站了个男子,瞧他两眼发直,口涎横流,只在门前偷窥美女,却是个中年登徒子上门勾搭来了。

好色男子所在多有,个个狗头生角,无耻之徒。那老板生平最是仗义,一见西门庆勾搭贞节烈妇,却要他如何忍得?正待上前饱以老拳,哪知定睛一看,面前男子头戴大毡,一脸阴森,哪里是什么西门庆,却是稍早前见过的暴汉武松!

一个时辰前暴汉上门,自称要买东西。当时老板正在睡觉,一见这人扛着面担,满面穷酸,想也不想,便要把人打发出去。可还不及拿起扫把,便见到穷酸眼里的森然凶光,直吓得他魂飞天外,自知撞见了举世最穷的大穷酸,当真是倒楣之至。有道是“不穷不杀人,杀人必穷酸”。世上最穷的穷酸,便是号称“行者”的武松,这人之所以给称作“行者”,是因为他的两脚须得一直跑,毕竟官差一直在后头追赶着,到哪儿都不便久留。所以老板一听暴汉要买大毡,便晓得这人又给追捕了,这才要拿大毡来遮掩面貌。于是想也不想,双手奉送,盼望“行者”早些上路,别来这儿纠缠。

有道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眼见“行者”又行上门来了,还站在门口瞄女人。老板怕得发抖,自知要给人送盘缠了,颤声便道:“这……又……又是爷台啊,小店今夜没做几桩生意,哪……您瞧,抽屉里没有现银哪……”

正说谎间,面前的杨夫人却不知厉害,兀自转过头去,似想察看背后来了什么人。说时迟,那时快,那暴汉一见杨夫人转头,好似见到了捕快官差,竟尔溜到布架后头,急急藏了起来。

暴汉逃得无影无踪,杨夫人见背后无人,便又继续拣着她的布,浑若无事。

那老板则是满心错愕,正害怕间,忽见布架后头又伸出一颗脑袋,瞧那头戴大毡的怪模样,竟又是那名暴汉探头出来了。那老板呆呆瞧着,只见那暴汉颇为害羞,偷偷瞧了杨夫人一眼,便即缩回头去,好似疯狗埋伏一般。

“你奶奶的……”老板傻住了,他生意一做几十年,谁是杀手好汉,谁是白面书生,自是一目了然,谁知居然会遇上这种东西。看这家伙明明目露凶光,真乃“水浒”里的好汉武松,谁知这当口羞答答的,好似又成了“牡丹亭”里的纯情小生柳梦眉,当真莫名其妙之至。

来人神形百变,说不定是“西游记”里的妖怪变化而成,那也难说得紧。眼看妖怪躲了起来,那老板心下发寒,便先摸来了八卦镜,挂到了头颈上,正要念咒施法,却见杨夫人瞪着自己。他醒觉过来,这才想起人家还在等着,忙陪笑道:“哪,夫人您瞧,这小碎花好耐洗,洗了几百回也还鲜艳着……哪,不信我试给您瞧……”

正说谎间,忽见小碎花沾了自己的手汗,早已晕染掉色。他吓了一跳,急忙将小碎花藏到了柜台下,陪笑道:“今晚月黑风高,什么都瞧不清楚……换个别的吧。”又从柜台底下摸出了一匹布,笑道:“还是艳丽大牡丹好,价廉物美又体面……便和夫人您一模一样……”

老板胡说八道,连马屁也拍不好,杨夫人倒也没生气,只管低头拣布。背后的卢云也压低了帽檐,偷偷从布架后头溜了出来,急急在店中寻找合适的躲藏地方。

店里杂物极多,红绸绿锦,高架林立,布料或收于架上,或堆放走道,若要将自己藏得不见人影,应当不是难事。他左瞧右望,忽见一处布架极高,足以遮住自己的八尺身高,忙把自己藏了进去,便又从缝隙中透出目光,偷偷打量着柜台前的倩兮。

此时此刻,不比红螺寺的喧闹,屋里很静,眼前的顾倩兮只在瞧着她的小碎花。四下无人打扰,卢云也只专心看着他的旧日情人,琢磨着她的身形样貌。

心里没什么坏念头,更没什么歪主意。卢云只是想仔细瞧瞧,瞧那嫁做人妇,睽违十年的心上人,现下是什么模样?

十年不见,她还是很漂亮。纵使两人并不相识,她仍旧有本领让自己多瞧几眼。不过她的样貌还是有些变了,不像少女时候。她早将发髻梳做了包头,成了个少妇打扮。提足直腰之际,臀是臀、腰是腰,看得出来,她比以前丰满了些,却也多了一抹妩媚温存。

她真的变了,以前她是不会来布庄的,还是大小姐的时候,她会去买古董,买玉器,除了画画,她什么都不会,连面也不会煮,连水也烧不开。现下她好像什么都会了,不只能裁衣裳,她连豆浆也能熬,连豆腐也能做,定还能烧得一手好菜……

看得出来,她不再是少不更事的小女孩,她早已是人家嘴里的“娘”了。

“哪,夫人啊……”在卢云的感慨下,那老板又次兜售起来:“现下的官夫人都不会自己裁衣裳了,像您这般好手艺,定得用好东西。瞧……这是江南御贡的‘七彩牡丹贵清丽’,专程给您留着……这名儿有个‘贵’字,却是价廉物美、惠而不费,一尺一两银,只比小碎花稍稍贵了几钱银……”

老板讲演得极为卖力,顾倩兮却是不为所动。想来江山易收,本性难移,她不管怎么变,都还是当年的大小姐眼光,什么小碎花、大破花,肯定入不了她的法眼。

果不其然,顾倩兮看不中意了,迳自走入店内挑拣。老板倒也识相,一见老主顾不满意了,便只一声苦叹,将“牡丹花”卷了回去,任凭杨夫人亲手来选。

店里灯笼幽幽暗暗,顾倩兮也走入了店里。看她手拿一小块碎布,沿架比对颜色,只在寻访合适布料。卢云便也闷不吭声,只管悄悄随她前行。

长长的布架,将他俩隔了开来,这是十年来最接近的一刻,也是最为平静的一刻。此时倩兮早已嫁了,卢云也显得老了。三十而立,四十不惑。四十二岁的卢云已经不再流泪了,反而显得很潇洒,很帅气。他将左手插在衣袋里,右手有一拨没一拨的触着架上排排布锭,那眼光也是有一阵没一阵地,尽在打量他的旧日情人。

今夜此时,很多往事都算了,过了就算了,不必多提。卢云也很豁达,他默默瞧着隔架的少妇,就像瞧望一位美丽陌生的女人。没有打扰的意思,就当做是两人第一回相逢,乍然惊艳后,雨过天也晴,无萦也无系,那也不枉自己回来京城一遭。

在卢云的注视下,顾倩兮缓缓停下脚来,低蹲下去,凤目低垂,只在检视地下的布匹。卢云藏身布架之后,偷眼瞧着人家的侧面,他看到了长长的睫毛,弯弯的柳眉,与那半隐半现的雪白耳垂。

望着那玉洁无暇的耳垂,莫名之间,卢云心头一热,居然想要俯身过去,亲吻杨夫人的耳垂,让它由雪白转为羞红……

似乎晚节不保了,这是人家的老婆,论礼教,论德行,自己都不该这般做。

可这念头一上心头,便再也挥之下去。现下卢云已不是朝廷中人了,他只是个面贩子。这辈子来去匆匆四十二载,卖面还当过官,现下的他只是个升斗小民……

升斗小民有爱有恨、有泪有笑,现下什么都不必想。两人相距咫尺,咫尺即天涯,可这天涯又是伸手可过。卢云觉得很热,很难熬,他从布架之后移身出来,眼见佳人仍旧背对自己,索性将大毡扬起,露出了本来面貌,跟着大步走了过去。

十年了,卢老板再一次这么接近顾小姐。他很想将倩兮拥入怀里,体触那身丹桂芬芳,至于她的丈夫是谁,家里多有钱,权势有多大,卢老板压根儿就不愿想。

卢云目光炽热,站在心上人背后。顾倩兮当然不会发觉背后行人,她还蹲在地下,她的头发挽了起来,后颈显得很白很嫩,可以想见她的肌肤何等玉洁。

生平第一回这么肆无忌惮,卢云细细地凝视倩兮,从头到脚,从后颈到纤腰……到她的丰臀,她的腿,到她的脚,卢云的目光毫不收敛,他的呼吸也益发灼热……蒙蒙胧胧间,她望来就像温柔款款的妻子,她等候自己十年,就等自己过去抱地,紧紧搂在怀中……深深烙上吻……

今时此地,没有了金榜题名,也没有那手乱世文章,顾嗣源永远不会回来探望他的云儿,而秦仲海不会再把他塞到小姐的床底下。在这死死散散的大北京,很多人都已经一去不返了,如今只剩下这位卢老板,以及面前不远的杨夫人。

卢云眼眶红了。他蹲了下来,静静来到顾倩兮背后,他很大胆地伸手出来,从她的腰间穿过,体触她温软的身子……他要将这位杨夫人紧紧拥入怀里,甚且要亲吻她的后颈,不顾一切……

手已经举起,身子已经进前,也闻到她身上熟悉的香味,忽然之间,眼里见到了一颗痣,就这么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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