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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杨家一门三杰,连出了三位进士,琼芳下由赞叹道:“原来是块风水地,所以杨家几十年来都住这儿了?”顾倩兮摇头道:“那倒不是。当年大宅建成之后,他们在这儿只住了五六年,便又搬到大明门一带。直至正统年间老太爷过世后,方才迁回此地。”
杨远过世已久,琼芳自也知闻,她微微一愣,道:“为何要这样?这儿不是风水好么?为何要搬来迁去?”顾倩兮摇头道:“内情如何,我也不清楚。不过听外子提起,好像是后头的废院不太干净,我婆婆给惊吓几次之后,便再也不敢住了。”
琼芳皱眉道:“废院?”顾倩兮俯身出窗,遥指鲤鱼池对岸,道:“瞧那儿,过了外子的书房后,便是废院了。琼芳闻言大奇,忙探头去看。只见精舍后乃是一座弯弯曲曲的窄巷,巷后又是一座围墙,连绵不尽,从楼阁眺望而去,只见围墙合拢包围,成了一只半圆。
琼芳咦了一声,赶忙回头去看杨家主宅,只见围墙建筑亦是半圆,与那废院相合之后,恰是一座太极阴阳。她心下一凛,喃喃地道:“咱们这儿是阳,莫非……莫非那里是给鬼住的么?”
顾倩兮摇头道:“我也不晓得,反正我丈夫离那儿最近,鬼要来了,第一个也是咬他,不关咱们的事儿。”琼芳噗嗤一笑,道:“顾姊姊,你可真狠。”
两人闲聊几句,琼芳才知杨府建筑还有这等奥秘,想来杨远必是十分迷信风水之人,方才把家里布置得如此阴森。二人回入房里,只见炕上早已铺好了三层软被。看顾倩兮家务功夫十分了得,素手所经之处,卧被菱角整齐,望来如同盈盈绿草,蓬松轻软,引人懒性大发,只想上去躺个一躺。
床铺轻软,好似伸手招魂,琼芳越看筋骨越软,忙问道:“顾姊姊,我……我可以躺下了么?”顾倩兮听她问得娇憨,忍不住笑了,自管拍了拍被褥,示意琼芳速速上来。
也是累了一天,琼芳当仁不让,立时趴倒炕上,模样半死不活,正想问可不可以打滚,顾倩兮却端来了一只矮几,上置茶炉热水、另有十数个小碟,放到了床铺上。
琼芳讶道:“顾姊姊,你……你要在床上吃茶么?”顾倩兮微笑道:“是啊,炕上暖和,为何不在上头吃?”琼芳欢然雀跃:“太妙了,我小时候一直想在床上吃喝呢,可爷爷从来不答应……”顾倩兮嫣然笑道:“那让顾姊姊带坏你,气坏老国丈。”琼芳听得此言,那是正中下怀了,忍不住掩嘴窃笑:“顾姊姊,你这儿真好,我可舍不得走了。”
两人越聊越是投缘,琼芳本还有些少阁主的威严仪态,待到后来,架子全失,全然成了个撒娇小妹,直把顾倩兮当成了亲姊姊对待。
两个女人脱了鞋袜,自在炕上暖脚。琼芳见面前有十来只碟子,有红有绿,或圆或方,全是些蜜饯果子。她打小给爷爷养大,教养一如须眉男儿,自然少吃这些零食玩意儿,看了良久,方才捡起了一只绿梅子,送入嘴里含着。
“好吃么?”顾倩兮探头过来,眨着一双凤眼来问。琼芳见她一脸关切,心中便想:“不得了,这定是她自个儿做的,我可不能胡说八道。”忙眯眼含笑,妩媚道:“真好吃,这是什么果子啊?真是棒呢。”果然顾倩兮听得这话,立时绽放笑容,她指着碟子里的珍果,细细解说道:“你方才吃的是苏州梅,这儿还有绿茶蜜梅、乌沉梅、川味辣梅、酒李、紫苏梅……”琼芳拿出了官场本领,欢容陪话:“哇,真是好多果子啊,这些是打哪儿来的?怎没在街坊瞧过呢?”
顾倩兮微笑道:“这儿所有的蜜果茶水,全是我自己做的。”琼芳惊叹道:“原来是顾姊姊做的?真是太了下起了。”一时大力吹捧,极力奉承,登把顾倩兮捧成了天下第一果子王。
顾倩兮见她爱吃自己的果子,心下更喜,便道:“我是扬州人,咱们扬州梅誉享京城,干、泡、腌、酱,诸法无一不全。你要不要学一学?”当下便要取出秘笈,殷勤来教。琼芳乱拍马屁,这会儿便惹祸上身了,忙道:“我……我手脚好笨的,改日再学吧。”
顾倩兮秀眉微蹙,好似有些遗憾了,便道:“也罢,我这儿另有些凉果、凉糕,你一样一样试吧,至少学着品尝。”说着取起竹签,捡了一只梅子,便望琼芳嘴里送去。
琼芳肚子饱了,其实不想吃,可看顾倩兮如此殷切,只得张开小嘴,任她喂了。
梅子上覆糖霜,入口之后,但觉甜而不腻,赢得满嘴清爽。琼芳笑赞道:“这是什么果子,这般好吃?”说着取起竹签,便要再尝一口。顾倩兮摇头阻拦,道:“这梅子叫做‘名士果’,只能浅尝,切忌多吃。”琼芳讶道:“名士果?听来有趣得紧,让我再咬个一咬。”说着便望嘴里扔了一枚,喀喳喳地吃着。
琼芳嚼了嚼,忽然咦了一声,说也奇怪,这梅子初尝清香甜美,再吃便平淡无奇,颇有嚼蜡之感。她睁眼望着顾倩兮,道:“这‘名士果’好怪啊,可有什么来历么?”顾倩兮微笑道:“我年轻时办过一个文坊,名叫‘书林斋’,妹子听说过么?”琼芳不知她为何提起这段往事,赶忙颔首道:“当然听过了,两代朝议书林斋,专论天下不平事,那是如雷贯耳了。”
顾倩兮听她满口奉承,不由笑道:“你过奖了。不过为了这个书斋,我倒是结识了京城里许多风流才子,这些人全部是当朝名士,一个个都能吟诗作赋,我做这果子,便是来纪念这帮文人。”
琼芳见她嘴角带着一抹笑,心中便想:“这些人既然是骚人雅士,定有不少爱慕她。”
只听顾倩兮幽幽述说往事,道:“当时我以一介女流开办书斋,自也有不少力不从心之处。我与这些文人结交,他们也待我极好。得知我的难处之后,莫不细细剖析局面,洋洋洒洒,头头是道。可临到印书干活之时,却又一个个无病呻吟,比我的气力还小。所以我说哪……”她挑起了一枚名士果,自望嘴里一送,笑道:“仅可远观轻尝,不可近玩细嚼,此乃名士之风也。”二女面面相觑,忍不住同声大笑。
琼芳笑得泪水进出,她举袖擦抹,又道:“那……那杨大人又是什么?你可曾做果子来比方他?”顾倩兮笑而不答,只斟上了热茶,递了过去。
琼芳砸了一口茶水,险些吐了出来,下禁皱眉道:“这茶好淡,怎没半点味道?”顾倩兮道:“这是麦草梗煮的茶水,无香无味,称作镜花茶。”
琼芳蹙眉不语,她自来喝笼井、普洱、铁观音、碧罗春,却没喝过这白水似的麦茶,正纳闷间,顾倩兮又取了一颗名士果,道:“来,你先吃颗悔子,之后再喝茶,便得其中三昧。”
琼芳嚼着名士果,只感甜腻难吃,可碍在顾倩兮的面子上,却不便公然吐出,只得速速举起茶咕嘟一声。茶水入口,琼芳却咦了一声,只觉入喉而来的不再是平淡无奇的白水,反而苦中带香,调和了嘴里的甜腻。琼芳极为惊奇,忙道:“变苦了?这是怎么回事?”顾倩兮解释道:“这是因为你先前吃了甜,嘴中还有油腻,给这麦茶水一调和,便能得出苦中香。”
琼芳啊了一声,颔首道:“难怪有个‘镜’字,原来可以照人呢。”她见顾倩兮含笑望着自己,忽地醒悟道:“等等,莫非这茶水就是……就是杨大人么?”
顾倩兮见她悟性甚高:心下颇喜,含笑道:“要拿这茶水比拟外子,那也有几分相似。你要吃了苦,它便给你甜,你要嘴里咸,它便淡似水,总之你要什么,它便能照出什么,好似一面镜子,再灵验也不过了。”
琼芳听着听着,心下暗忖:“看来她对老公很是敬服。”想到了卢云,不由微微一笑,便道:“顾姊姊,杨大人在你心里头,可也像是面镜子么?”
唐太宗以魏征为镜,传为千古佳话,顾倩兮若以夫君为镜,却是个什么景况?琼芳含笑等待,却见顾倩兮秀目低垂,道:“妹子,镜子里的幻影,是给外人看的。”琼芳微微一奇,道:“给外人看的?这……这是什么意思?”
顾倩兮悠悠地道:“我的丈夫文武全才,仪表出众。不同的人瞧他,便会瞧到不同样貌。心里存着惧怕的人,自然而然会察觉到他的威严,心中带着仇恨的人,必会察觉他冷酷无情的一面,可对那些敬爱他的人,眼里又会见到了大罗金仙,总之他八面玲珑,没一个面貌是真,也没一个面目是假。”
琼芳听她言中颇有深意,一时反复忖量,低声又道:“那……那在你眼中,他又是个什么样子?”顾倩兮轻啜镜花茶,淡淡地道:“就如这茶水的原味,你方才喝过的。”
无所求之人,一不必怕,二不必敬,三不必恨,故能得其神髓。琼芳微起愕然,没想到堂堂的“风流司郎中”,却如白水般索然无味?琼芳满心讶异之余,自是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顾倩兮见她若有所思,当即含笑反问:“妹子,你不是要成亲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琼芳双手拖腮,低头望着被褥,殊无一分喜意。顾倩兮察言观色,自知她的婚事有些麻烦,便道:“妹子,在顾姊姊面前,想说的便说,那些不想说的,我也不会多问。”
顾倩兮的脾气便是这样,有些冷淡有些高,带着几分才傲。琼芳虽只与她相处个把时辰,却也把她的性子摸得极透。她叹了口气,自知人家关心来问,倘使自己托辞不答,那便是认了生,到时再要靠近她,那可大大不易。她双手抱膝,闷闷地道:“顾姊姊,你知道华山派的苏颖超么?”
顾倩兮并非江湖中人,武林之事下甚了不,可听得“苏颖超”三字,却是啊了一声,道:“可就是‘魁星战五关’的那位苏少侠么?”苏颖超威名远播,居然连五辅夫人都知闻了。琼芳轻轻一笑,笑容却有苦涩之意。若在往日,她只要听得别人赞誉苏颖超,必然打从心底笑出来,可今非昔比,想起了那声“贱”,自己却该如何感想?
顾倩兮看出她的郁闷,便道:“你同他吵嘴了,是不是?”琼芳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想起大水怪又痴迷着面前的顾姊姊,烦闷之余,索性仰起头来,把那“肃观茶”一饮而尽,果然白水也似,全无滋味。
过得好半晌,顾倩兮不再多问,好似要收拾睡觉了。琼芳叹了口气,便道:“顾姊姊,男女之间,怎么样才能美满?”顾倩兮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妹子,你考倒我了。”琼芳微微一愣,道:“你……你是说……你也不知道?”
顾倩兮轻轻地道:“人活着,就一定会有烦恼。有时是自寻烦恼,有时是烦恼不请自来,那是没法子的事。”琼芳低声道:“人生烦恼这般多,那……那咱们该怎么办?”顾倩兮微笑道:“人生要没了烦恼,那才要大大烦恼。你说是么?”
有愿望,便有烦恼,可也因为有烦恼,方知满足是什么。琼芳静静咀嚼言外之意。她凝视着面前的顾倩兮,只见她容色清秀,看不出有什么喜怒哀乐,可那眉宇之间,却似藏了一股热火,随时能澎湃汹涌而出。
一时之间,琼芳有点羡慕她,像她这样的女人,一定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
琼芳叹了口气,她抱着膝盖,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
自已究竟要什么呢?寻寻觅觅,往事穿梭来去,整个北京找不到留恋的东西,少阁主的权柄,风光的岁月,此刻看来都不太值钱。琼芳正要闭上双眼,猝然间,脑海里浮现了一张脸。
相恋十数年,从少女时就陪伴自己的“三达传人”,今夜以后,恐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不由自主中,琼芳的身子轻轻发颤,眼眶转为湿红。
颖超就是颖超,他总是那么通彻聪明。打一开始,他就察觉自己的不对劲了,所以从步入红螺寺的那一刻起,他便在回避自己,之后他压抑避让,直到最后关头才爆发出来……
在他看起来,琼芳这个人一定很可恶。在这一个月里,他重病彷徨、倒地不起,可心上人却变了,她从贵州回来,她的心却没有回来,非但不能为他分忧解劳,尚且在他人生最迷惘的时刻补给他一刀……他一定恨着自己,不然他怎么也说不出那个“贱”字。
实在对不起他,在苏颖超面前,小琼芳无法自欺欺人。无论自己多么坦然,纵使她连自己都骗过了,却永远瞒不过那双聪明的目光。琼芳已经变心了,无论多么懊悔沮丧、惭愧自责,琼芳都已经变了啊。
自今往后,以后都不会再碰面了。最后一晚没有留下什么回忆,只有那声恨恨的“贱”。
琼芳眼眶湿红,把脸埋在膝盖里,无声无息地哭着。顾倩兮不太安慰人的,她只是坐在一旁,默默等琼芳哭完。
过得半晌,琼芳擦去泪水,轻轻叹了口气,道:“顾姊姊,对不起。”顾倩兮微微一笑,她取起竹签,轻轻挑起了一只黑紫话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