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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心底都有一道不能触碰的伤口。
顾惜朝的伤口也许就是晚晴。
那末他戚少商的呢?
是长跪天地江湖奔班时老八嘶声哀号的兄弟们的名字,还是风雪漫天积雪峰下那个曾纵身跳落的寒潭?
亦或是,眼前,这个青衣孤决的身影?
而江湖人的伤口,是不是注定要自己来舔噬?
戚少商深深、深深地望了顾惜朝一眼。
这一眼中,有心痛,有懂得,有怜惜,有关爱——
他在这一刻立定了决心——
其实,他岂非一早立定了决心——
他忍得了自己的痛,却不忍见他的伤。
他只愿用一切,去代那人抚平伤口。
天已大亮。
草叶上露珠盈盈,春色正好。
马缰已在手,剑在腰间,人在身边。
戚少商远目天边,露出一个微笑,忍不住转头执住了身边那人的手。
只要活着,一切就都有希望。
前路漫漫,但至少,这刻他仍在自己身边,这岂非已经是再好不过。
朝露昙花,咫尺天涯,人道是黄河十曲,毕竟东流去。
八千年玉老,一夜枯荣。问苍天此生何必,昨夜听谁细数?
九万里苍穹,御风弄影,谁人与共?
千秋北斗,瑶宫寒苦,不若神仙眷侣,百年江湖。
【戚顾】层云万里…(七)'难写!瓶颈开始~过不了这坎,这坑算要太监了= ='
7、
平州城中。
金军总营。
远远望去,旌旗飞舞,杀气阵阵,戒备森严,阵势却又暗含长蛇盘曲伺敌之意。
十数名衣甲鲜明的金军将领的两侧簇拥中,仰首望天的儒袍男子身形伟岸,凌风而立,遥视着天幕尽头一羽盘旋嘶啸的鹰。
万里苍穹,雄鹰振翅,傲啸九天,睥睨天下。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是鹰,便注定将高飞——
一飞冲天。
一鸣天下。
马蹄声骤起,似是一阵狂风袭来般,一青一白两骑转眼间已远远绝尘而至。
儒袍男子微微一笑,转身缓缓步入身后的中军大帐。
自下得马来,顾惜朝便再无只言片语,神色凝重,衣袂带风,一径疾步前行。
营中守卫,也并未有问话通传,齐齐默然退立两侧让开道路,面上俱有敬畏之色。
戚少商敛眉,抿嘴,紧紧相伴于侧。
不须携手,应可并肩。
帐内森冷。
透着说不出的寒意与凌厉。
儒袍男子负手立在大帐中心。
——或者,他本身才是这大帐的中心,他站在哪里,哪里便是堂皇的凌厉与峻烈。
——大金国左副元帅、金源郡王,大将军,完颜宗翰。
戚少商的目光,久久地落在他的面庞上:
气度雍容,堂皇雅达,竟无半丝想象中的粗横蛮野,反而深沉内敛,有着与生俱来的一股王者霸气——
更,若那浓眉清减三分,鹰目清幽三分,唇角佻达三分,再添三分孤傲、三分清冷,三分轻愁,那卓绝非凡的神情气度,倒与顾惜朝有几分相似之处。
——还有那,同样略显蜷曲的发。
戚少商的心,狠狠的跳动了一下。
历经这许多时日,他本已淡漠了顾惜朝是金人的身份,可乍然来到这金军大营,此情此景,身份之别,国邦之隔,又有如跗骨之蛆,凌空而来,挥之不去了。
“坐。”宗翰对顾惜朝略一颔首,眼神却在戚少商身上徘徊不去。
顾惜朝轻咳一声,伸手一掀衫摆,落座于左侧的座椅之上,即时有营内侍从奉上茶盏,又有人捧上整块白虎皮毛靠垫替他衬于椅背。
顾惜朝朝戚少商一努嘴,示意他在自己身侧坐下,又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方向宗翰道:“不知大将军唤在下前来何事?”
“好兄弟,前日落日谷一战,你区区一支八百人的先锋军,尽歼敌军六千,神威英勇,令我军心大振,我主也圣颜大悦——只是你的身体,为兄实在担忧挂念得紧——”
“惜朝多谢大将军挂心,已无甚大碍了。”顾惜朝略一垂目,余光却瞥见戚少商直勾勾望过来的一对灼热的眸子,满含着忧戚、关切与嗔怨。
“顾兄弟的这位朋友,想必就是中原大名鼎鼎的九现神龙戚少商戚大侠了。”宗翰微眯双眼,意味深长地朝戚少商望了一下。
戚少商也正好望着他。
目光交错,电光火石。
一股肃杀低回之气刹那间升腾而起,如一枚滚烫的石子没入冷水之中——
暗流汹涌。
又迅速归于平静。
顾惜朝捂嘴,轻轻地咳嗽了起来。
完颜宗翰与戚少商齐齐向他看了过去:
顾惜朝左手姆指托住下巴,食指横在上唇间,其余三只手指微翘,在帐顶梁间洒落的几缕阳光中,手指白雪般,剔透得秀气。
他的嘴角挑起,眉眼稍稍弯皱,眼中清波粼粼。
“完颜兄,”他掀起眼角,“那宋使已走了么?”
宗翰微笑,挥手。
侧帘一掀,一个身着官服的宋朝信使颤颤巍巍地被两个金兵一左一右挟了进来,甫一入帐,便双膝一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筛糠似的哆嗦着,嗫嚅道:“大元帅饶命!”
“这便是贵国的风骨气魄么?”
宗翰语之淡然,目中调笑轻蔑之色尽现,朝戚少商望了一眼。
戚少商咬牙。
暗握成拳的手背上青筋毕现,纵横如壑。
眉眼锁成一道寒意四射的刀锋。
但这把刀,却只能砍在他自己心里。
喊不得,叫不出。
只能把嘴唇噬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姓赵的汉人皇帝真是有意思,刚花一百万收回了座幽州空城,这会子竟又白日做梦,想要和咱们商议着要收回蔚、应二州,顾兄弟,你说好不好笑?”
——宗翰话锋一转,扭头向顾惜朝挑眉道。
顾惜朝阖目轻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竟似睡着了一般,并未接话。
宗翰嘴角一牵,仰天狂笑起来,边笑边手指那跪伏在地的宋使道:“马扩不敢来见我,是早知会自取其辱吧。回去告诉他,还是让他断了这个念头,此二州山前山后都是我大金国的土地,还有何好议?你朝背盟弃约、隐藏逃犯、扰乱边民、招降纳叛,让你们的皇帝另割数州前来赎罪倒是正经。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你滚回去,告诉你们那宣抚使童贯,无须再派人来了,本帅很快自去太原会他!”
那宋使面如土色,瘫软在地,被金兵如来时般又挟了出去。
戚少商面色煞白,坐直了身子。
宗翰此番狂妄之之辞,听在他耳中俱是羞辱之意。
士可杀,不可辱。
想他半生纵横江湖,驰骋沙场,抗辽杀敌,快意恩仇,自问顶天立地无愧于心,何曾受过这般的侮辱——
遇到强敌,他可以还击,遇到折难,他能够振奋——
甚至当天下人都视他为通辽叛国的贼人时,他都没有绝望过。
可他现在却有种绝望的感觉,他从没试过这种无可辩驳的无奈与痛楚。
此身当为河山碎,家国破败空遗悲。
剑,在手——
而,不能拔。
“怎么,主上已决意伐宋了么?”
顾惜朝缓缓张开眼睛,缓缓地说了一句。
他立起身来的姿势很优雅,青衫无风自动,阳光柔煦,自上洒向他的肩头。
他的眼,却比阳光更亮。
然后,阖目,对着帐顶的阳光向后仰首,苍白剔透的下巴弯成一个令人惊艳的完美弧度:
“以宋纳降张觉为由,挥师讨伐,完颜兄侯此良机想必已久矣。”
他语调平静,娓娓而言,如同说的不是攻城掠地行军布阵的用兵谋略,而是于江南烟雨十里长堤上谈论着一阙新曲,一赋佳词:
“兵分两路,各率军十万,一路由西京大同发,攻取太原,一路自平州入燕山,直取真定,成合围之势,渡河会师于汴京城下,宋室可一举而灭也。”
此言既出,戚少商与宗翰的面上均凛然变了颜色。
“你已知道我主立意南征的主意了?”宗翰顿了半晌,面上略有惊异之色。
“不用知道,却也能猜到了。”顾惜朝回眸而望,一字一字道:“若我没有猜错,只怕此刻完颜兄已得着了主上的亲封,不日便将出征了罢?”
“好!”宗翰一怔,既而拍掌大笑道:“好一个神机妙算智谋天纵的顾惜朝!”
顿了一顿,再点头道:“圣诏已下,正如你所料,要兵分东、西二路,各率六万兵马南征。现已封宗望为东路军主帅,西路兵马则由我统领,刻日起兵,直取太原。”
戚少商心中轰然一响,目中乌云蔽日般掠过一片阴霾。
侧首望去,只见顾惜朝勾着下巴,正自若有所思地沉默着。
宗翰跨前两步,在顾惜朝肩头紧紧一握,轻笑道:“主上已赐我百道空头委任状,许我任意委用贤能,还特别提到了顾兄弟你——如何,我这西路大军的监军之职虽是暂时委屈了你,但为兄可真不希望你推脱。”
“既是主上的意思,我又怎能推脱。”
“好!”宗翰抚掌喜道:“有了惜朝你,我军必将一往而前战无不胜,天下唾手可得也!”
“完颜兄谬赞了,惜朝惟有尽力而为。”顾惜朝微一顿首,一双漆黑的眸子却斜斜地朝戚少商望去。
却没有能捕捉到,那一直在他身上停留的熟悉温暖的目光。
戚少商低着头。
没有人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即使看到了,也定不能体会他此刻心底的纠结忧痛。
那除了他自己,谁也不能明了的心痛。
【戚顾】层云万里…(八)'JMS七夕快乐~'
8、
风漠漠。
尘沙漫卷。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草木无心,岁岁枯荣。
天下谁主沉浮,风流尽掩,终不过,一掊黄土。
戚少商突然很想喝酒。
痛痛快快地喝一场酒,沉醉方休。
皇图霸业谈笑间,不胜人生一场醉。
他以手为枕,仰卧向天。
白色的衣角如倦了的飞鸟收起的羽翼,寂寂地委顿在他身底。
天空无云。
“天,真是空的。”——他想起那个红袍女子在他怀中死去前最后的言语。
很久之后,他开始明白,那是要怎样的落寞,怎样的心伤,怎样的凄绝,才能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你真的,心意已决了么。”戚少商叹了口气,又觉自己这话问得多余,不由随之苦笑了一声。
“你是不是想说,你我之间,私仇未了,又添国恨?”
说话的人负着手,剔着眉,青衫飘扬,发丝在风中翻飞:“你看,此地本为大宋河山,可惜权奸误国,汉帝昏庸,数百里前线,城防尽撤,朝不保夕。中原大地已成他人囊中之物,宋室江山,即便不为金所亡,也已无立邦之本,那些为了愚忠浴血反抗的所谓侠者义士,终不过落一个可叹可笑的下场。”
“战乱一起,烽火连连中,无辜受累的便是天下百姓了。”戚少商面色凄清,语中带着说不出的苍凉。
“现金主圣明,治国有方,比起那无道的赵佶,不知好了多少倍。若是金汉一统,天下一家,百姓安居乐业,谁来做这个皇帝又有什么所谓呢——这千秋之盛世,万世之伟业不日可成矣!”
——顾惜朝一双眸子明亮如星,灼灼闪动,语调铿锵道:“大丈夫自当建功立业,横扫六合,转战八荒,为人杰是矣。我辈适逢其时,大可一展抱负,成就不世之名!”
戚少商深深地抽了一口气。
顾惜朝的话,字字句句,都突兀刺耳,令他心沉寒潭。但又辞正理严,毫无破绽——
如今的天下格局,又岂非正如他所言?
戚少商默然。
他是个江湖士,武林人。
他要的,只是仗剑平生,快意恩仇。
而顾惜朝却心在庙堂之高,求的,却是名垂千古。
——江湖容不得他,留不下他,实是根本困不住他。
——他本有经天纬地之才,仰知天文,俯察地理,中晓仁和,明阴阳,懂八卦,知奇门,晓盾甲……这样的一身才情智计,本该属于这个乱世,这个,天下。
“自古止戈者,惟戈而已矣。”顾惜朝轻轻回转身子:“战乱不可免,惟有设法尽早平定大局,尽量令百姓少受磨难便罢了。”
他的眸色清清。
如冰莲霜花。
眉韵风云,脸上闪耀着夺目的光华。
隐有王者之风,锋芒可胜日月。
普天之下,谁与争锋?
他的人,御风而立。
天地宁寂。
戚少商沉思良久,喟然长叹一声坐起身来,郁郁道:“你说的全都是道理,就算我觉得不对,也驳不过你。”
“那你是要和我沙场兵戎相见,还是随我一路同行?”顾惜朝敛着眉毛,嘴角却隐隐有笑意。
“报国尽忠,沙场御敌,便是以一当百,拼尽全力也不过斩杀敌宥若干——”戚少商皱眉道:“看住你这个赫赫金国南征西路大军监军郎将,只怕,还能救更多的万民于水火。”
顾惜朝摇头,轻笑。
然后望住戚少商的眼睛,正色道:“漭漭乱世,何为恶?何为善?你总说侠义,却又可知,侠之大者,不单为国,而是为民。国是一家一姓之国,民乃天下苍生之民——我答应你,如无必要,绝不多添杀孽便是。”
戚少商轻牵嘴角,想再说句什么,却终是什么也没说。
他与顾惜朝之间,历经了种种恩怨磨折,二人之间似乎永远都有跨不过的鸿沟,此刻更似是身份有别,立场敌对,不可融合。
他们这样的两个人,本就该是敌人,不死不休。
他们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