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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世陵对此深有同感:“诚然!若是在家里,哪怕它炸个十天半月呢,大不了住在防空洞里就是了!”
苏渤海长叹一声,刚要开言,却见洞口处一位探头望风的小职员慌里慌张的跑了进来,压低声音道:“来了来了,飞机又来了!”同时众人就听外界的飞机马达之声极其猛烈的响成一片,可见这一批飞机的数目要多出上次。正是人心惶惶之时,洞外忽然响起两声巨响,接着“啪嚓”一声,一阵热风夹着砂石从洞口扑了进来,吓的众人一起惊叫,而那天花板上的电灯泡随之晃了两晃,便完全熄灭了。
电灯熄灭,通常便意味着电线受损;而电线若是受了损,也就表明附近地方定是中了弹。被炸的若是机关楼房,公家财产,洞内众人倒也罢了;只是这机关后身还建有一片国难房子,正是洞内许多公务人员的栖身之处,想着自己一旦出洞,便极有可能要面临一个无家可归的场景,便有一些家眷妇人们捂了嘴,抽抽噎噎的哭泣起来。
这回洞内一片漆黑,而从洞口之处,那热风还在一股一股的灌将进来,沙子打的人脸疼。看这情形,若是炸弹真扔到了洞口,那洞子一塌,就可能将里面众人全部活埋了。
这种危险的可能性,是人人都知晓的。所以摸黑坐在洞子里,个个都惊惶恐惧的开始设想起自己的身后事来。桂如冰此刻身边一个近人都没有,强定心神之余,就觉着身体有些摇撼,他先还以为是轰炸的太激烈,以致于天摇地动,防空洞内都开始晃动了;然而感受良久之后,他发现这震动乃是从右边这位金世陵的身上传递过来的。
黑暗之中,他也看不清这金世陵的面目神情,就只见他低着头,双手抓着裤子,不见动弹,只是均匀而持久的发抖。
这种时候,桂如冰本来就心神不定,身边又紧紧的贴着这么个震动器,愈发心乱如麻,忍无可忍之下,便抬手用力按住了金世陵的左腿,强忍不快的说道:“金三先生,请镇定一点。”
金世陵气息不稳的“嗯”了一声,他也在极力的控制身体了,怎奈发抖这种事情似乎也带有传染性,而这传染源,就是他右侧的苏渤海。
苏渤海一直从事外交工作,是个彻彻底底的文人,身上绝无一丝犷悍之气。早在洞口扑进第一阵热风之时,他就立刻联想到了先前发生的几起洞塌埋人的惨案,又想自己几年前好容易在剑桥得了博士学位,美好人生刚刚开始,就要如此断送在一场无名轰炸之中,实在是让人恐惧绝望之极。故而他不但大幅度的发抖,而且开始无声的淌了眼泪,在这颤抖之中,还加入了哽咽的成分。
桂如冰警告金世陵后,并未收到预期效果。旁边的这个身体,依旧是大抖特抖。无奈何,他手上又加了力气:“金三先生,你不要怕。”
金世陵其实真没觉着有多么害怕,他是管不住自己的身体。连做了几个深呼吸,他气喘吁吁的轻声答道:“我没怕。”
桂如冰不再多说,此时外界在那天翻地覆的爆炸之后,骤然安静了下来。洞内众人屏住呼吸等待了许久,依旧不见马达声再次响起,便有人轻声道:“过去了,这好像是过去了。”
可话虽这样说,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谁敢乱动?而且这洞内一直是用电灯照明,连盏油灯也不曾预备,如今电灯一灭,再无一丝亮光可寻。如此又挨了一会儿,一个年轻科员胆子最大,打亮了打火机一路走出去,不多时又跑回来,大喊道:“挂球了!大家出来吧!”
这回洞内众人“哄”的一起长出了一口气,纷纷起身排队而出,同时互相低声谈论方才情形的恐怖。及至一起出了洞子了,这些人先是被这正午阳光刺的睁不开眼睛,待到流泪揉眼的向前望去时,登时就一起愣住了。
原来这防空洞的周围,本是机关大楼同几家商铺,后身又有国难房子的住宅,很有些繁华意味的。然而经过这番轰炸之后,先前的繁华全被抹平不见,只留下满地的断壁残垣,那矮坡上的建筑尽数倒塌,把个小山掩盖成了一个大垃圾堆。周遭又有好几处半截房子冒着黑烟,显然里面还在着火。
苏渤海靠着自家司机站稳了,眼角还有泪光闪烁,一时看见机关内的情报联络员走过,便一把拽住:“喂,老弟,这敌机一会儿还来不来了?”
那情报员正好是刚同防空司令部通过电话的,此刻便面向大众吹了几声口哨,大声通报道:“诸位先生,防空司令部电话,现有敌机第二批,半小时前已从武汉起飞,恐怕是要接连袭击本市!”
苏渤海同金世陵一听,心知这回是真赶上了疲劳轰炸,一时半会儿的是不可能回歌乐山了,只好认命的相视而叹。
这批人在大太阳下晒了三五分钟,有人发现那两只红球不知何时又降下去了,这可是个危险的信号,便大声疾呼起来,引得众人又纷纷跑回洞中。桂如冰在混乱之中,无暇挑拣,只好又占了先前那个靠边的恶劣位置,而身边接连的几位,也未变换人员,依旧是面色苍白的金世陵和泪眼朦胧的苏渤海。
在洞中呆的久了,那感觉也就是比死稍微好过一点而已。许多人一起大口喘息,那空气真是污浊不堪。金世陵处在这种环境之中,右边的苏渤海又开始筛糠似的颤抖起来,左边的则是自己的仇人桂如冰,那感觉真是难熬之极。
这回等了许久,外间却只来了三五架飞机,也没有实施大规模的轰炸,在上空打了几个旋儿便飞走了。这一批走了,那一批又来,总之永远不让人有片刻的安心。及至到了晚上,洞内之人没吃没喝的,又呼吸着空中的二氧化碳,也就渐渐的前仰后合打起瞌睡来。一时间洞内长椅上的诸人全部东倒西歪,呼噜声也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
苏渤海倒在了金世陵身上,金世陵倒在了桂如冰身上,都是困的狠了,身不由己的就歪过去睡着了。而桂如冰坐在长椅尽头,无处可倒,只好向后仰靠在墙壁上。
这回的平静,似乎是来的格外长久,桂如冰醒醒睡睡,没有一刻是舒服的。再看身边,就听金世陵的呼吸轻轻浅浅的,显然也是睡的不熟。
他对金世陵很没有好感,几乎看他就是一无是处。不过到了这世界末日一般的时节,他也不由得生出了几丝悲悯心思,觉得其实这金世陵也不过是个普通男孩子罢了,自己又何必一定要追杀着他不放手呢?
“在这乱世,都不容易啊!”他如是想。
可惜他这番思想刚刚起了个头,头顶上忽然传来了飞机的马达声音。
这声音单调而微弱,显然并非大批来袭。有人被这声音惊醒了,可也没放在心上,随即歪了身子继续睡。
三秒钟之后,众人头顶上传来一声震天震地的巨响!热风沙土劈面盖向头顶,桂如冰下下意识的抱头弯腰,正好把金世陵的脑袋夹在了胸口与双腿之间。而与此同时,他似乎是听到了周遭响起了一片哭喊惨叫之声,可是头脑中一片昏沉,仿佛是晕倒了一般,身体全不听指挥。
他这样半昏半醒的持续了三五分钟,才又渐渐的苏生过来。神智一旦恢复,他立刻就直起腰来,顺便把压在怀里的金世陵扶起来推到一边。金世陵愣头愣脑一言不发,好像也是有点被吓傻了的样子,同身边那位涕泪横流抖作一团的苏渤海先生并排而坐,正是相映成趣。
桂如冰乃是个行动派,起身拍拍肩膀上的灰尘,他见洞内烟尘弥漫,水泥墙壁也裂出一道大缝,满地散落了泥屑木片,显然是洞子被炸垮了;而几大步走到洞口处,就见洞口已经成了个阔大的缺口,外面一片白雾茫茫,可见此刻乃是清晨时分了。
重庆的雾是最有名的,若是到了雾浓的时候,那人在其中,真是什么也看不清。桂如冰站在洞口,呼吸了几口带有硫磺味道的新鲜空气,觉得胸臆间还好过一些。这时雾中跑来一人,见了桂如冰,就苦笑着站下来:“桂主席,您怎么在这里?”
桂如冰答道:“我本是来旁听会议的,哪知赶上轰炸,就一直在这防空洞里。你这是从哪里跑过来的?”
那人长叹一声:“唉,甭提了,我们那里的防空洞被炸塌了,亏得我离洞口近,一步蹿了出来,否则就要被活埋进里面啦。桂主席,这一片地区全给炸平了,连机关大楼都没有了!惨啊!”
桂如冰听了,心中倒是有些后怕,心想现在情势如此紧张,自己还是回家为好,旁的不说,就是家中那防空洞,总比这里要坚固牢靠的多。思及至此,他便回身去找自己的随从,张罗汽车回公馆。
他这边是坐上汽车,一路风驰电掣的跑了。后面的金世陵与苏渤海相扶而出,灰头土脸的,也各自去找汽车。这里街道窄小,两家的司机都把汽车停在了远处,倒是在轰炸中得以保存下来。只是这一路前往寻找之时,就见街上一片狼藉,几个半熄的燃烧弹滚在路旁,苏渤海以为是未爆的炸弹,就先吓的大叫一声,后退一步时,却又觉得脚下古怪,低头一瞧,竟是半截尸体,腰往下都没有了,肠子流出来,正让自己踩了一脚。
这回他不叫了,直接晕了过去。
金世陵对这些场景,倒是见怪不怪。帮着苏家司机把苏渤海送入汽车后。他们这两辆车便一前一后发了疯似的开出市区,直奔歌乐山。
说起来,也算是他们时间抓的紧。因为几经周折终于回到山中之后,已经时近正午,那雾气已然散去,露出一个明朗朗的大晴天,正是适合日军轰炸的。
赵将军见金世陵狼狈不堪的回来了,很是庆幸。而金世陵也不多说,心急火燎的先大吃大喝了一顿,然后便去洗澡换衣服。
赵将军见他收拾的干净利落了,便叫他过来坐在自己的腿上,一手捏了他的下巴笑道:“让你天天吵着跑出去玩,这会儿知道害怕了吧?”
金世陵搂了他的脖子:“爸爸,你还笑我!我这回真要吓死了呢!”
赵将军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乖儿子,谁让你不听我的话。”
金世陵刚要开口,忽然门外的仆人隔着房门大声喊道:“将军,陵少爷,外面挂了球了!日本飞机怕是又要来!”
赵将军骂了一句:“他妈的,又要跑进洞里当耗子了!”
在进洞之前,金世陵在自己的卧房内,见到了他二哥新从香港寄来的信件。他此刻无暇细看,便拿起信封揣在身上,准备一会儿安顿下来后再读。
第 42 章
在桂如雪的指导下,赵将军将自家的防空洞也改造成了住家的格局。
此刻他身处这地下的卧室之中,半躺半坐的靠在床头。而他的爱子金世陵坐在床尾,撕开信封开始读信。
信纸共有十二页,中心思想只有一个:听说重庆被轰炸的很厉害,你要注意安全。
金世陵收到了这样长篇大论的关心,并没有觉出感动来。放下信纸,他从信封中又倒出一张照片。
这是金世流的一张半身近照,因自觉拍的很美,所以特地多洗了一张邮给三弟,请其欣赏自己的容颜。说起来,这兄弟两个也有近三年没见面了,可金世流大概是因为生活安逸的缘故,那面容上并无一丝沧桑之态,同当年在北平时相比,几乎就没有什么变化。
望着那张照片,金世陵忍不住叹了口气,忽然很想念他二哥。
想念也没有用,重庆如今是这样一个人间地狱般的世界,怎能让他从繁华太平的香港往回跑呢?
他把照片和信纸塞回信封,然后起身赤脚踩在地上,将信封放在了床前的书桌上。这次再回到床上,他直接爬过去拱进了赵将军的怀里。
赵将军搂着他,也是自有一番心事——他那不招人待见的儿子,忽然失去消息了。
赵公子在从昆明启程之时,曾给赵将军发过一封电报。按照那封电报上提供的信息,他现在早就该抵达重庆了——除非他是从昆明走着来的。
赵将军很不耐烦的琢磨:“这小子跑到哪里去了?不会是路上出事情了吧?现在这大轰炸说来就来,他一个……”
想到这里,他略皱了皱眉头,然后心情镇定而平静的低下头,在金世陵的额头上亲了一口,同时就把亲生儿子的死活抛到脑后去了。
日军飞机的轰炸目标是重庆市区,所以城外周边的县城山中,倒是要安全的多。比如歌乐山别墅区的这一群阔人们,在自家舒适的防空洞内,就着水晶吊灯的光亮打了几圈小牌后,见一时无事了,便纷纷出洞,回到楼内继续过好日子。若是看着这些人的生活,那真是想不到在几十里之外,就有平民被炸的粉身碎骨,建筑被夷为平地;更想不到在几百里之外,就是枪林弹雨、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