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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爷嚼着糖心下直念叨:这日本人的东西就是不成,花布比中国布鲜亮吧,可它不尽穿,没洗几水就破窟窿;这包着花纸的昭和糖瞅着怪好看的,吃起来却粘牙。
二爷站在毒日头底下,用舌头使劲舔粘在门牙上的糖,连巡街的李巡长过来打招呼,他也没法跟往日似的大声道一句“忙着呢您”,只好紧闭着双唇略动动嘴角。
李巡长盯着二爷的脸死劲看,嘀咕道:“您这是怎么了?学斯文呢还是跟我逗闷子呢?”
见二爷紧着皱眉瞪眼,他自以为明白了,边往前走边扭过头说:“嗓子坏了,赶紧上同仁堂抓点清咽去火的药。这日子口儿,不知道啥时候就上板关门。”
二爷眼瞅着李巡长的背影拐出了胡同口,才把牙上粘的日本糖弄下来吞进肚。
作者: rainyday929 2006…3…10 16:09 回复此发言
4 二爷厉害 BY:于睫
他跺一下脚,犹豫要不要把这粘糖给小毓先生送过去,又转念一想:这昭和糖再不好吃,好歹也是远渡重洋才到了咱手里,怎么着也得叫小毓先生见识见识。保不齐原该就这么粘,人短腿子就好这口儿呢。
待二爷把昭和糖献宝一样递给小毓先生,小毓先生不但没接,还往后退了一大步,冷冷道:“请二爷拿回去。”
二爷当他这会儿不想吃,就把手巾包放在桌上,说:“不吃你先放着,想吃的时候再说。”
小毓先生的脸色阴沉下来,眼里也露出鄙夷之色:“还是请二爷拿回去。我不会有想日本吃食的时候,我这屋里也不能放日本人的东西。那糖,是庆祝北平“陷落”的礼糖,我吃了,心里会发苦。”
二爷这会儿才知道,小毓先生不是不要他的东西,而是不要日本人的东西。他心里刚宽慰一下,又揪了起来,脸上也很是挂不住。他抓起那包糖,边往门口退边说:“那我拿出去,这就拿出去扔喽。”
二爷出了小毓先生家的院子就狠狠把那包耻辱糖摔在了地上,又不解气地踏上几脚。他回想起日本人进城这些日子,北平人的北平在短腿子的强迫下所受的委屈:中国的商家被逼着收下日本的军用票,短腿子兵当街绑走年轻的学生,不会说中国话的日本流氓吃饭不给钱还砸了铺子打伤伙计……
二爷又站在了毒日头底下,越想,越恨;越想,越悔。
小毓先生说,吃了庆祝北平“陷落”的昭和糖心里会发苦,他现在当真是从嘴苦到了心肝肺。
也等不及走回家了,二爷贴墙根儿站了,躬下腰,“呸呸”淬了几口唾沫,又把手指头伸进喉咙眼里抠,逼得自己一阵干呕。每呕一下,每吐一口,二爷对日本人的恨就加多几分——谁叫他们害自己受这罪的。
过了几日,二爷又在小毓先生家遇着那个唱老生的半调子票友。他强忍着在一边坐了,紧盯着拉胡琴的小毓先生,想把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
小毓先生看二爷的脸几乎扭曲成了包子,自是明白因由,趁空当走到他跟前说:“你若累了,就上里间屋睡一会儿吧。我们这儿还且着呢。”
二爷感激地冲小毓先生作了个揖,立马站起身躲了出去。
里屋是小毓先生的书房兼卧室,四白落地的墙,显得屋里既干净又敞亮。南窗下是一张书桌,一侧是床,一侧是书架。
二爷走到书桌前,翻了几页摆在明面儿上的书,不经意地从最底下抽出一张纸来,上头用瘦金体题了几句未完的诗:
千里刀光千里人,声色无欢渐断魂。
冷酒暖花明月夜,长亭断柳空山门。
涛生云灭人焉寐?国破山崩家安存。
二爷看得心潮澎湃,一阵难过一阵激动,恨不能立马把那些闯进别人家里找便宜、欺负人的小鬼子撵出北平、撵出中国!
“阎先生走了。”小毓先生撩帘子进来,看见二爷在书桌前一阵忙乱,似乎在藏什么东西,不禁问道,“怎么了?你捣什么鬼不成?”
二爷转过身,走到小毓先生面前,胸口突突地鼓动着,心坎里无数钦佩赞美的词搅成了一锅粥,怎么也挑不出一个最合适的来赞那首未完诗。
小毓先生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起来,睫毛垂下又掀起,不知道该往哪看。
二爷由此想起了那个在北海跟一对摩登男女学的新派好词,心里暗暗给自己叫了一声“好”。
他清了清嗓子,发自内心地说:“笛耳。”
见小毓先生似是不解地皱起了眉头,二爷心里一阵得意,为叫他听得更清楚明白,二爷将嘴凑到他耳边又字正腔圆地重复了一遍:“笛耳!”
小毓先生的身子轻颤了一下。二爷满意地笑了,他相信小毓先生一定知道那个词的意思,不然,他不会羞红了脸,连耳廓都染上了粉红色。
在这个最恰当的时候,他能如此自然地说出那个最时髦最动听的赞美之词,二爷很是得意。
因为太过于喜形于色,二爷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将要做的动作有什么不对劲,就跟吐出“笛耳”这俩字一样自然,他在小毓先生泛红的脸颊上轻轻亲了一口。
作者: rainyday929 2006…3…10 16:09 回复此发言
5 二爷厉害 BY:于睫
小毓先生的一张脸刹时涨成了猪肝色。他用双手抵着二爷的胸口把他推得向后趔趄了好几步,自己也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
二爷愣了一会儿,突然醒过味来,也不敢再看小毓先生,撒开腿夺门而逃。
回到自己家,他使劲捶打自己的头,悔得肠子都青了——今儿个如此失礼地冒犯了小毓先生,往后还有什么脸见他?
一连半月,二爷没敢在小毓先生家露面。
依小毓先生的性子,更不会主动上门找什么人。但他多少有点惦念二爷,不见还怪想的,好像少了点什么;但是又怕见他,他知道见面少必不了一场尴尬。
小毓先生想到这,不禁伸手摸了摸曾被二爷亲过的地方,脸颊竟然跟那天一样热烫起来。
这天下午,聚在小毓先生家的几位票友和访客都在说一件新鲜事:有个中国人,在前门楼子把个日本兵打得哇哇乱叫。
唱老生的半调子票友说:“有个车夫拉客人到前门,收了钱刚要走,就被个短腿子兵拦住,逼他脱了衣裳检查,还用枪托打他。因为车夫收的都是咱中国的钱……”
小毓先生一言不发,双手攥成了拳头。
旁边有人插话道:“幸亏有个厉害的爷们儿,把那短腿子兵狠揍了一顿,给咱中国人长了脸,也救了那车夫一命。不然非得叫活活打死!”
“后来来了一队小鬼子,跟前门楼子开了枪逮人,那帮孙子也笨,大半天连个人毛也没抓着。有人说那位英雄会飞檐走壁,是位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武林侠士。要是咱中国人都跟他似的那么厉害,看谁还敢跟咱们叫板?”
小毓先生握紧的双拳渐至放松,脸上也浮起微笑。
吃晚饭的时候,小毓先生家的人已经都散了,突然有人打门,出来一瞧是二爷。
二爷问小毓先生可听说日间前门楼子打日本人的事,小毓先生答听说了。然后便无话。
二爷看着桌上的两盘饺子,咽了口唾沫,说:“我还没吃饭呢。”
小毓先生给他添了碗筷,还倒了醋。俩人相对而坐。
二爷说:“这西葫芦馅不错,挺香的。”
“是东院沈太太的手艺。”小毓先生应道。
吃罢饺子,二爷还没走的意思,又说起前门楼子打日本人的事,问小毓先生怎么想。
小毓先生夸奖了几句那个敢打日本兵的中国人,还说,中国人要都这么厉害,就不怕什么小鬼子了。
二爷笑眯眯地听着,小毓先生反问他怎么想,他却打岔道:“今儿晚上,我想睡你这儿。”
小毓先生的脸又充了血。心里可劲骂自己原先看错了人:都做了亡国奴了,二爷居然还有闲心玩什么“我说前门楼子,你说机枪头子”的把戏,净说些不着调的话。
二爷见小毓先生动怒,忙起身说对不住,叫他别往心里去,就此告辞。
小毓先生这一夜睡得极不踏实,做了很多不连贯的怪梦,梦到无数人在奔跑喊叫,一片嘈杂。
第二天一早,小毓先生就听说昨儿夜里菊儿胡同来了日本兵,绑走了秦家老二。
“小毓先生您知道吗,昨个儿在前门楼子打伤日本兵,救了中国车夫的厉害角色,就是咱们二爷!”
“二爷本来都跑了,不知道为什么昨晚上又回来,让恼羞成怒的小鬼子逮了个正着。”
“二爷应该远走高飞,或是找个信得过的人将他藏匿起来,怎么能回家送死啊!”
小毓先生头重脚轻地回了屋,抱头趴在了书桌上,悔意在心底涨潮般涌动。
那天,他说:“今儿晚上,我想睡你这儿。”原来不是有意轻薄。自己若是能留下他……
突然,他想起早几日二爷似乎在书桌上藏过什么东西,便疯了样地乱翻起来。
书页里掉出一张纸,是自己当日未写完的诗,现在,已经完整。补上的最后一句,笔划饱满,充满豪气,仿若二爷的为人:
烽火平定中原日,放歌纵酒共黄昏。
小毓先生仰靠在椅背上,把那张题了诗的纸蒙在了脸上。
恍惚间,二爷笑吟吟地从字迹间走出来,绘声绘色地讲述着他如何狠揍那个短腿子兵,又是如何解气如何痛快。
“二爷厉害!”小毓先生大声赞道。
现在,是北平人,乃至所有中国人,该厉害起来的时候了!
*笛耳,dear的音译,用法取自老舍先生的作品《离婚》。当年第一次读,看到小赵叫秀贞“笛耳”,我也是琢磨了一下才明白是什么意思。
特别鸣谢替我捉刀写诗的繁华过后。
——完——